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的口糧田有3.2畝，最肥沃的是我上學(xué)路上的兩塊，一大一小，母子一樣，緊緊挨著。
　　 每年春天，父親最早牽著牛拉著犁到達這兩塊稻田，它們離我們家近，收成對我們家的影響也最大。陽光和煦，父親揮動著牛鞭，口里喊著“嘁嘁嘁嘁”的號子。牛在前面低著頭，緩慢地往前走；父親在后面穩(wěn)穩(wěn)地扶著鐵犁。鐵犁劃過，直立的油菜樁子應(yīng)聲倒地，泥土浪花一樣在父親面前一朵一朵翻卷，散發(fā)著好聞的味道。
　　 我舉著傘，走在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前方稻田里，父親穿著蓑衣，戴著斗笠，揮著牛鞭，坐在高高的草磙凳上。轟隆隆的聲音蕩漾開來，父親像一個駕著戰(zhàn)車的甲士。蒙蒙煙雨中，水牛的步伐輕快，布谷鳥的聲音悠揚——“布谷布谷……”
　　 水汪汪的稻田里，青蛙“呱呱呱呱”，叫一陣，歇一陣，歡樂無比。我們姊妹三個立在田塍上，藍天和白云倒映在稻田清澈的水面上，涼爽的春風(fēng)輕拂，水面泛起陣陣漣漪?！翱┲┲ā保鈸?dān)扭動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來，母親挑著一擔(dān)綠油油的秧苗，邁著矯健的步子，經(jīng)過村莊那座廢棄的土窯，匆匆走過來了。那時的母親啊，似秧苗一樣青翠。母親把捆扎成束的秧，一提一提均勻甩到稻田里，秧束落入時發(fā)出此起彼伏的輕微聲響，水汪汪的稻田一下子就有了綠意。母親把秧苗挑夠了，就會加入我們。印象里，父親只扯秧，少見插秧。
　　 我們腳踩柔軟的泥土，在暖風(fēng)里彎弓著身體，以對大地頂禮膜拜的姿勢，把青綠的秧苗，一撮一撮插入稻田。輕重急緩不一的水聲合奏出悠揚的鄉(xiāng)村小調(diào)，泥土的氣息芬芳如酒，我們像鄉(xiāng)土詩人一樣，在大地上寫著青綠的詩行。
　　 剛插完秧的稻田，水是渾濁的，夕陽斜照，一些枯枝敗草飄浮在禾苗與禾苗之間，仿佛一個剛經(jīng)歷完戰(zhàn)事的戰(zhàn)場，硝煙剛散。青綠的弱小的禾苗，在微風(fēng)中搖曳著嬌弱的身體，嬌喘微微。我們身體疲憊，已經(jīng)有人家屋頂?shù)拇稛熝U裊升起，暮色也開始在西邊最高的王梅寨往下蔓延。
　　 放學(xué)的路上往往悠閑，我總要關(guān)注我們家的稻田。風(fēng)風(fēng)雨雨，禾苗們漸漸站穩(wěn)了，長直了，慢慢變得豐茂起來，一棵一棵的禾苗間漂著一層油膩膩的膜，稀少的浮萍漂浮著；日出日落，稻田里的水又清澈起來了，又能很清楚地看到倒映在水面上的天空，還有一棵棵禾苗的倒影，仿佛這稻田不但喂養(yǎng)著禾苗，還喂養(yǎng)著天空和禾苗的倒影，比天空更加遼闊和深邃。日子一天天過去，禾苗越發(fā)葳蕤，橫著的連成青綠一片，水上的浮萍也越發(fā)繁密蒼翠。終于有一天，禾苗行與行之間被綠色完全占領(lǐng)，遮天蔽日，再也看不見禾苗間的水色，只聽見溝渠里的水嘩啦啦地流著，如同永不停歇的歌謠。稻田的溝渠兩邊，芳草如簾。
　　 水稻分蘗時期，是禾苗最綠的時候。晚霞如火，暮色漸起，稻田里的禾苗卻越發(fā)綠得逼眼，那是我見過的最圣潔最瑰麗的綠，最遼闊的綠，綠得讓人驚心動魄。它們似乎又總是沉默的，沉默中仿佛有吶喊的聲音。螢火蟲出現(xiàn)了，如同一盞一盞的燈籠，被誰提著，掛到了禾苗上，一閃一閃的，又如夢境一般。
　　 青蛙總在看不見的地方，“呱呱呱呱”叫著，蛙鼓響徹田野。叫著叫著，水稻長出了青綠的谷粒；叫著叫著，水稻把頭低下了，谷粒金黃飽滿。我們在稻香里揮動著鐮刀，一把又一把收割稻谷，也收割著淺淺的黎明和熱辣的陽光。稻稈汁液特有的香味，絲絲縷縷融進我們的汗水、發(fā)絲和灰舊的草帽。中午，吃著午飯，雷聲在遙遠的地方傳來，天色陰暗了，我們又要丟下飯碗，急匆匆走向稻田，把稻谷搶收回家。第二天，父親又牽著牛拉著犁，走在去往稻田的路上，我們的稻田又開始了新的生命輪回。
　　 大概是看我們喜歡吃藕，父親決定在小的那塊稻田里種藕，還要養(yǎng)一些魚、黃鱔、泥鰍。那一年，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又與以前不一樣。我看到了一葉一葉的新荷綠綠的，鋪滿了稻田；看著荷葉漸漸長高，還有一些魚兒在荷桿間快活地游來游去。我們的稻田，成了一方狹長曲折的荷塘！一次次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看著我們家的稻田，開了一枝荷花，兩枝荷花，三枝荷花……一枝一枝的粉荷，高高低低地立在荷蓋間，仿佛那些荷花就是一個個興高采烈的我，站在田田荷葉間，腳下根系發(fā)達，周身清香無比。在那個夏天，我是一個多么快樂的小女孩呀！
　　 下雨了，恰好沒有帶傘，折一桿荷葉反扣在頭頂上，一路向前小鹿一樣地奔跑。清風(fēng)悠悠時，又折一枝荷葉，做一頂諸葛亮那樣的帽子戴著，我又是一個神機妙算的女軍師。滿田的荷葉，成為我取之不盡的“布料”，則又做一條翠綠的荷葉短裙，箍在瘦瘦的腰上，那裙子有清清淡淡的香。
　　 沒有吃到魚，魚沒長大就死了；也沒有吃到黃鱔泥鰍，父親說它們都自己打洞逃跑了。終于吃到了自家的藕，它們瘦瘦小小的，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模樣。到冬天了，稻田里的藕還沒有挖完，殘荷支楞著，枝枯影瘦，清凄無比。我終于知道冬天挖藕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要到很深的泥里把藕挖出來，還要洗掉厚厚的泥巴。父親說：“我們明年種荸薺?！蔽覀兊牡咎?，是如何變幻莫測的神呀，可以變出一切我們饞嘴的東西！
　　 回憶稻田，回憶我們一家人和稻田一起經(jīng)歷的一切，是那么美好的一件事情！“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離開稻田的我，再也回不到那些陳舊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