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人生,無處不風景(散文)
一
那日我出門辦事,走到半道,車胎壞了,只好泊車,掏出手機打出求援電話。那頭師傅說正忙,最少要三個小時以后趕到。我掛了電話,心里掃興得很。想到今日辦不成事了,更是沮喪得很。
我百無聊賴、漫無目的地踱著步子。放眼望去,我居然置身于一片好大的空地上??盏厣想m長著雜草,但也綠油油的,一片又一片地綠過去,如織出的一片綠毯。而草葉上的露珠,更是奪目,顆顆圓滾飽滿,瑩瑩欲動,在陽光下折射出萬丈光芒。望著它,我斂聲屏氣,我怕我的一個不慎,那柔軟的葉片隨之一抖,露珠兒滑落了。它讓我感覺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溫柔和脆弱的精美,它也讓我滋生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愛戀之情。沒有這個突發(fā)事件,不能停車,還真的不會在意這個風景。
在雜草中,還蓬勃著地菍、蛇莓、三月泡、酢漿草……它們一簇簇,一片片,開著各色的小花,嬌羞著臉,對著我甜甜地笑。我似乎聽到了它們的笑聲,咯咯的,如金玉般清脆。我知道,不出幾日,它們將捧出紫紫紅紅的小果實,為鳥兒們提供著食之不竭的糧食。我俯下身子輕嗅著,撫摸著,我那顆粗糙沮喪的心瞬間變得柔軟甜蜜起來。
無意中被一根藤蔓拉扯了一下,低頭一看,哦,原來是“紅燈果”(學(xué)名:金剛藤)。
紅燈果我是熟悉的,老家的前山后嶺蓬勃著很多。我記不清我到底有多少年沒與它親近了,突然撞見,歡喜莫名,它像一把打開我童年的鑰匙,一下子讓我回到歡樂的童年時代。秋時,紅燈果像提著的紅燈籠,上山放牛或砍柴,隔老遠就望見了,心里便跳出歡騰來,走近,采了,丟進嘴里,吃得津津有味,吃得歡天喜地,吃得天下唯我獨美。那些年,在農(nóng)村生活,雖然很苦,因為有了紅燈果,讓我感覺放??巢袷羌嗝从腥さ氖?。于是,我俯下身子撫摸著紅燈果,它似乎有意地直了一下身子,以便讓我看到它蓬勃向上的樣子。
二
有幾棵嫩綠的苦菜入了我的眼。它是我外婆“喜歡吃”的野菜。小時候,我常常住在外婆家,外婆忙完了家務(wù),帶上我,挎著籃子,前山后嶺,溝邊溪岸,采著苦菜??嗖?,它是被第一聲雷鳴,第一場春雨召喚出來的,其它的草木還在慵懶地打著呵欠,可苦菜卻像火一樣燃燒起來,那是綠色的火焰??嗖巳紵约?,也點亮了外婆的眼睛。外婆從容歡喜地采了一把又一把,采了一回又一回。外婆將苦菜洗凈,用開水焯了,一部分放在太陽底下曬干,做成“梅菜干”,等到下次菜缺時,拿出,浸泡一番,蒸熟,拌上豆醬,將是下飯神器。一部分切碎,拍上兩瓣大蒜,拌上辣椒面,成了當天飯桌上的“美味佳肴”。彼時,我見外婆吃得“津津有味”,我也夾了一筷子放進嘴里:咦,怎么那么苦哩?我趕緊吐了,伸出舌頭,跑去廚房用涼水嗽了口。外婆見了,微笑著往我碗里舀了兩勺雞蛋羹,她那安靜素寧的臉上滿是祥和與疼愛。還小的我,很不明白,外婆怎么那么喜歡吃苦菜,其他的菜,她幾乎不下筷子。長大后的我才知道,原來菜園子就那幾樣菜,青黃不接是常有的事,外婆是把“好菜”留給我們。當我真正懂得心疼外婆時,外婆已走完了她艱難坎坷的人間路程,我想著再無外婆,忍不住落淚了,我把浸滿淚水的目光散開去,恍惚中,我看見外婆彎著腰采摘著苦菜的影子,那畫面充滿了辛酸而又喜悅的氣氛。
外婆,多么像一棵苦菜,雖有個“苦”字給她,她能把最苦的風景化為生活的甜,真正做到了“以苦為甜”。彎腰捧著那棵苦菜,盡管不是外婆吃的那棵,我卻想把這一棵送給我的外婆。外婆的一生,就像做了一棵嬌小而不為人注目的苦菜,照樣逢春開花,遇雨蓬勃。
我突然好羨慕花草,它們可以一年又一年蓬勃在大地上,雖冬風和霜雪摧殘過它們,可一場春風,一場春雨,便可讓它們長出新的嫩芽,讓生命重生,可以年復(fù)一年地給人類、獸群提供著養(yǎng)料,給大地披上新裝。三毛說,如果有來生,要做一棵樹,那我做一株草吧,不嫌棄任何一寸貧瘠的土地,俯地生根,依序而長,讓土地光禿禿的臉上充滿了歡樂和青春。
三
我悄悄地靠近一棵木荷樹。我是被它獨特的氣質(zhì)吸引過去的。
木荷是高大的,是陽剛的,是父性的樹。它材質(zhì)堅韌,主干通直,領(lǐng)著旁逸斜出的枝干,染一身碧綠,開一樹潔白清麗的花,向上,向上,再向上,與清風、飛鳥、藍天、白云親切地呢喃。我老家就有這種樹種,它們從不選擇自己的領(lǐng)地,高山矮嶺,路邊谷地,凡是能扎根的地方,就有它的身影,它以一種熱烈奔放的姿態(tài)拔地而起,蔥蘢出一片清朗。有的做了房梁柱子,有的做了門窗桌椅,有的做了農(nóng)具橋梁,有的甚至做了柴草,讓煙火溫暖了農(nóng)人的四季。每一棵木荷都是村莊的一份子,每一棵木荷都是村莊的子民。
