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一個故事，記不清是無意聽來的，還是偶爾讀到的。每每開學第一課，我都會把它講給學生聽，一年又一年，我講了一遍又一遍，不知不覺，我成了故事中人，而它，亦成了——我的故事。
　　
　　 一
　　 那是一個初夏的傍晚，夕陽漸漸沉落，余暉映紅的云朵如同即將燃盡的火焰，它們將孱弱的光，灑落在校園的枝丫上、草坪上、長廊上。我踱步上三樓，推開教室的門，發(fā)現(xiàn)那群學生不比往日朝氣蓬勃，年少的面龐溢滿了懈怠和厭倦。也許，日復一日的晨讀晚背，讓如虎的斗志日漸消磨。且聽那咿咿呀呀的讀書聲，就像沉寂的湖面偶爾泛起的小水泡，稀稀落落，有氣無力。
　　 該如何振作他們的精神，讓書生意氣重新煥發(fā)呢？猶豫片刻，我打個手勢，示意大家安靜。迅即，又從包里掏出幾顆鵝卵石，放在講桌上，它們質地光滑細膩，外形可愛美觀，是我假日海邊游玩時順手撿來的。
　　 學生一個個睜大了眼，直勾勾地望著它們，眼神里充滿好奇和喜愛，我故作鎮(zhèn)定地說：“為緩沖大家的思想壓力，咱休息片刻，接下來，我要把講桌上的這些鵝卵石，分給班里的幾位同學。”
　　 話音剛落，沉悶的空氣活躍了，大家嬉笑紛紛，如花的笑靨上，一對明亮的瞳孔放射出奇異的光芒。也許在他們看來，能擁有老師相贈的禮物，是非常難得非常珍貴的。那時的我們，師生關系非常純粹，我素來以精神鼓勵向他們表達支持和關懷，若能找個機會贈送這小小物件，當會有一番特殊的意義吧，我暗自思忖。
　　
　　 二
　　 “第一顆鵝卵石送給我們的好班長胡繼偉，作為老師的得力助手，三年來，你始終在默默奉獻無私付出，為班級做出了突出的貢獻，這顆鵝卵石，寄予著我和大家對你的感激……”
　　 繼偉聽到我喊他的名字，臉上洋溢著快樂和驕傲。他大步流星走向講臺，雙手捧過那顆鵝卵石，教室里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那一刻，我深深體會到“贈人玫瑰、手有余香”的快樂。
　　 第二枚鵝卵石，我送給了學習委員蔡青青，別看這丫頭身材矮小、單薄瘦弱，每次考試都名列前茅。記得有次，學校里舉行頒獎典禮，她到主席臺去領獎，身著青灰布衫，腳穿帆布跑鞋，再加頭上高高翹起的羊角小辮，清純、素簡，簡直像個蒞臨人間的天使。
　　 我無比感慨道：“青青同學，三年來，我們一路同行，無論春花秋月，還是冬酷夏暑，你都風風火火，走在隊伍的最前列。你的勤學精神，如一盞明燈，不但照亮了自己的成長路，也讓大家看到了希望、汲取了力量……”青青自信大方地捧著屬于她的那顆鵝卵石，邁著輕盈的腳步回到座位，掌聲再度響起，我沉浸在一片熱烈中，發(fā)現(xiàn)這群年少的學子，內心如冰雪般純凈，他們對待優(yōu)秀的同伴，沒有妒忌只是仰慕，如此真誠友善，讓我粲然一動。
　　 第三枚鵝卵石，當屬最不起眼的馮近同學。她性格內向，習慣把自己封閉起來，不愿與人溝通交流，在這個熱鬧的集體中，簡直就像一片孤獨的葉子，無助地飄零，每次排座位，她都要求坐在教室的角落。
　　 后來我了解到，她生在一個不幸的家庭，父親雙腿殘疾，母親智力低下。由此，我一次次開導她，如何走出孤僻，并把她從角落里挪到一個靠窗的位置，從此以后，她似乎對我心存依賴，當依賴成了尋常，我們也便有了更多的親近和默契。
　　 記得有次，我在校園碰見她端著個水盆兒，徑直走向水龍頭旁，說要洗頭發(fā)。但，我分明地發(fā)現(xiàn)，那盆兒里放的是半袋洗衣粉，看到這一幕，我心酸又心疼，次日我送她一瓶洗發(fā)乳。這件事，雖不足一提，卻被她一次又一次寫進了周記。
　　 此時的馮近，聽到我喊她的名字，慢慢站起來，眼中閃爍著瑩瑩淚花，我說：“馮近小朋友，這枚鵝卵石，今天老師特意送給你，它承載著一個為你的心愿，希望你能由脆弱變得堅強、由自卑通往自信，希望你能從封閉狹隘的圈子進入一片廣闊的天地，真心擁抱生活中屬于你的那片陽光……”馮近最終沒有控制好情緒，她哭了，噙著眼淚來到我身邊，我拉住她的小手，把鵝卵石塞到她的掌心。
