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春】五妹(散文)
在我小的時候,每次隨母親去外婆家,都要經(jīng)過她家屋門口不遠(yuǎn)處的那口大井,時常會碰到幾個村姑圍在那里洗衣服,嘰嘰喳喳地有說有笑,其中,就有五妹。很多時候,我會與五妹對視幾眼,不言不語,她烏溜溜的大眼忽閃忽閃地似乎在笑,顯得那樣意味深長。我的心就會感覺被什么撞擊了,加速砰砰直跳,臉頰火辣辣地發(fā)燙。就有眼尖的村姑逮住了這個瞬間,開始起哄:“瞧瞧瞧,葉娃看見五妹都不好意思,臉紅咯!”
在我們老家,沒有誰叫我“葉娃”,葉娃,只有外婆那邊的人對我特有的這樣親切的稱呼。五妹在兄弟姐妹中排在第五,是老幺,所以大家都叫她五妹,五妹只比我大一歲,沒有讀過多少書。
五妹算不上很漂亮,一般的個子,不胖不瘦,可她的頭發(fā)濃密,又黑又長,她的皮膚非常白,雖天天干農(nóng)活,但再毒的太陽都曬不黑。五妹家與外婆家門對門,中間隔著一塊綠油油的自留地,自留地的這邊是外婆家的,自留地的那邊是五妹家的。
很奇怪,只要去外婆家里,我就想著要去見五妹。在那個懵懵懂懂的年紀(jì),我還是知道男女有別的,礙于她的家人,我不好意思明目張膽地去串門找她玩。每次到外婆家,我要么爬上外婆家門口的那棵茂盛的黃葛樹上,找個視線好的地方坐著,看似是心不在焉,其實(shí)我的目光會時不時朝著五妹家的方向,飛越過菜地,再翻越過五妹家那道禁閉的院門和那高高的圍墻,巡視著五妹在不在家,我經(jīng)常將手指放到唇邊使勁吹出幾聲響亮的口哨,口哨聲撲騰騰地驚飛了黃葛樹上的幾只喜鵲,也朝五妹家的方向奔去;要么,我也會繞到五妹家背后緊靠著的山腰上,拾起一塊小石子往她家的房頂上扔,小石頭從茅草屋上輕輕滾落到院子里啪嗒一聲響,驚嚇起正在吃食的一群雞鴨鵝,也會讓蹲守在院落的那條大黑狗警惕起來汪汪叫……如果五妹在家聽到我整出來的這些動靜,就會出門站到院子里東張西望一番,久而久之,五妹熟悉了我傳遞的信號,知道這是葉娃來了。
一般在午后,五妹就會趕出家里的幾只山羊到后山放養(yǎng)。說起后山,有不少的墳?zāi)?,偶爾還有一條吐著芯子的蛇在草叢中出沒。我上后山都瘆得慌,咋五妹就不怕呢?可是,那個地方是能見五妹的最好機(jī)會。時常,我吃完午飯丟下飯碗就往后山爬,期待與五妹不期而遇。我在離五妹不遠(yuǎn)處,找野地瓜,尋菌菇,掏鳥窩,摘野果子。而五妹呢,有時候帶個背篼出去,一邊守著羊一邊割草,五妹的家里還養(yǎng)著好幾只兔子呢,五妹說,這些兔子養(yǎng)大賣了都是她的私房錢,有時候,我也幫著割草,想著五妹給我的許諾,兔子賣了錢就在街上買我最喜歡吃的冰糖葫蘆;有時候,五妹靠著一棵大樹亦或是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一邊留意著身邊津津有味吃草的羊兒,捧著一本厚厚的小說閱讀,她看的都是瓊瑤岑凱倫的那些言情小說,遇到不認(rèn)識的字,她就會叫我?guī)兔φJ(rèn)認(rèn),解釋一下什么意思;有時候,五妹挎著一個布袋出門,掏出毛線織毛衣織手套織圍巾納鞋底,五妹穿針引線如行云流水那樣得心應(yīng)手。山上,有微風(fēng)蕩漾,有野花吐香,有鳥兒鳴啼,云朵很白,艷陽很暖,天空很藍(lán)。
