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兒都不去，就去蓮家坐坐，聊聊天?！边@是分別快20年的小時玩伴發(fā)在我們姐妹群里的信息。
　　 她是我們小時候的孩兒王，梅。20年不見，本想著留守在本地的我們?nèi)忝煤煤谜埶灶D飯，結(jié)果，在深圳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她，來到武威，一下子適應(yīng)不了武威的干燥氣候，上火了，不敢吃酒店的飯菜。于是約定，在我家烙韭菜盒子吃。
　　 我是個沒有計劃的女主。以前家里來客人，不是同事，就是小時候的玩伴，或者十幾年、二十幾年的朋友。她們到家，我從不提前準(zhǔn)備，來了再問，吃什么出去買什么。今天不一樣，昨天說好的要烙韭菜盒子，天一亮就起來，買來韭菜洗好切碎，雞蛋提前炒好備用。只是，剛搬新家，家里沒有準(zhǔn)備烙韭菜盒子的鍋，就讓小我一歲的華把她家的鍋帶過來。這聽起來有些好笑，但從小一起玩大的伙伴，提個鍋來家里，再正常不過。
　　 一番操作，韭菜盒子烙就。
　　 四個半百娘們坐下來，邊吃邊聊三十年來各自的遭遇，才發(fā)現(xiàn)，談笑間只有故事，再無苦難。
　　 原來，所有經(jīng)歷過的苦和累，當(dāng)時覺得走不過去，回首時，卻有滿滿的幸福在其中，流過的淚和受過的委屈，在此刻，變成了我們的笑語，純粹得如回到童年。
　　
　　 二
　　 梅，小時候我們的孩兒王。下河摸魚，上岸偷生產(chǎn)隊的西瓜，放學(xué)為自家豬鏟草，放羊，我們都自覺聽她號令，仿佛只要她發(fā)話，我們所做的一切都是合法的，偷西瓜被抓住了，也沒人把我們怎么樣。
　　 事實也如此，好多小伙伴偷西瓜、黃瓜被抓到，被隊長打得哀號聲四起，整個生產(chǎn)隊都能聽到。我們知道，那是隊長在“殺雞給猴看”。但西瓜、黃瓜的誘惑，豈是幾聲哀號聲就能阻擋得住的。我們堅信，偷西瓜、黃瓜這種事，是不會被抓到的，就因為，我們一致認(rèn)為，梅有領(lǐng)導(dǎo)才能。跑路快的偷西瓜，如我這般腿短跑不快的，自然留在地頭當(dāng)“哨兵”。
　　 小時候物資匱乏，我們沒有哨子，就把柳樹枝折下來，松動樹枝的皮與枝干，然后把柳樹枝干與樹皮分離，枝干扔掉，再蛻掉柳樹皮最上層的綠膜，哨子就做好了。想要聲音響亮一點，就把樹皮剪短點；長一點的如吹牛角號，費力，聲音冗長，我們一般不用；不長不短的，聲音渾厚，我們?nèi)粘４抵?。偷西瓜、黃瓜時放哨用的，就選最短、聲音最響的那種。
　　 她家姊妹弟兄多，她是家里最小的一個，放學(xué)回家除了放羊、鏟草外，還要帶她大哥的兒子。我們聊爬她家的木格子窗偷吃饃饃；聊輪流抱她兩個侄子；還聊到上初中時，她小哥從深圳給她帶來的洗發(fā)水。我們都不知道怎么用，她當(dāng)護(hù)膚品抹在臉上，那好聞的香香的味道，令我們好一番羨慕。后來知道洗發(fā)水不能抹臉時，我們相擁大笑到流出眼淚。
　　 初中畢業(yè)后，她隨她小哥去了深圳。說起她初到深圳時的經(jīng)歷，寄人籬下，天天下班后急匆匆回家給主人家做飯等，我們不約而同說，真的不容易。她卻云淡風(fēng)清地說，也不覺得苦，在人家里吃住，就得自覺點，做飯洗衣拖地，不過順手，沒有什么不好的，比找不到地方住好多了，況且，主人家對我很關(guān)心，也沒有看不起我，我家老公就是主人家老太太給找的，好著呢！
　　 是啊，想想自己過去的三十年，自離開父母后，常常被無家可歸的煩惱困擾，一個人顛沛流離在城市的街頭，那種感覺很無奈，也很凄涼，但在她如桃花般的笑顏感染下，忽然覺到，我收獲的經(jīng)驗，比吃過的虧、受過的委屈還要多。
