【東籬】櫻花(小說)
一
自從分田單干后,飼養(yǎng)站的飼養(yǎng)房就閑置在那里沒用了,慢慢開始漏水坍塌,門扇不知啥時沒了,后來門框窗框也不見了。五隊飼養(yǎng)站的隔壁就是打麥場,那五六畝的大場上,是一片繁榮的油菜花。
分開后都在自家院里打麥碾場,只有轉(zhuǎn)不開碌碡的幾家人,才到集體的場上去碾麥,推過碌碡便將麥秸賣給造紙廠,空曠的場院閑擱著,王中庸就把場院犁來耙去,種了油菜。油菜比小麥早熟一個節(jié)氣,趕小麥還未上場前,他的油菜就拔了。兩廂之下,互不耽擱。
大公雞說不如把飼養(yǎng)站的飼養(yǎng)房賣了,再往后靠就塌了。林山山也是這想法。飼養(yǎng)房的左右兩坡,深進四椽,柁檁粗大,二十四間,以1324元的價賣給一家熬堿廠,那錢卻被大公雞一把掣去了,山山再要也不給,大公雞又將隊里的6畝打麥場賣給需要地基的人,那4749塊錢的地基錢,也被大公雞一把掣去了,他拿這錢買了日本櫻花樹種,種了五畝地,又栽了六畝五葉楓,這叫“綠化植物風景林”,對林山山說日本櫻花,中國少有,定能賺錢,櫻花苗木賣了之后,我就還你,分文不會少你的,我再給你出利息。
在風調(diào)雨順的年景里,那日本櫻花燦爛輝煌,五葉楓苗茁壯成長,林山山見前景光明,巴望著他早日發(fā)財,而四隊全隊所有的人,一見那日本櫻花就生氣,問他發(fā)的是誰的財?飼養(yǎng)房沒有我的一份嗎?這該滅門絕戶的大活賊!
工會干部黃奇文回村,走到峨嵋?guī)X的垣頭上,遠遠望見金圪瘩嶺的北洼里,被一片美麗的紅云覆蓋,好似天上的彩霞剪下來,鋪成輝煌的一片錦……海市蜃樓咋出現(xiàn)了?他蹬著飛鴿望紅云奔去,啊呀呀,原來卻是櫻花,此乃日本國花。北海道的雪花和東京城的櫻花托起日本島的兩大風景,魯迅先生抒寫道“上野的櫻花爛漫的時節(jié),望去確也像緋紅色的云”,不料陶窯也有如此名貴的櫻花了?黃奇文直嘆大公雞有本事,好眼力,隨口就對眾人說,伢這一寶押對了,如今國家大搞“退耕還林”工程,治理污染,美化環(huán)境,名花進京,大樹進城,價錢貴得叫人不信,一棵櫻花苗,能賣好幾百,他這5畝地,要有多少苗?這哪里是一地櫻花,分明是一地金條!
黃奇文把這事告訴給涑水電視臺,電視臺錄像制作時配了一首散文詩,“在中日友好的今天,櫻花托起了音符……”在涑水臺上播出來,“鄉(xiāng)村風光”欄目組上報河東電視臺,河東播出后上再上報漢城電視臺,漢城臺做為漢城“鄉(xiāng)村風光”的典型代表報上中央電視臺,中央電視臺為引導全國農(nóng)民“種植業(yè)”的蓬勃發(fā)展,連續(xù)播報這道風景,因此招來山南海北無數(shù)的苗木客商。河東日報副總廉一鶴,聽說娘家陶窯又出能人了,拿了紙筆照相機拍照報道后,許多報紙予以轉(zhuǎn)載,那浩蕩的氣勢,把老單干的藥材萬元戶、寇田田的軟棗苗萬元戶、任石方二李逵訛馮世寬的155988.35元、杏花、屎娃、劉天旭以及窯掌柜屎娃爹這些大戶們,都給丟到日亂攪屎國里找不見了。
