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升起一竿子高的時候，董莊村南頭巷，掛在老井臺對面墻上的一段鐵軌，被送飯的小伙子敲響了。鄉(xiāng)親們起床早，不吃早飯就下地干活，十點左右，有人專門收起各家的飯菜，送到田間地頭。
　　 頓時，“鐺鐺鐺”的鐘聲傳遍整個南頭巷，從北到南的木門或鐵門里，伸出各不相同的女人腦袋，有頭發(fā)油光，梳理整齊的；有蓬頭垢面，一臉慵懶的；有眼神急躁，神色忙碌的。她們確認是送飯的鐘聲后，從各門出來，提著裝飯菜的籃子與裝米湯的罐子，魚貫而至，然后把飯菜放到老井臺邊上的大筐子中，米湯倒入一只大桶里。
　　 一位年齡偏大的婦人從巷南頭走過來，她光亮的頭發(fā)一絲不亂，白皙的臉龐皮膚緊致，頎長的身材像年青女子，她穿一身整潔的黑色粗布衣褲，走路輕快利索。送飯的女人們都尊敬地稱她“五嬸子”，六斤媽與她搭話：“五嬸子，給三蛋送飯了？”五嬸子笑容滿面，禮貌地回答：“是?。∶米?，你給六斤兩口子送飯？”
　　 鄉(xiāng)村的習慣有點特別，生下孩子喜歡用秤稱輕重，便把斤數(shù)叫做名字“六斤、八斤、九斤……”。顧不上稱的男孩兒則叫“蛋”，“大蛋、二蛋、三蛋……”。給女孩起名叫“妮”，“大妮、二妮、三妮……”。簡單就是純真，有點返璞歸真的原味。
　　 “五嬸子，給三蛋做的什么飯？”人群中有人問。
　　 “古籃子，院子里有一片韮菜長高了，割了一把，打倆雞蛋，泡點粉條做成餡兒。”（注：“古籃子”就是玉米面包子）
　　 “五嬸子手巧，包的古籃子皮薄餡兒多，我們就做不成。今年一人分了二斤白面，留著過年包餃子。棒子面包古籃子，搟不成皮，一搟就散了啊?！本沤锵眿D兒委屈地說。
　　 “人家五嬸子怎么就能包成？把式不好還怨棒子面糟?！绷飲屝χf。
　　 我們從小就稱這個五嬸子叫“五奶奶”。到底是“五奶奶”還是“吳奶奶”，無從考證，只知道她夫家姓吳，丈夫在兄弟中排行老五。吳奶奶有三個兒子，兩個姑娘。別的記憶沒有留下，只留下“五奶奶”是眾多“奶奶”中最漂亮最手巧的那一位。
　　 夢索魂繞的故鄉(xiāng)，那條窄窄彎彎的“南頭巷”，在閉目養(yǎng)神的瞬間，有多少刻在腦海里的人與事像過電影一般浮現(xiàn)，其中五奶奶是記憶最深刻最長久的那一位。
　　 記得我母親生下第三個姑娘時，五奶奶拿著紅糖雞蛋來看望母親。
　　 母親流著淚說：“五嬸子，又生了個妮子，家里人都不待見?！?br />　　 “他嫂子，你可不敢哭，月子里會哭壞眼睛的。千萬別胡思亂想，妮子好，貼心小棉襖。你看這三妮子圓臉胖乎乎的，一臉福相，身體壯，將來是有福之人，你會跟著享福的?！?br />　　 還真讓吳奶奶說中了，這三妮子身體比倆姐姐都好，皮實好養(yǎng)。不哭不鬧，一個人躺在炕上，玩自己的手，安安靜靜，母親該干啥干啥。拉了，尿了，哼哼幾聲，母親給她收拾干凈，換上干凈的尿布，她就高興得手舞足蹈，一會兒，就睡著了。好像知道母親還要給兩個姐姐做飯洗衣，顧不上管她，她睡醒了，也不發(fā)聲。等母親閑下來，奶憋大了，才想起喂她吃奶。
　　 父親在大隊部忙村里的事，很晚才回家。善良的五奶奶三天兩頭來給母親做飯，幫著照顧兩個大女兒，時常開導我母親，終于，母親想開了，生男生女都一樣，她的身體也很快恢復了。
　　 五奶奶心靈手巧，會織各種顏色相間的格格布和道道布。快過年了，母親想讓我們姐妹各個穿得體面，不愿我們穿自家染的黑色或藍色粗布衣服，那個年代買洋布要布票，家里布票已經(jīng)用完了。
　　 發(fā)愁之時，五奶奶說話了：“你把線紡好，我來想辦法?！?br />　　 北方的冬天，室外滴水成冰。在一個難得的晴朗日子，五奶奶在院子向陽處，晾出一桿子紅紅綠綠的用面汁漿過的棉線。晚上，在燈下與我母親倆人往“落子”上繞線，我們都迷迷糊糊睡著了，不知她們繞到什么時候才休息的。
　　 只記得第二天，母親與吳奶奶在二門外墻根放了一溜落子，墻上掛了一根有一排鐵環(huán)的木棍，把落子上的線頭穿到一個個鐵環(huán)里。木棍兩頭的下面各放了三塊磚，五奶奶把線頭全抓在手里，往兩頭的磚塊上繞線。五奶奶一雙小腳跑來跑去，速度很快，也不說累。繞完后，又用一個長長粗粗的鐵簽把線頭一根根穿到竹片做成的“舍”里，用兩頭有四根木條的木頭軸承（布舍）把線卷起來，放到織布機上。五奶奶與我母親輪流織布，一匹紅綠黑白相間的格子布織出來了。
　　 過年時，我們姐妹幾個每人有了一件格子布上衣，漂亮極了，伙伴們羨慕不已，我們從心底感謝心靈手巧的五奶奶與愛女心切的媽媽。
　　 五奶奶不但會織布縫衣，她包餃子烙餅的手藝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五奶奶兒女雙全，農(nóng)村稱“全人”，左鄰右舍誰家娶媳婦兒，嫁閨女，都會請全人五奶奶去包餃子，饹蔥花餅。新郎新娘起身前，要吃餃子與蔥花餅。餃子的另一個名稱叫“扁食”，“變世”的諧音，饹“蔥花餅”要上下翻騰，諧意是“翻身”。為圖吉利，新郎迎親前必吃“扁食”“蔥花餅”，新娘上花轎前必吃“餃子”與“蔥花餅”。五奶奶忙前忙后，張家出來李家進，不知做了多少嫁衣，迎接了多少新娘，辦了多少喜事。她給鄉(xiāng)親們做好事樂此不疲，因此在“南頭巷”口碑很好。
　　 今日回故鄉(xiāng)，不見故人心惆悵。五奶奶這輩人已去世多年，后人接過接力棒，優(yōu)良傳統(tǒng)已發(fā)楊。故鄉(xiāng)的人，故鄉(xiāng)的情，故鄉(xiāng)的傳統(tǒng)，永遠鐫刻在每個游子的心中。有人說過：當我們不知疲倦，山一程，水一程，漸行漸遠才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是根本剪不斷臍帶的血地，是斷了骨頭連著血脈的地方。
　　 五奶奶，我永遠記著您！南頭巷的鄰居們，我永遠思念著您！董莊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我永遠牽掛著您！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