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下班的晚高峰。昏暗而逼仄的車廂里，被人推來擠去的我焦躁不已。忽然，不知從哪個角落里傳來一對母女對話：
　　 “媽媽，語文作業(yè)只剩下仿寫散文詩《花之歌》了，您說我寫《雪之歌》好不好？”
　　 “好啊，恰巧今天就是個下雪的日子。”
　　 我翹腳向窗外看。果不其然，車窗外的雪花在風(fēng)中打著轉(zhuǎn)兒。
　　 又是一個下雪的日子。
　　 看著窗外的雪花，我的記憶在這一瞬隨之漫白了……
　　 數(shù)年前，也是在一個飄雪的黃昏，我隨著一撥人潮走出寫字樓。雪花初始并不大，它們在半空中你追我逐、好一陣嬉鬧，最后才輕輕斜斜的落在行人的臉上、手上、肩上……
　　 我在飄飛的雪花里，在那個小小的車站靜候著一班公交。
　　 望眼欲穿之際，公交車姍姍而來。那是一輛沒有暖氣的、及其普通的車。
　　 車?yán)锏娜瞬皇呛芏唷Ｎ译S意在一處靠窗的位置坐下來。車開了，反正離目的地還很遠，我便如往常一樣閉目養(yǎng)神。就在即將和周公暢聊的迷糊之際，一陣甜甜的、清脆悅耳的朗讀聲，在周圍隱約地響起：
　　 “我是北風(fēng)帶來的精靈，隨呼呼的北風(fēng)飛過來，又飛過去，落在大地母親懷里，輕輕地，又飛舞了一次……”
　　 循聲望去，原來是最后一排，一個梳著雙馬尾辮的嬌俏小姑娘。她身穿白棉服，衣領(lǐng)上那條紅領(lǐng)巾使她顯得更加醒目。
　　 她聲情并茂地朗讀著小詩時，一旁靜靜聆聽的大叔時不時會微笑著點點頭。
　　 那位大叔手中還提著一袋金魚。他穿著一件黑灰色的外套，金絲邊框的眼鏡，看上去頗具學(xué)者風(fēng)范。
　　 “老爸，這是您指導(dǎo)我創(chuàng)作的那首仿寫詩——《雪之歌》。老師特別喜歡，她給我畫了五面大紅旗，并獎勵了兩顆費列羅呢！恰巧，今天還是我的生日，真開心呀！”
　　 “是嗎？寶貝真棒，生日快樂！這是老爸送你的禮物?！贝笫鍧饷际嬲梗瑩P了揚手中的袋子。
　　 “謝謝老爸！”小姑娘興沖沖地接過游來游去的金魚。那一刻，她那雙大眼睛顯得更加水靈了。
　　 我揉著發(fā)酸的脖子轉(zhuǎn)過肩，不禁溫然一笑。耳邊，還縈繞著那首優(yōu)美的《雪之歌》。透過水汽朦朧的車窗，雪花依舊飄飄，洋洋灑灑，仿佛也像是應(yīng)了這童話詩境一般。
　　 就在我剛要閉眼休息的時候，耳邊冷不防劃過幾聲刺耳的聲音：
　　 “你，你干嘛搶我的魚？”
　　 “給我。你不懂，這都是日本錦鯉，待會兒到站下車，我要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扔到日本京都山區(qū)的錦鯉農(nóng)場去?！?br />　　 我再次轉(zhuǎn)身。那小姑娘的身旁，不知何時竟站著一個怪漢，他頂著亂糟糟的鳥窩頭，穿著一件發(fā)皺的、沾有些許油漬的軍大衣。
　　 只見怪漢邊拉扯著小姑娘手中的魚袋子，邊語氣激昂道：“我國地大物博，物產(chǎn)何其豐富，用不著稀罕這些東洋玩意兒，我們也有華夏國鯉。”
　　 霎時間，車內(nèi)的乘客都面面相覷。那些受到驚嚇的金魚，紛紛在搖晃的水波里亂竄。
