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靜默在書里的時光(散文)
一本書像什么,像不像一朵花?如果像,那成千上萬本書就是一個姹紫嫣紅的大花園?;▓@里有牡丹,有月季,有玫瑰,有海棠,有木槿,有……各色花兒多如繁星,它們五彩繽紛搖曳多姿,彌散出醉人的芬芳。
讀者呢?讀者就是在花叢中飛來飛去的金黃色小蜜蜂。它們追逐著花的幽香,從這朵飛到那朵。它們像礦工那樣鉆入花心挖掘淡金色的花粉。待花粉沾滿它們纖細(xì)的雙腿,返家的時候到了。它們轉(zhuǎn)身出來,伏到花瓣上留戀片刻,便“忽悠”一下升空,朝著蜂巢的方向飛去……
我便是無數(shù)小蜜蜂中的一個。我時常飛到花叢里采一些花粉,釀出點滴花蜜來。
上高中的時候,縣城南大街是個繁華所在。那里有商場,有醫(yī)院,有新華書店,還有郵局。郵局旁邊是一個小小的書亭。雖然名字中帶著“亭”字,卻名不符實,并不是“亭臺樓閣”的亭子,而是樓下的底商,一間狹長的矩形小屋,仿佛一節(jié)被遺忘在這里的列車車廂。
書亭木門木窗,門和窗都被漆成天藍(lán)色。天長日久,上面留下了時光流過的印痕——不少地方的漆已經(jīng)剝落,祼露出木頭原來的紋理,由于風(fēng)化,殘存的漆色淡了很多,像穿了多年的衣服,褪去了新衣光鮮亮麗的模樣。
書亭雖然舊,但并沒有違和感。因為那時候整條街都是舊的。路面是舊的,甬路上的地磚是舊的,站在書亭旁邊枝繁葉茂的國槐其實也有七八十歲的年紀(jì)了。它們雖然舊,但干干凈凈,那棵國槐的葉子竟一塵不染,像被水洗過一般。時光無言,沉淀在這些舊物件里面,歲月因此而變得悠長,安撫著人們那顆躁動的心。
星期天,我走出學(xué)校,來到南大街。夏季的午后,無聊而漫長。強烈而明亮的陽光照在街里,蟬藏在國槐葉子底下不知疲倦地嘶鳴著。陽光靈巧地穿過枝葉的罅隙把無數(shù)光斑投到樹下,我踩著閃爍不定的光斑走過,又一次推開了書亭那扇漆色淺淡的木門。
書亭的主人姓汪,是個胖胖的老頭兒,因為我是這里的???,所以彼此相熟,我呼他為汪叔。他穿一件淺藍(lán)色帶橫紋的背心,坐在玻璃柜臺里面看一本雜志。橫紋背心讓他顯得更胖,不知他為什么要選這樣款式。中午,書亭里沒有顧客,墻上壁掛式電扇的扇葉“嗡嗡”地轉(zhuǎn)著。在“嗡嗡”聲襯托下,狹長的小屋更顯安靜。我站到電扇下面,襯衣頓時風(fēng)帆般鼓蕩起來,一陣清涼傳遍全身,汗液開始一點點蒸發(fā)。
見有人進(jìn)來,他的眼光從花鏡上沿漏下來。額頭堆疊出幾條很深的褶皺。“來啦!”汪叔微笑著向我打招呼。
我點點頭,沖他笑一笑,眼光開始在書架上逡巡。
進(jìn)門左側(cè)的書架上擺滿了花花綠綠的圖書和最新的雜志,這些書是售賣的。圖書和雜志分得很清楚,圖書在左,雜志在右。此刻,它們像含苞欲放的花蕾,正等待一雙手的觸摸,一雙眼睛的凝視。手和眼睛是吹醒萬物的春風(fēng),只有它們才能讓花蕾綻放。
那段時間我特別想做個能說會道的人,苦于無人指導(dǎo),于是就指了指架子上最新的那期《演講與口才》。汪叔心領(lǐng)神會,他返身把雜志拿下來遞到我手里。掀開第一頁,仿佛瞬間花開,一股墨香味從紙面飄出來。新書的油墨味重,像茉莉,濃香馥郁。我摩挲著嶄新的紙張,一頁一頁地慢慢翻下去。翻頁的時候,新紙發(fā)出悅耳的脆響。書頁上的文字像極了木頭的紋理,一根看不見的線把我的目光和這些紋理牽連在一起。
目光不疾不徐地滑過書中的文字,第二信號系統(tǒng)的暗語源源不斷地轉(zhuǎn)化成一種特殊的電磁波并注入大腦的溝回之中……那天,短短的閱讀便讓我記住了雅典演說家德摩斯梯尼的故事。