新任縣委書記孟凡強與老縣委書記周潤山親臨櫻花苗圃視察之后,把這五畝櫻花做為涑水縣的開拓亮點重點扶持,看來涑水要出農(nóng)業(yè)百萬富翁了,它將是今年《政府工作報告》里的農(nóng)業(yè)新亮點,這是涑水縣委英明領導的結(jié)果,周潤山說要感謝《縱橫信息》總編肖飛燕,是她提供這個信息的。孟凡強書記說抓信息就是抓金錢。肖飛燕的縱橫信息,引起向陽公社獸醫(yī)站“歪脖老李”的重視,他根據(jù)肖飛燕的牛黃種植技術,給全縣536頭大黃牛種上了牛黃,它將是今年《政府工作報告》里的畜牧新亮點。
二
兩年前,大公雞在涑水集上遇見肖飛燕,飛燕順手給他幾張《縱橫信息》,意思是告訴你們陶窯人,我肖飛燕混成個人樣了。報上有三個漂亮女人的照片,一個是肖飛燕,一個是張秀秀,另一個不認識。心想這兩個東西成精了?大公雞最愛看姑娘,就拿了那張《致富信息》反復的看,一字一字拙拙地念。照片下面是總編肖飛燕攜副總張秀秀和王嫣湘《致廣大讀者的一封公開信》,前任書記周潤山在看那封公開信——
凡購本部資料者,雖屬購者本人問題或本地氣候原因而使該項技術不適用的,均可免費調(diào)換其他項目,來信請寄“資料調(diào)換組”。
這一承諾雖給我們造成不盡的經(jīng)濟損失,但我們?nèi)詧允氐拙€不動搖,凡在我處求富而未致富的就是我們的失敗,在物競天擇的今天,我們敗不起榮譽。肖飛燕是政協(xié)委員,張秀秀是共產(chǎn)黨員,王嫣湘是涑水縣“優(yōu)秀共青團員”榮譽的獲得者,共產(chǎn)黨允許我們丟金錢,但共產(chǎn)黨不允許我們丟榮譽。
周潤山看到這里,不僅失口而嘆道——呀!好!好!
他翻開第三期,頭版上是篇《不該發(fā)生的那些事》,他興致高漲地看下去——
我們給客戶寄資料時,因您的地址不詳或字跡潦草或郵編不準等原因,僅今年三月份就退回郵件896封,您盼資料不著就來信譴責我們并上告各級政府,使我們蒙受許多不白之冤,我們雖再補寄但還被退回,這些都是不該發(fā)生的事,請您將郵政編碼及匯款單上落款處的地址姓名,一律正規(guī)書寫。為抵擋這些不白之冤的不斷來襲,從本月開始,“資料寄發(fā)組”人員寄發(fā)資料時均襯復寫紙,以便入檔備查;凡匯款單上地址不清者,我們拒收此款。還有少數(shù)匯款單上未落匯款人的地址,我們將此匯單退給涑水郵局,涑水郵局退給對方始發(fā)局,但始發(fā)局沒法處理,又按“郵政規(guī)則”寄給我們,我們再退涑水郵局時他們拒收,我們只好收了錢但卻不能寄資料,得不到資料的您就投訴法院、縣委、政府、信訪辦,涑水縣政府部門一見投訴就對我們發(fā)下傳喚單,致使我們挨了不少批評和警告,至目前涑水縣工商局已罰了我們23回款,這些冤案實是客戶之錯造成的,卻讓我們?nèi)ベI單,為此,我們買了一架照相機,把沒有地址或沒有姓名的匯款單拍照給職能部門看,這才免了再受批評處罰的事。再:來信的字數(shù)越少越好,不要寫那些客套話,只寫買啥要啥就行了。如果我們的資料是假的,請把您匯的錢數(shù)乘以10,然后把得數(shù)告訴我們就行了,半月之內(nèi)您若收不到我們的承諾,請投訴給涑水縣的職能部門,最好是法院和工商局,別投涑水信訪辦,那辦里沒有處罰權(quán),至多是批評教育一頓就算了,唯法院和工商動真的;再就是河東地區(qū)法院工商局或漢城省人民法院工商局,他們的懲治力度會更大,上面的一紙批文壓下來,下面是必須執(zhí)行的,而且執(zhí)行的結(jié)果要上報,這是涑水縣委書記周潤山親口下令工商、法院和我們的,誰敢違犯這個令?