　　 ……
　　
　　 三
　　 滴嗒，嘀嗒，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當講桌上的鵝卵石只剩下最后一枚時，我發(fā)現(xiàn)教室里驟然安靜起來，空氣中籠罩著一層緊張的氣氛。我的學生們，個個挺直了腰桿，把眼睛睜得更大了，似乎都在想，這最后一顆應該歸誰呢？
　　 突然之間，我犯難了。
　　 是的，我犯難了，我不想它被送出之后，很多沒得到的同學會徹底失望。
　　 躑躅、徘徊、猶豫、糾結……終于，我想出了一個辦法。于是，停止發(fā)送，把僅有的一顆鵝卵石裝進包里，緩緩走下講臺，回到學生中間，聲情并茂地為他們——講了一個，鵝卵石的故事。
　　 ——從前，有兩位拓荒者，哥哥叫艾羅，弟弟是馬克，他們在荊棘叢生的路上走著。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兄弟倆既看不到盡頭，又摸不著方向，心懷茫然，帶著困頓，漫無目的地走啊走啊。有天，很意外地發(fā)現(xiàn)腳下一個圓滾溜光的東西，彎腰撿起，竟是一顆鵝卵石，那一刻，倆人的眼睛亮了，這是一顆多好的鵝卵石啊，質地光滑，還帶著精美的花紋，他們像撿到元寶似的開心不已，抬眼向前，不遠處又是一顆，沒走幾步，又有一顆，“??！”他們不約而同地驚呼起來，原來，這條路上落下了許許多多的鵝卵石。
　　 于是，他們一邊走一邊撿。隨著路程越來越遠，鵝卵石越來越多，行囊也越來越重。艾羅突然耍起了小聰明，他想，反正前方多的是，與其這般艱辛勞碌，倒不如將來適時所需再撿。而馬克則不忍丟棄，他認為，這么好的東西，把它擱置在道上太可惜了，因此，無論他走得多么艱難，也不愿錯過一個屬于自己的鵝卵石，口袋滿了，裝進包袱，包袱重了，他挑起擔子……
　　 如是，二人雖然同路，但艾羅輕裝簡從，悠然自得，馬克卻步履維艱，日益沉重。
　　 又是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他們終于走到了小路的盡頭。待馬克放下?lián)拥哪且豢?，“哇塞——”，倆人再次失聲驚呼，原來所有的鵝卵石都變成了寶石。
　　 艾羅愕然了，他追悔莫及，試圖想回轉身去，卻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錯過了來時的路。
　　
　　 四
　　 當我講到這兒，繼偉震驚了，青青震驚了，馮近震驚了，大家都震驚了，他們沉浸在這個虛幻的故事里，唏噓慨嘆：同為拓荒者，同走一段路，馬克擁有了萬貫家私，艾羅竟一無所有。
　　 看大家情緒躁動，心存疑慮。我趁機告訴他們——兄弟倆的拓荒之路，正如我們的求學之路。
　　 很多廢寢忘食馬不停蹄奮戰(zhàn)在書山題海之中的孩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言懈怠，從未放棄，因為他深深懂得，學旅中的一個個知識點，就像拓荒路上的鵝卵石一樣，是行走的裝備，是生存的智慧，是不竭的財富。相反，另一類學生，不思進取，總在埋怨求學苦、行路難，遇到一點困難，就畏縮不前，總以為，今日不思進取，明日還可再來，直到多年之后，頭腦空空，不學無術，追悔莫及的時候也很想從頭再來，可惜青春一去不復返，韶華散盡怎復來……
　　 我停止了講述，發(fā)現(xiàn)繼偉、青青、馮近、我所有的學生們個個都動容了，那一張張蠕動的嘴唇，仿佛在告訴我——
　　 老師，您放心，我們一定會收藏好人生路上的鵝卵石，一顆都不會錯過。
　　 走出教室，夜幕已經(jīng)拉開，清風徐徐而來，抬眼，皓月當空，星子閃閃……
　　
　　 （2024年3月26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