據(jù)說德摩斯梯尼天生口吃,嗓音微弱,還有聳肩的壞習(xí)慣。在常人看來,他沒有一點演說家的天賦,可是他偏偏想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演說家。但由于論證無力,聲音不清,他多次被轟下講壇。后來他發(fā)憤圖強,口含小石子練習(xí)說話。經(jīng)過不懈的努力,幾十年之后,他終于克服了口吃的毛病,變得聲音洪亮,口齒清晰,最終成為雅典最具雄辯的演說家。
讀完這個故事,仿佛有清風(fēng)吹過心田,掛在心田里的風(fēng)鈴“叮呤”一聲脆響,我被德摩斯梯尼堅如磐石的意志力觸動了。直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這個故事,它是構(gòu)成我生命之舟的一小塊木板。草蛇灰線,伏脈千里。在命運蹇澀時,在橫渡人生之海時,說不定這一小塊木板阻擋了即將灌入船艙的海水呢。
“坐下看,坐下看,愛看書是個好習(xí)慣?!蓖羰鍙墓衽_里走出來,手提一只小板凳。他把小板凳放在地桌旁。我向他道了謝,坐下來細(xì)細(xì)翻看。
汪叔就是這樣好脾氣,即使不買書,也由你看書到夕陽西下。
一本《演講與口才》,一塊五;一本《青年文摘》,一塊五;一本《讀者》,兩塊;一本《小說月刊》,三塊……說起來都不算貴,但對于我這樣的窮學(xué)生來說,也算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了。所以,我“蹭”書的次數(shù)比買書的次數(shù)多。那時的我真得像一只飛進(jìn)花叢的小蜜峰,采完免費的花蜜后就飛走了。
喜歡看書是一種習(xí)慣,更是一種天賦。有人天生不喜歡讀書,拿起書本就犯困,讀起書來就頭痛。我則不然。記得我上小學(xué)的時候,家里有一本豎版繁體字的《紅樓夢》,封面早已不見,所有的書頁都打著卷,像那個時代年輕人流行的燙發(fā)。紙張也因歲月的浸染而略略泛黃、枯脆,它靜靜地躺在炕頭,像一個孤獨的老者。
記憶中,讀書的習(xí)慣是從這本《紅樓夢》開始的。
這本《紅樓夢》雖然破舊,我卻對它愛不釋手。雖然那時我認(rèn)字不多,繁體字更是吃力,但仍樂此不疲地讀下去。感覺精彩的部分,我就一遍一遍地讀,一遍一遍地記。書讀百遍,其義自見。無數(shù)次的閱讀之后,我大致了解了《紅樓夢》的故事梗概,也記住了里面的許多判詞、詩詞和對聯(lián)。諸如“賈寶玉神游太虛幻境警幻仙曲演紅樓夢”中,賈寶玉在秦可卿房中所見的那幅對聯(lián):嫩寒鎖夢因春冷,花氣襲人是酒香。賈寶玉的丫鬟花襲人的名字即由此而來;書中還有“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作宮”之句,瞧,這是多么優(yōu)美的意境?。〗又x,下面還有描寫警幻仙子之美的段落:……仙袂乍飄兮,聞麝蘭之馥郁。荷衣欲動兮,聽環(huán)佩之鏗鏘。靨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纖腰之楚楚兮,回風(fēng)舞雪……這些滿載韻律的文字在我腦海中翻騰跳躍,漸漸幻化成一個冰雪聰明的女子形象,在我眼前蹁躚而行。警幻仙子,她該是一位多么美麗動人的女子??!真是“此女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見”……再往后是紅樓夢曲: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fēng)月情濃……后邊,后邊還有林黛玉的《葬花吟》: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文筆精華,令我嘆為觀之!
