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其實你不該抱怨火車開得太快，那長長深綠車皮的火車，與兩旁一行行高大樹木的綠，交相輝映，濃濃樹葉的綠，溫柔地跳動在火車綠色車皮上，親切地召喚著紅紫色的晚霞，落在它的身上，于是，深綠色車皮的火車便披上了一抹迷離的光，那光一忽兒變成粉紅，一忽兒變成粉綠。你便好奇地問她：你喜歡綠色還是紅色？
　　 其實嵐穿的是一件深紫色的布拉吉（連衣裙），深紫色，是松花江江畔百花園里，開得最繁盛的一種花，叫不出它的名字，然而，它從紅色變成紫色，又從紫色變成粉紅，又從粉紅變成了桔黃，給人一種迷離夢幻的感覺。
　　 嵐卻說，那是月亮嫦娥姐姐神奇的畫筆，她能用月光畫出世界上最美麗的圖畫。
　　 是把花兒改變了顏色？你問嵐，你也會改變嗎？
　　 改變什么？
　　 愛——
　　 一只水鳥從江面上飛過。幾朵浪花跳動了幾下。
　　 愛？愛是什么？
　　 是太陽，是星星，是月亮……
　　 你是誰？
　　 是我，是你，是我們兩個人。
　　 為什么你要坐火車離我而去？
　　 火車的車頭忽然吼叫了幾聲，天上原先雪白的云，變成了烏黑色，那云，猛烈地抖動了幾下。幾只晚歸的大鳥，高聲鳴叫了幾聲，從火車的上空飛過，它們似乎在向你告別。
　　 城市被遠(yuǎn)遠(yuǎn)拋在了云霧繚繞的大山后面?？墒牵B兒們怎么會知道你要遠(yuǎn)行？遠(yuǎn)行到很遠(yuǎn)的地方？你不知道那是一個怎樣的地方，她也不知道，嵐用一滴淚珠詢問你，為什么要去那么遙遠(yuǎn)的地方？
　　 你望著她的背影，她望著你的背影。她的背影在路燈下拉得老長老長，你似乎望不見它的盡頭。其實那沒有盡頭的盡頭就是盡頭。
　　 那一刻，你的影子，在她的目光中消失了。然而，當(dāng)嵐夢見自己身披雪白婚紗時，你的影子又出現(xiàn)了，她想趕走它，它卻越來越清晰，那是新郎嗎？
　　 那新郎是誰？是我還是他？
　　 那時，你正站在駱駝峰山頂上的公主崖上向這里張望，你沒望見新娘，也沒有望見新郎，你望見的是松花江水面上的一波波波浪，和那座橫跨江面高高的大鐵橋。
　　
　　 二
　　 梅從高高的大鐵橋上，一躍而下，激起了幾朵蓮花樣美麗的浪花，她在水面上漂浮了很久很久，很遠(yuǎn)很遠(yuǎn)……
　　 中文系所有的男生都傻眼了，都像掉了魂一樣。
　　 你久久地站在資料室的門口。眼圈紅紅的。
　　 值得嗎？為那么個男人。嵐撇了撇嘴。
　　 梅是中文系資料室的資料員。
　　 她放棄考大學(xué)，供男友上大學(xué)，男友一畢業(yè)就跟一個女老板去了南方。
　　 你站在青山公社駱駝峰最高山頂?shù)墓餮律?，既看不見省城哈爾濱，也看不見南方，那遙遠(yuǎn)的遠(yuǎn)方?？匆姷目偸悄莻€高高的大鐵橋。
　　 資料室的門都快叫你們男生擠破了。嵐撇了一下嘴角。
　　 你也往那兒跑？
　　 我只是去借霍金的《時間簡史》。你說。
　　 你要借《時間簡史》？梅問你。
　　 是。
　　 梅把書送到你手里說：宇宙真是由一場大爆炸形成的嗎？太陽上的黑洞，能把一切都?xì)?。是嗎?br />　　 還有愛——她又喃喃地說。
　　 那天夜晚，月亮升在天幕上，很亮很亮，它一直注視著趴在大鐵橋欄桿上的那個人，久久不肯離去，月光溫柔地撒在她身上，撫摸著她烏黑的長發(fā)，似乎在跟她耳語著什么。滿天星辰閃閃爍爍。她聽見了它們似乎也在跟她說著什么。
