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道是:頃刻義動八省六十二家；赤腳大仙淚垂一老一少。
　　 智慧的花朵總是開在最危險的地方，奇葩的事件總會生出不朽的奇葩，究竟是大張的故事成就了她，還是她成就了大張的故事，有道是“國家不幸將軍幸”，而大張人的大不幸，大幸了赤腳醫(yī)生郭紅苗。從1983年4月20日晚8時40分開始，至第二天凌晨5時30分的8個小時50分鐘里，北垣大張村人畜中毒事件，將涑水縣人民醫(yī)院——也就是涑水西湖醫(yī)院推向了前所未有的新輝煌，而這個輝煌的頂端的蓮花里，卻坐著那吒三太子般的一個神話般的赤腳醫(yī)生郭紅苗。
　　 1983年４月20日晚８時40分，涑水縣西湖醫(yī)院的電話機響起了急促的話鈴聲。那時的電話是手搖機，對方的心情能從鈴聲的急促緩慢里聽出來，院長李全忠拿起話筒還沒說喂，只聽里頭就喊，周潤山！我是周潤山！剛剛接到陽隅公社報告！大張大隊人畜中毒！牲畜大批死亡！社員大批病倒！請你派醫(yī)務(wù)人員火速趕到大張村！……周書記要求李院長親自守在醫(yī)院辦公室，不得離開電話機一步。
　　 此時內(nèi)科坐診的只有幾個從各公社調(diào)來的赤腳醫(yī)生，副院長李迎林帶著幾位內(nèi)科老醫(yī)生，到中條山石門公社巡回醫(yī)療去了。槽上沒馬怎么辦？槽上沒馬驢支差，李全忠想到向陽公社那個剛從長治醫(yī)學院進修回來的郭紅苗，命他火速奔赴大張村，然后搖電話到石門公社，速調(diào)副院長李迎林等火速回院，石門書記回答說，他們已到西坪村去了！石門書記跨上自行車趕往西坪村，遠遠望見學校樹林的縫隙里透出一線的光亮來，原來李迎林幾個拿著三個手電筒，在學生課桌上給山民張雨來做闌尾炎切除手術(shù)……石門書記雖十萬火急但又不能打攪，急的在外頭轉(zhuǎn)圈、搓手、踱步、跺腳。
　　 赤腳醫(yī)生郭紅苗背起紅十字醫(yī)療箱奔赴大張村，剛到村口被一漢子擋住喊共產(chǎn)黨萬歲！小醫(yī)生同志！快到我家去！老婆正抽風！眼看不行啦！那小醫(yī)生破門而入，看那病人嘴唇青紫，四肢痙攣，頭暈、惡心、嘔吐、臉色紫醬、抽風、但不發(fā)燒……不發(fā)燒可以排除傳染病……這是什么癥狀呢？莫不是奴卡氏菌么？與土地打交道者易染此癥，或許是螺旋體病？抑或是炭疽病吧？要不就是……忽聽救護車的尖叫聲進村了，是河東地區(qū)人民醫(yī)院來人了，地縣畜牧局、防治站也來人了，獸醫(yī)看獸，人醫(yī)看人，隨后又有幾輛救護車，閃著“碗碗燈”哭喪一般嗚哇嗚哇的哭進村，穿白大褂的醫(yī)生來了一群又一群，診斷為急性傳染病，凡進村的醫(yī)生干部都一律戴了白口罩，白口罩上一律噴了高度酒精，大張村里白色恐怖。外村人不知大張死了多少人，穿白戴孝的滿村是，醫(yī)生們在學校教室召開緊急碰頭會，根據(jù)判斷和分析，有人認為是副傷寒，有人認為是急性布氏桿菌傳染病，有人認為是沙門氏菌屬Salmonellosis感染，因為它的傳染源來自畜禽，一個環(huán)節(jié)發(fā)病就會人畜并發(fā)，臨床表現(xiàn)則是惡心、抽風、四肢痙攣，但不發(fā)燒。各有道理，不能確診。
　　 郭紅苗根據(jù)癥狀反映，排除再排除，否定再否定，終于在渾渾濁濁的醫(yī)海里托起一塊石頭來——氟乙酰氨！