《紅樓夢》綺麗的詞句像璀璨的煙花一般在我心頭綻放,那些靜默在紙張上的人物也隨著書本的打開而重新鮮活靈動起來。原來,書里面藏著另一個悲歡離合的世界……也許從那時起,書就成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了。
汪叔的書亭里,沖門的書架上擺著幾層那個年代的暢銷書。有瓊瑤的愛情小說,有金庸、古龍和梁羽生的武俠小說,還有一些中外名著。這些書不售賣,是出租的。一本書每天租費兩毛。
霍達(dá)的《穆斯林的葬禮》、姚雪垠的《李自成》、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勃郞特的《簡愛》、雨果的《巴黎圣母院》、米切爾的《飄》、金庸的《射雕英雄傳》、瓊瑤的《彩霞滿天》,還有《紅樓夢》《西游記》《三國演義》……它們有胖有瘦,有高有矮,身穿花花綠綠的衣服,在書架上排排站,像參加選秀的少女,等待著被一雙手選中,然后帶回家。
帶回家。萬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曉送流年。
書像人一樣,也有靈魂,打開它,它會向我敞開心扉,開始心與心的交流。那天我把霍達(dá)的《穆斯林的葬禮》帶回了家。我?guī)缀跏且豢跉饪赐甑模赐旰鬁I流滿面。
故事從到麥加朝圣的一老一少兩個穆斯林走進(jìn)奇珍齋開始。小的叫易卜拉欣,也就是后來的韓子奇,他因為不慎摔碎一只玉碗而主動要求留在奇珍齋,做奇珍齋的學(xué)徒,用做工來賠償這只玉碗。奇珍齋是一個加工玉器的作坊,主人叫梁亦清,膝下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叫梁君璧,小女兒叫梁冰玉。梁亦清接了奸商蒲綬昌訂做寶船的活,不料在寶船即將完工時,梁亦清卻突然去世。后來在蒲綬昌的盤剝威逼之下,奇珍齋倒閉。韓子奇假裝投靠蒲綬昌,三年之后為師父報了仇并娶師妹梁君璧為妻,從此重振奇珍齋。
一九三七年日本侵華,為不使藏品落入日本人之手,他遠(yuǎn)渡重洋去了倫敦。不料當(dāng)時已在燕京大學(xué)讀書的梁冰玉偷偷上船跟著他去了倫敦。在那里,兩人相愛并生下一個女兒,取名新月。二戰(zhàn)結(jié)束后,二人攜新月回國,家庭大戰(zhàn)由此爆發(fā)。梁冰玉把新月留下只身一人又返回英國。
新月長大后,考上了媽媽當(dāng)年的學(xué)?!嗑┐髮W(xué)。大學(xué)里,她和她的老師楚雁潮相愛。新月是穆斯林,而楚雁潮是漢人,這嚴(yán)重違背了《古蘭經(jīng)》中回漢不通婚的教義,自然遭到一直心存芥蒂的梁君璧的極力反對。最終新月因風(fēng)濕性心臟病去世,凄美的愛情成了一個永遠(yuǎn)也不能實現(xiàn)的幻影。幾年后,韓子奇也去世了。等梁冰玉從英國回到家的時候,曾經(jīng)熟悉的世界已經(jīng)物是人非,她“想見的,不想見的,都沒了?!?br />
至今我還記得《穆斯林的葬禮》最后一章。在回民公墓,梁冰玉和楚雁潮都在那里,心里想著同一個人,可他們并不相識。整部小說在楚雁潮的小提琴聲中結(jié)束:天上,新月朦朧;地上,琴聲縹緲;天地之間,久久地回蕩著這琴聲,如清泉淙淙,如絮語呢喃,如春蠶吐絲,如孤雁盤旋……
宏大的歷史時空下,穆斯林奇異的風(fēng)俗,人性善與惡的對撞,商場上的爾虞我詐,親姐妹之間的愛恨情仇,凄美哀婉的絕世之戀,喜劇與悲劇的交織錯雜……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jié)如洶涌澎湃的大海一樣鼓蕩著我的心。后來我上了大學(xué),畢業(yè)工作,生活,奔命……俗事纏身,漸漸淡忘了《穆斯林的葬禮》。直到去年到圖書館,在書架上,我又看到了這本書,那是一次砰然心動的相遇,像久別重逢的故友。驚喜之下,我又借出來通讀一遍,內(nèi)心依然激動不已,并為作者擁有的深厚的歷史知識、對生活細(xì)密的觀察能力和嫻熟的寫作技巧所折服。