　　 回來吧！回來吧！
　　 一陣江風(fēng)吹過，江面上終于跳動起幾朵浪花，水蓮花一樣美麗的浪花……
　　 回來吧！回來吧！
　　 走在駱駝峰密密山林中的小路上，你似乎聽見了大鐵橋上月亮和星星的呼喊聲。
　　 回來吧！回來吧！
　　 浪花似乎也發(fā)出呼喊聲。
　　 你和嵐曾經(jīng)在大鐵橋上走過好多回。
　　 從南到北八百米，從北到南八百米。中間是鐵路橋，兩旁是木板人行道。
　　 然而，你卻尋不見了那些腳印。她的腳印。
　　 梅的腳印被夜淹沒了。
　　 嵐的腳印追趕著咯咯的笑聲，緊緊挽住你的胳膊在木板橋上走，一邊給你講，中文系歷史系政治系十幾個男生，給她寫情書，有好幾個男生說，他們可以為她殉情。她就對他們說，你們誰敢從松花江的大鐵橋跳下去，我就嫁給誰。
　　 咯咯咯，她一串銀鈴般的笑聲，跳到江面上，江面上又泛起幾朵小小浪花。
　　 令你震驚的是，她和她說話的聲音，那么像，都有一種磁性的音樂感。
　　 你去資料室要還《時間簡史》。
　　 接過書，梅說：太陽上的黑洞太可怕了。能摧毀一切。
　　 黑洞實際上是太陽上的一種風(fēng)暴。你說。
　　 如果地球上也有那樣一種風(fēng)暴……她亮亮的眸子深處，似有一道陰影掠過。
　　 你的心，激冷了一下。
　　 你似乎又聽見了嵐講的那個故事，中文系歷史系政治系同在一個文史樓里。她說誰敢從大鐵橋上跳下去，她就嫁給誰。
　　 你敢嗎？
　　 敢。
　　 嵐忽然抱住你，給了你一個長長的吻。
　　 別走。
　　 我的心會留下。
　　 多久？
　　 永遠(yuǎn)——
　　 永遠(yuǎn)是多遠(yuǎn)？
　　 你緊緊把她摟進(jìn)懷里。
　　 她緊緊偎進(jìn)你懷里。
　　 你心口窩里，劃過一道閃電。
　　 閃電又劃過大鐵橋。
　　 八百米，從南到北八百米。從北到南八百米。你從南走到北，又從北走到南。橋上的長條木板在你腳下吱吱作響。你不知道為什么又來到大鐵橋上。
　　 你也是道外八中的？梅有些驚喜地問你。
　　 我初中在道外八中，高中上的是香坊六中。
　　 六中！那可是省重點(diǎn)高中呀！她彎彎的眉毛挑了兩挑。
　　 那座松花江上的大鐵橋，就是道里和道外的分界線。
　　 她選擇了那條分界線。
　　 那幾年，梅和她男友也會從大鐵橋上走過去，到江北太陽島談情說愛。
　　 他緊緊把她摟進(jìn)懷里。
　　 她緊緊偎進(jìn)他懷里。
　　 甜蜜蜜的海誓山盟，在姹紫嫣紅的花叢中跳動。
　　 兩只蝴蝶從他們身邊飛過。一只紫紅，一只雪白。
　　 雪白。
　　 梅說她喜歡雪白。說結(jié)婚時她要穿雪白的婚紗。
　　 他說他一畢業(yè)參加工作，就給她買一件最漂亮最高貴的婚紗。
　　 梅從大鐵橋一躍而下的時候，月光忽然一下子變得雪白雪白。
　　 她真傻。真傻。嵐說，為那么一個男人。她很有些不屑。
　　 你傻嗎？你問她，
　　 我也傻。愛上了你。
　　
　　 三
　　 愛——
　　 她不是她。
　　 沿著駱駝峰下山彎彎曲曲的小路，似乎覺得小路的盡頭就是那兩條長長的鐵軌，長長的鐵軌連接著大鐵橋上的鐵軌。八百米木板橋。嵐扭動著身子走著臺步，從木板橋上走了過來，一邊哼著小曲：愛就愛他個天翻地復(fù)！愛就愛他個死去活來！
　　 從太陽島歸來，又走上木板橋，她喜歡走木板橋的感覺。
　　 你卻總感覺大鐵橋下的江水水面上，那個激起的浪花像一朵盛開的水蓮花。
　　 愛，需要死嗎？你想問問那個她，梅。