看到這里的周潤山哈哈地笑起來,這幾個娃娃把我也編排進去了——呀!好!高!她們拖得科協(xié)主席岳真析那老實人,也好像有了本事了。
肖飛燕踩著湖北大悟縣《治富之聲》的腳印走,她抓住了湖北大悟的全套衣缽和抓人魂魄的閃光點。
周潤山在縣委書記任上時沒空翻那《縱橫信息》,只知道這份信息辦得不錯。本想把秀秀娶進周家成為他的兒媳婦,可是他周家沒娶成,秀秀嫁了老山前線一條腿的三等功臣王前進,把王前進妹王朝霞換給她二弟做弟媳婦,他嘴里雖贊秀秀是義女,但心里總是沉沉的,這心情也是他少翻《縱橫信息》的原因,而秀秀們卻給涑水育出“日本櫻花農(nóng)業(yè)種植”大亮點,育出牛黃種殖大亮點,他才刮目相看這份信息小報……紅色的報頭之下是“河東地區(qū)內(nèi)部報字第(2)號及涑水縣科協(xié)主管、縱橫信息報社主辦”的兩行黑體字,倒也有點正規(guī)軍的正統(tǒng)味,報眼的地方有三句話——“我不說你不知道,我一說你恍然大悟,我與你僅有一紙之隔”。頭版上是與國家大政方針相呼應的致富文章,卻是用文學語言寫成的,有些篇幅堪稱錦繡,可圈可點,且看《敬請大家都操心著》——
幾塊錢變成幾十塊,幾十塊變成幾百塊,幾百塊變成幾千塊,幾千塊變成幾萬塊……這樣的話兒誘人嗎?誘人。你想要點石成金的手指頭嗎?想要。克姆斯利灣有條希臘船,船上有三個美麗絕妙的小妖精,她們對岸上的過往行人唱情歌,被誘下水的那些人被她們掐著吃掉了,問題是明知那妖船上面是妖兒,但仍有下水上船的人,而且前赴后繼,絡繹不絕。我們可是哪幾個妖兒?過往的唐僧都操心著,不要輕信她們的歌,望打聽清楚之后再匯款。
周潤山讀到這里說——呀!好!高!
又說農(nóng)民朋友們要有自信,人人都有成功的可能。朱元璋告訴你成功不論出身;武則天告訴你成功不論男女;李嘉誠告訴你成功不論學歷高低;馬云告訴你成功不論長相美丑,霍金告訴你成功不論身體好壞,只要有本事,到處是成功!
再就是“讀者來信”專欄里的讀者來信,每位“讀者來信”的落款處都有讀者們的具體地址姓名和郵編。告訴那些唐僧說,8分錢郵票就打聽了,為何不去打聽呢?我們把涑水縣委辦、政府辦,人大辦、政協(xié)辦、工商局、涑水人民法院及河東地區(qū)工商局與河東人民法院的電話號碼都標在這里,這樣就授金箍棒兒給您了,專在妖兒的頭上敲。
周潤山讀到這里說——呀!好!高!
再就是科協(xié)主席岳真析,指著《縱橫信息》“的、地、得”三個字的錯誤用法,對那三個妖兒提出嚴厲批評的照片??此埔恍┬栴},小問題也是不該發(fā)生的。凡是動詞句式的就該使用“雙人得”;凡句子后面是名詞的就該使用“白勺的”;前面凡是形容詞時就要使用“土也地”,凡是冒號后面的引號,文尾句號都在后引號里面;凡引號前面沒冒號,文尾句號都在后引號外面,告訴她們?nèi)齻€說《縱橫信息》就是涑水人民的臉,《縱橫信息》就是涑水縣的一張名片,誰要是給我老岳的這張老臉上抹了黑,我撤你罰你沒商量,你們?nèi)齻€可聽到了?你們要時刻牢記縣委書記周潤山親口下令工商法院的那個令!
拉大旗做虎皮,這幾個娃娃是讓老岳周潤山給她們當磚頭敲。他興致勃勃地看下去,第二和第三版上的各種致富信息,云集于此,金光閃閃,五花八門,在“如何飼養(yǎng)狐貍”的這條信息后面說,如今偷雞的狐貍賊被人們敬奉起來了,敬它的目的是剝它的皮,一張皮售價千余元,而養(yǎng)狐只需九個月,您若養(yǎng)上百只呢?
第二版是一行黑體字的大幅壓題標:吃新澄西瓜好甜!種新澄西瓜好賺錢!