那時候,農(nóng)村都很窮,在外婆那個生產(chǎn)隊上,只有王大爺家有一臺十四英寸的黑白電視機(jī)的,每天晚上鄉(xiāng)親們只能往他家去看,五妹去,我也去,五妹是去看電視,我去是想和五妹待在一起。那個冬天,一個下雨的晚上,看完電視出來天又冷又黑,我和五妹共撐一把雨傘,為了防止摔倒,我們拉著手彼此攙扶著摸索著小心翼翼地挪步,我們在黑漆漆的天地間前行在田埂上,迎著冷冰冰的風(fēng)冷冰冰的雨,但是傘下的世界是美好的,那是我第一次與五妹挨得那么近啊,我能聞得到她衣服上散著洗衣粉的清香,還有熱乎乎的體溫,握著她的手,似乎有一股股的電流傳遞過來,讓我渾身一次次地震顫……
在那個少不經(jīng)事的年紀(jì),我與五妹的接觸反而多些。只是后來,我們都要一天天地長大,長大。我去外婆家,與五妹的相處越來越少,見面也比以前拘謹(jǐn)了,隨著讀書知識的增多,我曉得了大李杜小李杜,曉得了周總理那句“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曉得了錢學(xué)森,學(xué)會了搖頭晃腦整幾句“之乎者也”,而五妹呢,每次能給我聊的,依然是哪家的狗狗死了,哪家的母豬生了幾個豬仔,哪家挖了一株多么重的紅薯,哪家又長出一個奇形怪狀的南瓜……我越來越覺得,與五妹的聊天,越來越不再一個點(diǎn)上了。不過每年,五妹一如往常,會送我一雙織的手套或一件毛衣,或是她做的一雙布鞋,抑或是她親自用在山上采集的那些斑茅花,把它們?nèi)M(jìn)布料,給我縫制的一個柔柔軟軟的枕頭。
在我讀高一那年的暑假,父親操勞過度,肺結(jié)核病加重,大口大口地吐血住進(jìn)了醫(yī)院。地里玉米熟了,田里的稻谷也金燦燦起來羞答答地等待收割,我和母親忙得焦頭爛額愁眉不展。都說壞事傳千里,何況我家與五妹家只有十多公里的距離。知曉情況的五妹,竟然收拾簡單的幾件換洗衣物帶上來我家?guī)兔α?。她背著籮筐利索地穿梭在地里掰玉米像猴子一樣靈活,用扁擔(dān)挑起裝得滿滿玉米的籮筐走起路來步履平穩(wěn)像漢子;她憋上一口氣,熟練揮動鐮刀一個彎腰一個俯沖,伴隨一聲聲刷刷聲,稻桿應(yīng)聲倒下一大片,將落下老遠(yuǎn)的我驚得目瞪口呆,五妹還像男人一樣能踩打谷機(jī),勁道十足,機(jī)器歡快地轉(zhuǎn)得嗡嗡響,將一顆顆飽滿的谷子打下……就連精明能干的母親都驚嘆不已,這五妹呀,好能干!
幾天下來,搶收接近尾聲。那天午后,我和五妹出門干活,母親則在家里宰殺了一只大肥母雞早早燉上,煲了雞湯去醫(yī)院探望父親。那個晚上,只有我和五妹在家吃飯,我倆都喝了些白酒。那晚,夜空似乎很低很低,掛在窗戶外的月亮似乎觸手可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自從上高中住校后,我去外婆家就很少了。想不到,五妹越來越有女人味了。我的眼前,不停晃動著她干活時,穿著單薄襯衫里裹著的豐腴身子,那樣情不自禁,讓我心里砰砰直跳。
我下床,躡手躡腳穿過中間隔著的堂屋,到了五妹住著的那個屋子里。黑暗中,我哆嗦著手摸索著拉開蚊帳鉆了進(jìn)去。很快,我就接觸到五妹穿著薄薄睡衣,熱乎乎的身體。
五妹的胴體像針扎似地顫抖了一下,隨即恢復(fù)平靜。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臉,然后向下移去,隔著睡衣顫抖著揉搓著她發(fā)育得脹鼓鼓的胸脯。五妹喘著粗氣,抬頭伸嘴迎向我的唇,她吐出的熱氣撫弄著我的臉頰,瞬間,激起了我的荷爾蒙強(qiáng)烈分泌。我猴急猴急地伸手想脫掉她的褲子,她卻用手使勁鉗住我的手,低聲問:
葉娃,愛我嗎?你讀書的成績那么……好,考上學(xué)了我們……我們,怎么辦?你,想過嗎……
我不吭聲,五妹就死死抓住我的手,不讓我下一步再動作。