　　 人的情緒是會傳染的。當(dāng)我和華笑著談起我們合租的房子，談起去她姨母家居住時，語氣里再也沒有了當(dāng)時的埋怨，以及當(dāng)時下定決心不再去她姨母家住，而晚上又不得不灰溜溜地住到那間小房子里的頹廢，有的是經(jīng)歷過后的淡然。
　　 還記得那間只能容下1米床的小房子，建在他家客廳的北墻邊，地下放雜物，那間小房子就搭建在雜物的上面，沒有步梯，上去時搭個小木梯。我們兩個吃完飯后，輕聲上木梯，脫鞋后就倒在床上，擠得不能翻身。怕影響到他們家人休息，我們一夜都不敢說話。而住過那間小房子的，還有我們仨人中的桂花。說起這間小房子，我們都笑得停不下來。同樣的經(jīng)歷，同樣的心路歷程，走過后，柳暗花明。
　　 話題起來，桂花說起她的經(jīng)歷。跟著堂姐學(xué)裁縫，受盡冷眼；被他小叔接去金昌上班，騎自行車跑10公里路，爬20多分鐘的坡給住院的叔叔送飯；談婚論嫁的年齡，叔叔給她找了金昌上班的同事的兒子，她因不想遠(yuǎn)離自己的父母而偷偷跑回家，令找不到她的叔叔，嚇得再一次住院……
　　 本以為會拘禁，本以為時過多年，生活在不同城市的我們，話題會因生活環(huán)境及所在城市的習(xí)俗而短路，沒想到一個話題接一個話題，根本聊不完。
　　 我們聊我的小腳祖母，聊我們的老院子及院子里我們的父母，聊夏天午后的白塔河及晚上在白塔河橋上曬月光的時光，聊我們鏟草時在地里挖的陷阱，還猜測那些陷阱里掉進(jìn)去過誰？聊冬天在河灣里挖坑燒土豆，吃土豆吃得跟花貓一樣，聊我們跟著梅學(xué)畫仕女圖，畫里的林黛玉跟真的一樣，聊初中時的同學(xué)，如今能聯(lián)系到的還有誰？聊……聊到夜里12點還意猶未盡，每個人眼里，滿滿的都是歸來仍是少年的味道。
　　
　　 三
　　 歸來仍是少年，多好的回歸。
　　 梅這次是陪著她小哥回來的。二十年未進(jìn)家園，只因她小哥中風(fēng)，坐輪椅不方便出門，通過治療，現(xiàn)在能站起來了，人也年過花甲，對家鄉(xiāng)的父老及鄉(xiāng)土有放不下的執(zhí)念，也怕再不回來，有些相見的人，過幾年后就再也不見。
　　 “近鄉(xiāng)情更切”，這或許就是出門在外的游子最真切的感受吧！他們拜訪了村里所有人，給老一輩人送錢送物，并送去關(guān)懷和祝福，與同輩的兄弟姐妹共桌，吃粗茶淡飯，一同下地干活。他們說，這一片土地滋養(yǎng)過他們，生活在高樓林立的城市里，多年聞不到泥土的味道，時間長了會發(fā)瘋。
　　 誰說不是呢，這么些年來，雖與家鄉(xiāng)離得不遠(yuǎn)，父親在世時，每月也回去至少兩次，但對泥土的味道，卻情有獨衷。記得還在那個常年不見陽光的小屋子里住時，每每下雨天，就會從天臺上飄進(jìn)來泥土的味道，我會打開門，走近天臺深呼吸，就愛聞雨水打濕泥土發(fā)出的那種土腥味。
　　
　　 四
　　 他們回去后不到三個月，我父親去世。
　　 梅發(fā)來信息：蓮，還好吧？根沒了，更要守護(hù)好自己的這份心，好好生活。這次回去，都找不到小時候的影子了。
　　 語氣里的失落，只有經(jīng)歷過失親的人才懂。她的父母在二十年前就走了，如她所說，根沒了，回來的次數(shù)就少了。其實，我更想對她說，好多個夢里，我們都在小時候走過的路上走，只要你回來，我們就都在童年的夢里，都在家鄉(xiāng)的夢里，這一生，我們都會在相伴走過的歲月里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