　　 他告訴喊“共產(chǎn)黨萬歲”的那漢說先給病人灌點醋。紅十字箱里有冬眠靈和杜冷丁，敲開兩支，給她打上，然后奔入各家各戶，她一步一個踉蹌，一步一個智慧，思維的才智朵朵開放，開放的思維閃閃發(fā)光，連跑帶研究，到飼養(yǎng)房看牛，到豬圈看豬，到羊圈看羊，卻是先死黑牛后死黃牛，先死反芻的后死胃動的，同樣這種毒，中國人和非洲人，死亡的時間不一樣……反芻類動物有百葉，而百葉易受氟乙酰氨侵入，胃動類可推遲５至６小時，根據(jù)這個現(xiàn)場判斷，可以確診是氟乙酰氨中毒，郭紅苗闖進學校教室的碰頭會，主持會議的主任醫(yī)師在門后那個土爐上一指，示意她坐在那里聽地區(qū)醫(yī)生分析病情。
　　 醫(yī)院的等級是森嚴的——實習醫(yī)要聽駐院醫(yī)的，駐院醫(yī)要聽主任醫(yī)的，縣級的要聽地區(qū)的，地區(qū)的要聽省里的，省里的要聽北京的，北京的要聽教授的……這個清規(guī)戒律成了醫(yī)療行業(yè)的一個不成文的老規(guī)矩，這個老規(guī)矩在白領(lǐng)壘起的金字塔上一階一級地排列著，形成醫(yī)院的特有的階級成份，沒有誰去打破過，但初生的犢子哪里知道老虎是干啥吃的，只見她插話說不對！是氟乙酰氨中毒！就是老鼠藥！是第二代老鼠藥！不是你說的Salmonellosis！Paratyphoidfever！
　　 全屋的醫(yī)生扭過頭來，許多雙眼睛射到門后土爐上的那個發(fā)話的女犢子，看看那張娃娃臉都又扭過頭去聽Ｓalmonellosis和Paratyphoidfever。
　　 忽然院里大喊大叫，是大隊書記張正娃和民兵連長張生林進來了，進門先喊共產(chǎn)黨萬歲！耕牛死了25頭，臥了107頭，嘴上全掛白沫，騾馬全部臥槽，死了12頭，雞死了一堆，兔死了一堆，羊死了一堆，全村587口人放倒425個，家家戶戶睡了一堆！民兵連長張生林正忽然雙手亂顫，嘴冒白沫，眼往上翻，噗的倒地。
　　 縣委書記周潤山來了，縣委、政府及公社干部一大群人都來了，河東地委副書記段書香也來了。問，是啥病？
　　 門后頭，土爐上，一個穿著白色外衣的女犢子跳出來說是氟乙酰氨中毒！也就是老鼠藥！第二代老鼠藥！全村人畜同飲一井水！致使全村人畜中毒！病源在井里！
　　 她指著桌上的茶壺、暖水瓶說立刻全部倒掉！不準飲用！她聲高八度說立刻倒掉！立刻停止飲用大張村水！
　　 門后頭冒出來的這些話，像一條棍子打出來，打得滿屋人愣里愣怔直眉瞪眼，但卻沒有人去執(zhí)行。
　　 周潤山問她說，那拿啥法治？
　　 乙酰氨！周書記！請求你快快下令！急需兩千支乙酰氨！要是耽誤了！大張村人就死完啦！她又說那民兵連長急需打冬眠靈和杜冷丁，再遲一會，他就死啦！沒等周潤山首肯，她就敲開兩支戳進民兵連長的屁溝里，又端了半碗醋，擰住耳朵灌進去。
　　 周潤山問地區(qū)醫(yī)生說，她說得對嗎？
　　 這是責任關(guān)天的事，在沒有化驗單為憑做證的情況下，很難定論對不對。醫(yī)學上的對與不對是沒深沒淺的，他們建議馬上提了水樣到省城化驗。
　　 慌人沒有真主意，周潤山下令，快！快到西湖醫(yī)院給我取那個……就是這個小醫(yī)生說的那個……氨！
　　 郭紅苗說這是一種冷藥！這是一種特種藥！西湖醫(yī)院沒有！肯定沒有！
　　 換一種能行嗎？