這個時候問這個干嘛,那……那,是很遙遠(yuǎn)的事,我沉默半響說。
我就要你回答,說嘛!五妹追著問。
說啥嘛,肉麻,我嘴里嘟嘟囔囔著。
接下來,我們不再言語。我手上繼續(xù)使勁??墒俏迕玫氖謩帕Υ鬅o比,我沒有辦法翻越雷池。一番無聲的較勁之后,我終于像斗敗的公雞精疲力盡,灰溜溜折回了自己房間……
第二天我醒得很晚,后山的太陽爬得老高老高了,斜射進(jìn)窗戶的太陽光火辣辣地照在我臉上睜不開眼。我一骨碌爬起來,到了五妹房間,空蕩蕩的沒人。我又趕緊追出來到院子,只見昨天我和母親干活弄臟了的衣物鞋子,已經(jīng)洗干凈了晾曬在洗衣繩上,五妹什么時候起床洗的,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走了,我也不知道……
我感覺得到母親是越來越中意五妹了,總是有意無意在我面前提起她。她問我,五妹咋不像農(nóng)村人,天天頂著日頭干農(nóng)活怎么還是那么白嫩嫩的?母親又似乎在自言自語,你說五妹不像農(nóng)村人呢,怎么種莊稼樣樣得行,比男人還男人?有次,母親還肯定地分析,據(jù)觀察,五妹的屁股很翹,以后嫁給哪個男人肯定要生兒子。經(jīng)常,母親在我面前嘮叨,要是五妹是我家兒媳婦就好咯。每當(dāng)聽到這些,我就會狠狠瞪母親一眼,讓她緘口下來。
只是讓我意想不到的是,后來,母親竟然偷偷叫外婆托人去提親,更讓我意想不到的是,媒人反饋回來的結(jié)果是那邊居然回絕了。具體是啥情況,我問母親,是五妹不喜歡還是她父母不喜歡,她支支吾吾說不出所以然,反反復(fù)復(fù)就是來這一句,反正提親的說那邊不喜歡。我狠狠兇母親,這下好了嘛,丟人現(xiàn)眼自討沒趣……
三年的高中生活轉(zhuǎn)眼即逝,那個夏天的七月是灰暗的,我居然落榜了。那段時間,有時候我一整天關(guān)在屋里蒙頭大睡,有時候,我出去一口氣翻爬好幾座山梁子,有時候,我跳進(jìn)家門口的絳溪河,來來回回扎無數(shù)個猛子。那天,屋子外有理發(fā)匠走街串巷的吆喝聲傳來,我平靜地走出屋子,讓師傅剃光了我滿頭亂蓬蓬的頭發(fā),接下來,我收拾了些換洗衣物裝進(jìn)背包,告訴父母,我去外婆家待段時間。
感覺那個時候,我就像在城里丟了工作又被迫返鄉(xiāng)的高加林一樣如此失魂落魄,可是高加林丟的不僅僅是前途,當(dāng)初那個癡情于他的巧珍也另嫁他人了。而我在外婆家,也沒有見到五妹。是的,在那個無比脆弱的時期,我真的想見見五妹。可是,五妹已經(jīng)沒有在家里了。聽外婆說,五妹的四哥左眼瞎不好討媳婦,她的父母就想著與另一家換親。五妹死活不干,就偷跑出去了,她去了哪里,誰也不知道……
我雖然出生在農(nóng)村成長在農(nóng)村,但是,我不愿像父母那樣守著那片土地勞作一生。于是,我在父母的叮囑聲中開始了遠(yuǎn)行,在外面的世界尋夢。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無奈,在打工的過程中,跌跌撞撞磕磕碰碰,嘗遍了人間冷暖。期間,也和遇到的打工妹談過幾次戀愛,最終都在風(fēng)云變幻中無疾而終。一次次的感情挫敗讓我自暴自棄,那幾年,我在無比頹廢中沾染上了賭博,辛辛苦苦掙點(diǎn)錢在牌桌上輸?shù)盟o幾。那時候,農(nóng)村里好多人外出打工省吃儉用都把老家的房子重建一新了,可我家,居住的依然是八十年代建的茅草土屋。父母四處找媒人給我提親,了解到我家境況就直搖頭,勸說,想辦法還是把新樓修起來再說吧,不然,哪個女子愿意到這樣的家下來?