　　 我才不會像她那樣傻呢。嵐忽然說。
　　 我媽又問我了，你到底什么時候能回來？她原本悅耳的聲音，竟變得有些凄涼。
　　 對不起！我……你回答不出。
　　 她又一頭撲進(jìn)你懷里，啜泣著說：為什么你？
　　 對不起！你親吻著她的頭發(fā)。極力忍住淚珠兒。
　　 終于走到了駱駝峰山底下，是食堂的楊師付帶你上山采野菜。你忽然聽見幾聲火車車頭的吼叫聲，十里外的桃山糧庫，有一列火車經(jīng)過，那里的兩條長長鐵軌，也延伸很遠(yuǎn)很遠(yuǎn)。那遠(yuǎn)方的遠(yuǎn)方。
　　 對不起。你聽到了一個聲音，一個音樂般的聲音，梅對你說，你借我這本《文學(xué)概論》，叫我不小心灑上水了。小酒窩里飛上一片紅云。
　　 你想考自考？你有些好奇。問梅。
　　 我也喜歡文學(xué)。我男友喜歡哲學(xué)，他考的是哲學(xué)系。
　　 哲學(xué)，那個女老板就是他的哲學(xué)嗎？你在心里恨恨地說。
　　 梅挽著他的手臂，在木板橋上走，一路踏著照射在木板橋上的晚霞，晚霞落在了他們兩人的肩頭上，在肩頭上跳動著，她伸手去抓，想留住晚霞的光。那光卻吱溜一下跳走了。她嘆了一口氣，眼睛盯住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亮閃閃。
　　 一畢業(yè)我就回來，咱們就結(jié)婚。我給你買一件最貴的婚紗。雪白雪白的那種。哲學(xué)的海誓山盟，變成了水蓮花樣的一朵浪花。
　　 雪白。嵐也喜歡雪白。鵝毛般的雪花，落在她身上，她張開雙手，捧了一大捧雪花，雪白雪白。
　　 突然她把手里的一大捧雪花塞進(jìn)你的脖子里，咯咯咯大笑著跑走了。
　　 你在后面追。追著追著，你忽然發(fā)現(xiàn)，你追的不是她，嵐。而是她，梅。
　　 你伸手去拽她拽梅的衣裙，你想抓住她，不叫她往下跳，你想把她從鐵欄桿上拽下來。
　　 你別走！你別走！——我不叫你走！
　　 嵐飛快地向你跑來，一把抓住你的雙手：我去找系里，你家是哈爾濱的，為什么把你分配到那么遙遠(yuǎn)的地方？
　　 你沒能把她把梅從鐵欄桿上拽下來。嵐也沒能說服你。你踏上了一列深綠車皮的火車。車輪滾滾一直向北向北。
　　 你向北，梅的男友向南。
　　 那天夜半，梅身披著雪白的婚紗，那是她自己親手縫制的婚紗，她喜歡白，她不想把白留在身后，她要把白帶走，帶到另一個世界，一個沒有黑的世界。
　　 她爬上了高高的鐵欄桿，她望著星漢閃爍的夜空，圓圓的月亮掛在中天，她想跟嫦娥姐姐說句話，她想問嫦娥姐姐，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他家拿不出學(xué)費(fèi)，她打工供他，自己放棄了考大學(xué)……
　　 嫦娥姐姐眼圈紅了，一顆豆粒大的圓圓的淚珠兒，啪嗒一聲滾落下來，掉落在江面上，江水激起了高高的一朵水蓮花樣的浪花……
　　 浪花帶她漂流而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遠(yuǎn)方。還有她的魂。
　　 他手捧紅玫瑰，單腿跪倒在女老板面前。
　　 梅在她親手給他織的毛衣上，繡了兩只鮮紅的紅玫瑰。
　　 嫦娥姐姐長長嘆息了一聲，把金色的月光撒在她身上，梅帶著月光去了遠(yuǎn)方。
　　 然而，你卻看見梅迎面向你走過來，上完晚自習(xí)，走出文史樓。
　　 你站住，眼珠直直盯住她，梅身披一抹金色月光。