　　 “娃兒，別鬧，你嚇到人家小姑娘了。那是人家的東西，咱不要，回去娘給你做頓好吃的，可開胃了，行不？”怪漢身邊，一位身形瘦削，滿頭銀發(fā)的駝背老婦，苦苦地勸說著，話語間透露著一分懇求。可她兒子依然擺出一副不得到金魚誓不罷休的樣子。
　　 面對越來越多的乘客們的搖頭側(cè)目，老婦一臉無奈，轉(zhuǎn)向父女倆，似乎又是對眾人們解釋：“對不起，我娃他……他一直在外地念大學(xué)，歷史系的，成績優(yōu)異。兩年前，那天他放假回家，親手給他爹燒了一盤糖醋魚。結(jié)果，他爹不慎被魚刺卡傷喉嚨，手術(shù)后也沒留院觀察，回家沒幾天就感染了。他是嘔著血走的。從那以后，這娃就深深地陷入自責(zé)中。他大病了一場，后來就成了現(xiàn)在這副樣子。而我……”老婦人頓了頓，“只要我還活著，就不能放棄……”老婦紅著眼圈，哽咽得幾乎說不下去了。
　　 “沒關(guān)系的，大姐，您確實不容易……”大叔邊安慰，邊向女兒暗暗使著眼色。小姑娘雖秀眉微蹙，面帶幾分不舍，終究還是抿了抿嘴角，心領(lǐng)神會地松開了小手。
　　 “小兄弟，說得對！咱們祖國地大物博，好東西多的是，誰會稀罕這種小玩意兒？那就麻煩你待會兒下車扔到農(nóng)場里去，扔得越遠越好。”目光中透著溫和與憐憫的大叔，就這樣將魚袋子交給怪漢。
　　 怪漢一臉鄭重地點點頭，自然也就不鬧了。片刻后，不知怎的，他竟旁若無人般，無比亢奮地大聲唱著《紅星閃閃放光芒》《我的祖國》。他一會兒唱：“紅星閃閃放光彩，紅星燦燦暖胸懷，紅星是咱工農(nóng)的心，黨的光輝照萬代……”一會兒又是，“朋友來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來了，迎接它的有獵槍……”
　　 滿滿一車的乘客，竟無一人嫌他聒噪。車子在怪漢的歌聲里，就這樣一路行駛著。
　　 那對母子到站下車了。
　　 隔著水汽朦朧的車窗，我望著風(fēng)雪中那位緊緊護著兒子、漸行漸遠的老婦，仍不時地回頭，朝著父女倆，又像是對全車的乘客揮手致意。冷冷的風(fēng)，早已把她滿頭銀發(fā)吹得凌亂不堪，雪卻在她那張飽含滄桑的臉上融化著。
　　 車，再次緩緩地啟程，那位大叔略帶幾分神秘的口吻對他女兒道：“寶貝，知道嗎？你已經(jīng)得到另外一件更為珍貴的生日禮物了?！?br />　　 “什么？”天真的小姑娘一臉好奇地昂起臉。
　　 “一顆無私包容的心。老爸真為你感到高興。”大叔慈愛地摸了摸女兒的小腦袋。
　　 “這樣啊……”小姑娘是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望著車窗外一幕幕飛馳而過的雪景默默出神。過了一會兒，只聽她又說，“老爸，我再念一遍《雪之花》給你聽好嗎？”
　　 “好啊?！?br />　　 于是，小姑娘迎著車廂內(nèi)一雙雙贊許的、欣然的目光，又一次翻開她的作業(yè)本，一字一句的朗讀起來：“我是北風(fēng)帶來的精靈……”
　　 一年年的冬天，一場場飄著雪的日子里，我乘坐過一輛又一輛暖氣充足的公交車。只是，我再也沒有，哪怕一次讓我重溫舊夢般地回到從前，回到那個溫暖的、童話詩一樣的雪日里了。
　　 我抬眼，那對母女下車了。雪，依然下著，只是下得很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