其實,我認為木荷樹不僅僅是父性的樹,也是母性的樹。冬天,其他的樹種把葉片紛紛凋落,讓光禿的枝丫托著一個鳥窩與曠野的風呼啦啦,把人心攪得無比孤寂。而木荷樹不,它依然蓬勃著,碧綠著,蓄著松軟的陽光,以唯美、安寧、祥和的姿態(tài),消融著風霜雨雪,收留著一只壁虎,一只蜘蛛,一個越冬的蟲卵,收留著一根藤蔓,一窩螞蟻,幾只飛鳥。飛鳥不甘寂寞,叫出陽春三月的歡喜,讓人在這冬日孤寂的背景上看到生命的滄桑,也看到生命的繁華。
望著木荷樹,我告訴自己,木荷樹是一種生命的姿態(tài),它的身上布滿著“神”的眼睛,我要多看看它,它會用“神”的眼睛關(guān)照我,把我這顆孤寂又浮躁的心融入安靜、恬淡、悠然,同時也扶起我的脆弱與失重,讓生命安立。
四
從遠處,傳來唧唧啾啾的鳥叫聲,我仰頭而望,原來是兩只白色的大鳥引領(lǐng)著幾只白色的小鳥在飛翔,它們在天空中時而撲騰,時而展翅,時而高飛,時而低翔。當有小鳥撲騰著翅膀想落在樹上或地上時,兩只大鳥便馬上圍著轉(zhuǎn),或一只大鳥在前面領(lǐng),另一只從后面追趕,發(fā)出激烈的唧唧啾啾聲,仿佛在呵斥,又在鼓勵。此時,我恍然大悟,一定是鳥爸爸和鳥媽媽在領(lǐng)著鳥寶寶練習飛翔。望著這“一家子”,我想到了前幾年,我住在鄉(xiāng)鎮(zhèn),院外有一棵高大的槐樹,整日看不見鳥飛,卻鳥鳴聲不絕。尤其是黎明,鳥兒們醒得早,那樹,成了它們的音樂廳。那樂聲空靈、清純、婉轉(zhuǎn)。我不得不承認,聆聽鳥鳴,不只是耳朵之福,更讓人生出一縷溫情,一陣愉悅,一方清澈和平靜。那時,我總是想,如果這些精靈,能落在我的肩頭或跳到我的手臂上,那該多好啊。哪怕落在我的院落,我的房梁,我的窗囗也好??!我曾經(jīng)試著撒下一把米粒在院子里,誘使著它們下來啄食??晌也婚_門也不在院子里走動,它們也不下來。偶爾落下一只兩只,一旦發(fā)現(xiàn)屋內(nèi)有人,立馬“呼”一聲,飛走,又落在高高的樹上去了。是呀,這些年,我們?nèi)祟惏养B兒獸兒作為美食,作為玩物,它們能不怕嗎?當我再望向天空中那“一家子”時,我猜想,鳥爸爸和鳥媽媽是不是在把對人的恐懼和防范意識傳遞給它的子子孫孫?望著這“一家子”,我也想到了父母養(yǎng)育孩子的艱辛,想到了天鵝對愛情的忠誠,想到了螞蟻面對火災(zāi)抱緊成團,滾出火海,想到了野牛為了同伴的生存把自己送入獅口。望著這“一家子”,我也想到了豐子愷先生的畫作《銜泥帶得落花歸》。望著這“一家子”,我也反思著我到底有多久沒有用心留意過季節(jié)的物事變化。我也想到我前幾天布置學(xué)生寫作文,《我的植物朋友》或《我的動物朋友》,有學(xué)生舉手說他沒有植物朋友,也沒有動物朋友。我當時很是生氣,我們每天被綠的樹,青的草,紅的花,點水的蜻蜓,行走的螞蟻,跳躍的青蛙包圍著,怎么就沒有植物朋友和動物朋友呢?當我靜心一想,我什么時候帶著這些可愛的孩子走進原野,告訴他們,這是香樟,那是青柳,這是水稻,那是稗草,這是車前草,那是蒲公英,這是黃蜂,那是畫眉……彼時,我決定,我一定要帶孩子們出來走走,告訴他們,枯榮是自然常態(tài),也是人間常態(tài),不管怎樣,我們都要一節(jié)一節(jié)地向陽生長。我還要告訴他們,水里的青蛙,陸地的昆蟲,天上的飛鳥都是我們的朋友……
馬路那邊,按起喇叭,原來補胎師傅來了。我依依不舍地離開這片原野。我的大腦滑過臺灣作家張曉風散文中的一句話:樹在,山在,大地在,歲月在,我在,你還要怎樣更好的世界。哦,原來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可以生長靈魂,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有心,自由、清明、驚喜、感動無所不在。對,人生無處不風景。
修車師傅說,不好意思,耽擱了你的行程。我說,我的車想看風景了。
多謝。
老師:
學(xué)習了。
多謝!
這邊風景獨好,
一直陪你到老,
只可惜——
你,再也看不到?
多謝!
無妨。
多謝!
學(xué)習了。
多謝!
祝福您:
夏安!
多謝!
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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