　　 謝謝你借我的書?！段膶W(xué)概論》我自考考過了。她甜甜地笑著，真好！文學(xué)真好！明天我要去北京。去參加他的畢業(yè)典禮。
　　 畢業(yè)典禮。梅也要登上一列深綠車皮的火車。
　　 那列深綠皮的火車卻拉著他和那個女老板去了南方的南方。
　　 嵐卻說她恨死了那列深綠車皮的火車，是它把你拉走的，是它叫我們分離的。
　　 嵐緊緊拉住你的手不放。
　　 我不叫你走！不叫你走！
　　 然而，火車的車輪依然隆隆地滾動著，一列開往北京，一列開往南方，還有一列深綠車皮火車，正開往北方。
　　 你一直把半個身子探出車窗外，你使勁揮著手，似乎想把嵐的身影抓住不放，她的身影卻越來越小，最后淹沒在一天紫紅色的落霞里……
　　 你站在駱駝峰山頂上的公主崖上，看見一抹紫紅色的落霞，正從對面的山頂上徐徐滑落，看不見嵐的身影.，卻聽見了她咯咯咯的笑聲。她的笑聲很甜很甜……
　　 你癡呆呆地在山頂上站了很久很久……
　　
　　 四
　　 生日快樂！你手捧一束紅玫瑰：
　　 嵐甜甜地笑著，笑得像一朵盛開的紅玫瑰。
　　 嵐親吻著那枝紅玫瑰。
　　 還記得么，大一我過生日，你帶我到松花江上劃船，你教我怎么搖槳，我一獎一槳打起老高老高的浪花。那浪花在我的槳葉上跳動。我興奮地尖叫起來：多美的浪花呀！
　　 可它也有不美麗的時候，它淹沒了梅，它帶走了梅。那水蓮花一樣美麗的浪花……
　　 是呀，美麗有時也會變得不美麗。嵐感嘆說，唐明皇李隆基對楊玉環(huán)愛得那么刻骨銘心，可為了保住皇位，竟下旨賜死。
　　 世上所有的君王，都是自私殘暴的。你說。
　　 不過我看過一篇文章，嵐又說，說那死的不是楊玉環(huán)，是一個宮女替身。揚(yáng)玉環(huán)被接到了日本北海道。在那生兒育女。那里的很多日本人，都自豪地說自己是楊玉環(huán)的后人。據(jù)說還給楊玉環(huán)立了雕像。
　　 一個美麗的傳說。
　　 于是，你的眼前便浮現(xiàn)出一幕奇特的場景，一躍而下跳進(jìn)松花江的梅，一直漂浮在水面上，漂了三天三夜，漂到了青松嶺山下的一條小河女兒河上，被一個打漁的老漁翁發(fā)現(xiàn)，救上了岸，昏迷了三天三夜，她終于睜開了眼睛……
　　 女兒河，傳說當(dāng)年金國的幾位公主，常常到這條小河里洗浴。人們便叫它女兒河。
　　 你每回登上駱駝峰山頂上的公主崖，你都會向遠(yuǎn)方的山谷遙望，據(jù)說翻過十座大山。就能看見那條女兒河。
　　 這時候你會聽到一個動聽的聲音問你：屈原那么偉大的詩人，為什么要投江？
　　 你去資料室借新來的一本書《屈原論》。梅一邊拿給你書一邊問你。
　　 有的人的死，會是另一種生。你回答說，幾千年來，人們一直紀(jì)念他。還把那一天定為一個節(jié)日。他的死，是另一種形式和意義的生。靈魂的永生。
　　 另一種形式和意義的生……她喃喃重復(fù)著，靈魂會永生嗎？
　　 那時候你完全不知道她會有那樣一種選擇。
　　 她是選擇靈魂的永生嗎?
　　 所以，梅的心情是那樣平靜，沒有一滴眼淚。是嫦娥姐姐替她流下了眼淚，那一滴淚珠珠。在江面上激起的浪花，被她帶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那靈魂永生的地方。
　　 是女兒河嗎？還是更遙遠(yuǎn)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