說一顆新澄西瓜籽3毛錢,一百顆以上者每顆兩毛五,一千顆以上者每顆兩毛錢,一份《新澄西瓜種植》資料5元。她們還給瓜農(nóng)算了一筆西瓜賬——
中國農(nóng)科院最新培育的雜交良種高產(chǎn)高糖新澄西瓜已獲國家級鑒定,每畝新澄西瓜可產(chǎn)兩萬斤,咱不是點瓜能手那么咱按一萬算,每斤售價五毛錢,咱不是經(jīng)商能手,那么咱按三毛算;每畝可賺三千元再跑去預料之外的滴漏跑灑,然后咱按一千算,新澄生長期為一百天,一瓜農(nóng)可以種七畝,咱身懶人笨,就按五畝算,百日賺取五千元,那么一天您要掙多少?拿你的日工資去比縣委干部的月工資,我看這就差不多了。您先試種幾分看,等嘗到新澄西瓜的甜頭后,擴大規(guī)模再生產(chǎn)。
他翻開第十期,報眼里用大黑體排了四行字,道是:日月所照,風雨所至,播富漢土,縱橫信息!
周潤山讀到這里說——呀!好!大氣派!
再就是誘捕泥鰍,飼養(yǎng)甲魚,禽蛋保鮮,飼養(yǎng)土圓,木材塑化,石刻雕塑,竹質(zhì)裝飾,磁器貼花,紅薯取糖,老鱉育珠,種植牛黃,培養(yǎng)狗寶,紅薯釀酒,果脯膨化,發(fā)熱棉衣,滅蟲蚊帳,鋸沫壓制,磨菇栽培,人造海蟄,電光鞭炮,人造甲醇,水寫制做,收捕野外蜜蜂技術,簡易太陽能制做,利用手電光照捕魚捉鱉,李時珍中藥圣方32例,三國神醫(yī)華佗醫(yī)書殘卷《青囊書》并未燒盡,流落海外,復制出售。
再就是少林拳譜——這個理是你的,你知他知人人皆知,但他不認,當眾幾個巴掌上臉,在眾目睽睽之下,在大庭廣眾之間,這種事你見過經(jīng)歷過嗎?沒有,現(xiàn)在沒有,以后有嗎?
再一條是美女脫身術一噴——美女單身夜行,忽遇流氓非禮,用此藥劑一噴,呆徒即可暈倒,然后逃之夭夭。
周潤山看到這里笑笑說這一條就荒唐了,能有多少操作性?誰兜里成天裝個“那一噴”?真遇呆徒劫架時,還能顧得“那一噴”?
第四版是信息反饋,林林總總,袞袞無窮。有一封云南75968部隊油庫警衛(wèi)班班長張水清的來信說——
我是從中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戰(zhàn)場上退伍回到家鄉(xiāng)黑龍江的復原兵,因為打過仗,部隊給我們每個兵多發(fā)120元的慰問金,連復役費共是327塊錢,我在“軍地兩用人才培養(yǎng)”的課堂里,得知北京玄武區(qū)回龍觀開辦“豬膽紅素提取技術”培訓班,遂拿了我的復員費去培訓學習并買回全套資料,回來后通過縣武裝部幫助貸款兩千元,在縣屠宰場收了兩千個豬膽提煉出572克“軟黃金”的膽紅素,拿到昆明生化藥材公司出售時,方知須要經(jīng)過“省級生化化工檢測所”鑒定之后才能收購,但鑒定后結(jié)果不合格,賠了錢的我在學??吹戒乘犊v橫信息》報,卻是幾位仙女般的姑娘主辦的,我看過許多童話故事,凡是仙女都有善心,就將我的情況說與總編肖飛燕,哪料肖總編竟親筆回復我說她從小學過《誰是最可愛的人》,您為保衛(wèi)祖國上過戰(zhàn)場,為報答您的愛國情,我們把這份資料免費給您,只是我們的資料正在漢城生化研究所測定,主要質(zhì)標已經(jīng)通過,有些數(shù)據(jù)尚需調(diào)整,待鑒定通過之后,我們即寄給您。兩個月后果然收到《膽黃素提取PHW工藝流程技術》,我通讀之后,貸款實施,再用兩千豬膽提出575.2克,這回成功了,一下賣了8689塊錢。我發(fā)此信的同時也給你們寄去一千元的感謝金,請三位仙女一定收下,否則我這個共產(chǎn)黨員心里不安。我現(xiàn)在正擴大再生產(chǎn),到時再報捷《縱橫信息》的仙女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