那年,外婆得了一場大病,母親一直在娘家那邊照顧。作為友好鄰居,期間,參加了五妹的四哥的婚禮,后來聽母親講,那場婚禮很隆重很風(fēng)光,全村的人都去了,而且不收禮。也是從母親那里得知,當(dāng)年五妹離家出走后去了成都,找了工作在一個洗車店上班,洗車店的老板不但經(jīng)營洗車,而且還有一個汽修廠,不曉得五妹咋和長她十幾歲的老板發(fā)展上的,兩個人在一起婚禮都沒有舉辦,五妹就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有了錢的五妹,在娘家的宅基地上修建了一幢兩層小洋樓,高樓一起,為四哥說媒的人絡(luò)繹不絕,很快,四哥遇到了他的有緣人,婚姻大事很快搞定。
那次四哥婚禮上,母親與五妹相見是怎樣的情形,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后來春節(jié)回家時,以前的老宅基地上居然屹立起新樓,我驚詫不已。從母親口里得知,五妹了解我的情況后,主動找到母親拿出三萬塊錢,希望家里修房建屋,早點(diǎn)解決我的個人問題。我臉紅脖子粗地責(zé)怪,媽,你怎么能收下五妹這筆錢呢?母親據(jù)理相爭,咋不能收,又不是她給的,她都說是借給咱的。要媽寫了借據(jù),還讓我按了紅手印呢。五妹叮囑我先不要告訴你,怕你反應(yīng)激烈,看來她說得真對……
后面幾年,家里新房子雖然蓋上了,但是,我的婚事依然懸而未決。我的靈魂,在薄涼的人世間顛沛流離,高處不勝寒。我想遇到一個志同道合而又能情投意合的人,可緣分這東西,終究可遇不可求。我想不到,那年那月那日那晨,五妹離開我家,就是我倆一生一世的分別。
最后一次聯(lián)系五妹,是得知她出了車禍。那場車禍怎樣的慘烈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她老公當(dāng)場死亡,而她,保住了命,卻斷了一條腿。我翻出母親給我的塵封多年的手機(jī)號,終于撥打過去,那邊,接電話的是五妹。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我告訴五妹,我要娶她,我要和她一生一世一起,說這些話時,我居然落淚抽泣起來。
電話那端,五妹平靜如水,波瀾不驚,葉娃啊,我,我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的五妹了。現(xiàn)在我,人老珠黃缺了一條腿,還帶著兩個娃,而且還是男娃。你不在意我在意,你還未婚,你應(yīng)該找一個純粹的女人組建一個原配家庭,這樣的你才能真正的幸?!~娃,你知道嗎?你只知道我…我,男人死了,可是他怎么死的你知道嗎?如果他的方向盤不打偏,死的不是他而是我,我的余生別無所求,我只想將我和他共同的兩個娃娃撫養(yǎng)成人……
哦,五妹,我的五妹!
多年以后,外婆走了,隨之,舅舅走了,母親也走了,他們都去了天國。外婆那邊,親人在,人生尚有來處;親人去,人生只剩歸途。
今年清明,我去了一趟外婆家上墳。當(dāng)年,外婆家的那口大井周圍雜草叢生,早已經(jīng)沒有了當(dāng)年來來往往凌亂的那些腳印,俯身探頭望望井里,水面上鋪蓋了一些凌亂的雜草枯葉。當(dāng)年四哥家的那幢洋氣小樓,周圍也是雜草叢生一片荒涼,城春草木深。打聽得知,四哥家的兒子城里買了房,一家人都搬走了。至于五妹,杳無音信。想想算算,我們都人生各半,轉(zhuǎn)眼半截黃土埋到腰了。
我爬上了當(dāng)年的后山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因?yàn)樾藿ㄌ旄畤H機(jī)場,后面削掉了一大半?;蛟S在不久,剩下的半匹山也將不復(fù)存在,我的念想我的記憶,在歲月的長河中終究會被鏟掉,似水無痕。
那個瞬間,有夾雜著山花清香的微風(fēng)陣陣襲來,我輕輕地吟唱著劉若英的那首歌:后來,我總算學(xué)會了如何去愛,可惜你早已遠(yuǎn)去消失在人海,后來,我終于在眼淚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在……哼著哼著,我的鼻子一酸渾身打顫,幾滴滾燙的淚水流了下來……
每個人人生中或者都有自己的白月光朱砂痣,因?yàn)榉N種原因而錯過,留下遺憾,在一起并不一定就是真正幸福,或許默默放在心底,只要對方真正過得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以上皆是個人的一些感悟,如有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