我是如此地喜歡讀書,于是就不理解為什么有人不喜歡讀書。我有幾個發(fā)小,他們初中沒畢業(yè)就輟學(xué)了。輟學(xué)并非因為家境不好,而是因為不喜讀書。我不理解他們?yōu)槭裁床幌矚g讀書猶如他們不理解我為何如此喜歡讀書。在他們眼中,讀書比不得手中的鈔票。而我覺得不讀書的人更像一間缺少靈魂的空屋。
成年以后,我與兒時一起玩泥巴長大的小伙伴們漸行漸遠(yuǎn),不是因為別的,而是缺少一架由共同的話題和愛好搭建的橋梁。我忽然更深層次地理解了《陋室銘》中的那句話:“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現(xiàn)在想來,劉禹錫大概不是自高自大。
高中三年,我沒少光顧汪叔的那個書亭。開始,汪叔的妻子偶爾帶著小孫子過來這里,幫汪叔一起守書亭。我見過她幾次。她也很胖,愛累,累了就在躺在躺椅上假寐,手里搖一把蒲扇驅(qū)趕蒼蠅。手中的蒲扇越搖越慢,不大工夫就聽“嘩啦”一聲,蒲扇掉到地上,汪嬸已鼾聲如雷。
后來再去書亭,書亭卻鎖了門。門上掛著一塊小黑板,上面用粉筆寫著幾個字:“今日歇業(yè)”。過了幾天再去,書亭依然鎖著門,門上依然掛著那塊小黑板,上面依然是那四個字:“今日歇業(yè)”。向鄰居打聽,說汪嬸得了腦血栓,汪叔在醫(yī)院照顧她呢。
高考后的一天黃昏,天色陰沉,蒙蒙細(xì)雨緩緩飄落。我從南大街路過,朝書亭的方向瞧。那棵國槐濕搭搭地站在那兒,雨水先從上層樹葉滴到下層樹葉,吧嗒,吧嗒,吧嗒……像走階梯似的,一級一級,最后再落到地上。我的目光停留在書亭那兒。書亭依然鎖著門,小黑板依然掛在門上,只是上面的字跡已經(jīng)被雨水沖花,模糊不清,像正在擦去妝容的演員,顯得分外落寞。
上大學(xué)期間回家,長途車從南大街穿過。透過車窗往外看,那棵國槐還在,書亭卻掛上了“中國電信”的牌子。舊門換掉了,換成帶玻璃的新門,漆成了暖黃色。那棵國槐的影子投在門玻璃上,靜靜的,一動不動。
十幾年后,我住到了省城。閑暇時,我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省圖書館。我喜歡里面一架一架的書籍,喜歡里面寬敞而寧靜的氣氛。每次走進(jìn)圖書館,我就像走進(jìn)了一個幽靜的書的森林。
人到中年,開拓之心日漸消磨,懷舊的情愫卻慢慢滋生。在圖書館里,我專挑一些舊書來讀,以實現(xiàn)學(xué)生時代因功課緊張而錯過的經(jīng)典。經(jīng)典需要重讀來修復(fù)殘缺的記憶,需要反復(fù)讀來提煉其中的精華。比如史鐵生的《我與地壇》,比如馬克.李維的《偷影子的人》,比如丁玲的《太陽照在桑干河上》,比如周立波的《暴風(fēng)驟雨》,比如《詩經(jīng)》,比如……
我喜歡嗅舊書里若有若無的墨香,喜歡因歲月沉浸染而略帶淡黃的紙色,喜歡打開書后與“故人”重逢的感覺。觸摸著書中的紋理猶如觸摸一件出土千年的文物,那種時空穿越的歷史厚重感油然而生。心,一下子變得沉靜而踏實。對于歷史而言,我們永遠(yuǎn)是一個小孩子。
寧靜的夏日,在圖書館的閱覽室,我靠窗而坐,平心靜氣地攤開一本書,享受著一個人的孤獨。是的,就像意大利作家卡爾維諾說的那樣:讀書是一種孤獨的行為。她把書當(dāng)做牡蠣的貝殼,鉆進(jìn)書里,就像牡蠣躲入貝殼一樣安全。
讀書累了就望望窗外。窗外是一排高大的懸鈴木,蟬躲在寬大的葉子底下嘶鳴著,陽光靈巧地穿過枝葉的罅隙把無數(shù)光斑投在地上,一如多年前的那個夏天。我的眼神漸漸迷離,仿佛又看到了縣城的南大街,那棵枝繁葉茂的國槐,那間長方形的書亭,漆色斑駁的木門,還有胖胖的汪叔,還有那個年代靜默在書里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