　　 不行！非乙酰氨不可！那個女赤腳醫(yī)生說得斬釘截鐵。
　　 周潤山跑到陽隅公社搖電話給郵電局長，命他親到電話總機房值班，保障線路暢通。聽說非乙酰氨不可，郵電局長以涑水縣委的名義搖電話到河東地區(qū)衛(wèi)生局，衛(wèi)生局詢問全地區(qū)13縣各個醫(yī)院后，回話涑水縣委說，那種藥叫乙酰氨，不叫非乙酰氨，這種藥河東沒有，建議詢問侯馬、臨汾。
　　 那時的電話不是如今的直撥話機，而是一站一站往前轉(zhuǎn)，打一個長途要經(jīng)過許多總機插頭，若一個插門里有插頭占線，占線的長途就打不通，若有一個插頭插不好，這個長途也打不通，所以打不通長途是正常的，打通長途是希罕的，尤其是民用電話，所以那時常打電報或加急電報、特急電報或掛特急電話，時分不行就動用軍用電話。
　　 加急電報、特急電報、武裝部軍用電話都用上了。
　　 侯馬回話了：沒有這種藥！
　　 臨汾回話了：沒有這種藥！
　　 太原回話了：沒有這種藥！
　　 濟南、鄭州、石家莊……沒有這種藥！
　　 此時已是4月20晚10點15分了。
　　 電話打到陜西省，陜西省郵電總局話務(wù)員，西安市優(yōu)秀共青團員查寶莉拿起話筒：喂，請問……
　　 長途——！我是中共涑水縣委——！我們這里大批社員中毒——！急需二千支乙酰氨——乙！酰！氨——！
　　 查寶莉楞了幾楞，然后操起標準女中音問：啥？你是文水縣委？！就是劉胡蘭的那個縣？
　　 周潤山說，不是！是涑水縣??！三點水加個束縛的束！就是繃手繃腳的束——！喝水的水——！
　　 查寶莉明白了，答：我立刻撥打全國醫(yī)院、制藥廠、藥材公司！十分不行，我撥打國務(wù)院！撥打黨中央！撥打毛主席！
　　 那時候毛主席早就棄世了，但她還是那么說。
　　 西安市優(yōu)秀共青團員查寶莉那雙纖纖細手，力托千鈞，電流嗡嗡，聲聲告急，廣東、廣西、四川、北京、南京、福建，撥了８省62個單位……撥了一圈沒結(jié)果，又撥回到陜西省，撥醒了正在沉睡中的西安市長張鐵民，張鐵民命話務(wù)員查寶莉：你扛起張鐵民的這塊牌子給我撥！撥！撥！終于在西安民生特種藥品制藥廠找到乙酰氨。西安民生制藥廠，聽說黃河對岸的涑水人民需要這種特種藥，立刻開庫，裝上汽車，司機打開油門，只等一聲令下。
　　 查寶莉搖到涑水縣，郵電局長把插頭插到縣長王亞南的插門上，王亞南轉(zhuǎn)插陽隅公社的周潤山，周潤山守著陽隅電話，王亞南守著縣委電話，郵電局長守著電話總機室。
　　 警笛尖叫，又一輛白色汽車飛馳而來，車后卷起長長的黃土，至學校門口，嘎然而止，車門開處，李迎林來了。
　　 這是涑水縣的醫(yī)學權(quán)威，這是河東地區(qū)的醫(yī)學權(quán)威，權(quán)威就是命令，權(quán)威就是軸心，人們潮水般地涌過來，周潤山一把撕住李迎林說，李院長！你的那個小醫(yī)生說這是什么氨，要非乙酰氨治，她說的對嗎？你快回答！
　　 各村社員來了不少，有看閨女外孫的，有看丈人岳母的，聽說來了個權(quán)威，人們懷著求神拜佛的心理涌過去，那李迎林身長漢大，夾在人群里像出群的駱駝，突然有人喊白女！東莊白女！西湖白女！這就有救啦！
　　 原來李迎林是向陽公社東莊村人，母親李白氏生了三男二女，都沒養(yǎng)成，50歲上懷胎七個月早產(chǎn)了這個四斤不到的他，爹托人從囚犯腳上弄來鐵鐐一節(jié)，到鐵匠鋪打成項圈將他一套，鎖了長命鎖，趁陰雨之夜神鬼不知時將鑰匙撂到黑井里，十二歲上砸鎖放龍，無奈他那“龍”卻沒個龍相，高顎骨，大腦門，那雙眼仁白的多黑的少，三歲上一場天花病添了一臉稠疤，俗稱“仁丹麻子花椒臉”，那李白氏就當鳳兒養(yǎng)，取名連母姓曰白女，誰知那白女醫(yī)生行醫(yī)用藥手到病除，所以東莊白女、西湖白女名傳四方。
　　 駝背白女串門入戶，斜著白眼鏢在病人臉上瞅，眉頭一皺，滿臉仁丹花椒就不那么合理了。問郭紅苗說，你憑啥說是氟乙酰氨中毒？
　　 大家聽出話音了，小赤腳顯然弄錯了，郭紅苗的那張臉刷地一下變白了，嘩地一下出汗了，腳后骶椎穴上一股涼氣入丹穿中堂，從上脊梁噴出腦后門，噴得她一佛出世了。
　　 滿屋的白大褂們一片冷峻氣色，屋里的心跳聲都能聽得清楚，周潤山雙手撕住白女的前襟說：麻煩了！電話打出去了！李院長！這咋辦？！
　　 那西湖白女看了多例，搖搖頭又點點頭，他一搖頭郭紅苗就要死一回，他一點頭郭紅苗就又活過來了，死死活活十幾番，只見白女院長點點頭說：對……郭紅苗說的對，是氟乙酰氨中毒，非乙酰氨解救不可。他平靜地說，馬上給全村人灌服食用醋，注射冬眠一號，注射杜冷丁，土法洋法一齊上，推遲死亡，贏取時間！郭紅苗說我已經(jīng)全給打上了，也灌醋了，白女院長說好！有見識！好好好！
　　 肖毅軒帶著公安干警大警犬，風風火火的奔來了，寬皮帶上挎著小手槍，那小牛犢般的大警犬在人群里聞來聞去，搞偵破工作。
　　 現(xiàn)在是4月２０日晚10點40分了。
　　 西安市長張鐵民想怎么把藥品送到黃河對岸的山西去？看看列車時刻表，路過涑水的客車要等到明天８點20分。陜西省衛(wèi)生廳建議將藥品送到黃河岸邊，然后請風陵渡梢公擺渡過河，但“黃河自古不夜渡”，聽說送藥救人，梢公回話說今夜破例，就是黃浪把船打翻了，我們也要扛起藥箱泅過去！原來黃土高原剛下過雨，黃河古道，行洪正急，梢公們將船連在一起，船大好抗浪，張鐵民喊道：我代表西安人民感謝你們！
　　 現(xiàn)在是深夜23點12分。
　　 這時一名兒童發(fā)生痙攣，劇烈顫抖，抽成一團，臉色鐵青，雙拳緊攥，眼睛向上翻去，可怕的阿斯氏綜合癥出現(xiàn)，呼吸急促……再急促……雙拳一攥……兩腳一蹬……渾身一松……沒了回氣……白女急得滿臉冒汗，花椒變紅，仁丹變紫，雙手亂顫，眼睜睜地看著這名兒童死去了……郭紅苗雙眼溢出了淚。
　　 西安。查寶莉的纖纖細手沒有停，她給涑水縣開了一條“長途專線”以保障熱線的暢通，她扛著西安市長張鐵民的牌子，遵照張鐵民的指示，撥通中國人民解放軍駐陜某部航空大隊告急，大隊長立刻請示北京，空軍首長指示全力配合！立刻行動！西安民生特種藥品制藥廠廠長親自押車將藥品送到航空大隊飛機場并告訴大隊長說，這是水劑藥品，要輕拿輕放，容易破碎?？哲姍C場，拉響警報，全體集合！
　　 同志們！黃河東岸涑水公社社員發(fā)生中毒事件！急需將一批藥物送過黃河！
　　 大隊長拉開山西地圖，查看地貌，制定戰(zhàn)斗方案。機長說河東沒有飛機場，涑水沒有飛機場，涑水駐軍皆為陸軍部隊，沒有“地對空”指揮系統(tǒng)和“空對地”聯(lián)絡(luò)設(shè)備，空投水劑，容易失敗。這時機組一號機械師出列報告，請大隊長批準！讓我抱著藥品和降落傘一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