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火】火的彩(散文)
一
故鄉(xiāng)臘月,一條被歲月打磨得油光發(fā)亮的硬木扁擔(dān),一頭懸著一只漆皮斑駁的木箱子,一頭掛著鐵爐和風(fēng)箱,古色、破舊、笨重,冒著飛雪,從村口悠然而來。一個似曾熟悉的陌生人,脖子掛一條濕漉漉的灰毛巾,腳穿泛白解放鞋,繃著腰,憋著勁,頭頸筋如竹鞭般盤結(jié)鼓起,腳步雖沉重,卻嗖嗖有聲。粗黑的雙手用力把住壓在肩胛骨上一顫一彈的扁擔(dān),仿佛稍不留神,那擔(dān)子上的東西就會不翼而飛似的。
他顫顫悠悠地挑著擔(dān)子,一邊汗如雨下,一邊大聲吆喝:“生缸補鑊鑄鑊戳喲!”吆喝聲怪異,平陽一帶的口音,濃濃的海水味,拖著長腔,嘶啞、刺耳,像野鴨子被土銃炸傷的嚎叫一樣,在悠長的青石板路上伴隨著漫天飛舞的雪花,由遠(yuǎn)及近,回蕩在村莊的上空。
憑借祖?zhèn)鞯氖炙?,讓每件破裂、漏水、損廢的器具,重新都變成主人的寶貝;讓一切的廢銅爛鐵,都化為上帝的龐兒,從而換取一些微薄的收入來維持生計——意念和理想就如此簡單。
這個來自異鄉(xiāng)的補鑊匠,五十開外,身材矮小,削瘦精悍,一臉紫色,猶如銅鑄,羽眉上挑,眼睛凹陷,雙手黝黑,青筋暴凸,頗似《林海雪原》的小爐匠,但不猥瑣,要比欒平威武,形象甚是鮮明。
他是個手藝人,會生(補)缸、補鑊、鑄鑊戳(一種可鏟可盛的鍋勺),舟浦人稱其“打小鐵”的,并尊為“老司”。何為老司?師傅也。這個老司究竟來自哪里?姓啥名甚?家境如何?一概不詳。只知道他是個打小鐵老司,只知道到了每年冬天,他的身影便在村子里出現(xiàn)了。人未見影,聲音先至——生缸補鑊鑄鑊戳喲!別樣的吆喝聲,年代感十足。
二
七十年代的鄉(xiāng)村時光,農(nóng)家的種子一樣飄灑在老屋的屋頂上。高高隆起的屋脊,一字橫亙,似龍似蟒,瓦鱗疊疊,雜草搖曳。苔蘚微染的瓦壟,溝渠勻稱,一道道從瓦面上斜直下來,如剛剛被犁翻的黑土,一如既往地打量著屋檐下清水般的日子。
老司把擔(dān)子挑到老屋的中堂,放下,抖落身上積雪,抹一把汗,長吁一口氣,嗓子不再沙啞,變成了一只引頸啼鳴的大公雞,高喊一聲:“補鑊嘞!”聲音高亢、嘹亮,震得中堂四壁嗡嗡作響。話音一落,整座老屋便響起了一陣“吱吱呀呀”的開門聲,婦人們紛紛出來了,一手提著半畚箕的柴炭,一手拎著要補的鑊和缸。孩子們像蜂群般轟了過來,眨巴著一雙雙好奇的大眼睛,把老司圍在一隅,蹲在一旁瞧熱鬧。那一刻,他成了鄉(xiāng)村小劇的主角,一向?qū)庫o寂寞的老屋,頓時變得生動有趣了起來。
我初次見到他,是看他為鄉(xiāng)親們補鑊。
那時候,老屋的每家每戶都有一個或大或小的鑊灶間(廚房)。鑊灶間里,有鑊灶,有若干個大小不一的缸缸罐罐。鑊灶,是一個下窄上寬的長方形平臺,由黃泥、蠣灰、石板、磚頭、水泥砌成。三尺高,一頭大一頭小,邊緣呈流線型,灶面形似側(cè)躺著的包頭魚。大戶或養(yǎng)豬人家砌的是大鑊灶,設(shè)三灶膛,置三口鑊,三湯罐。一般來說,大鑊用來熬豬食,中鑊用來煮飯,小鑊用來炒菜,湯罐嘛,用來燙湯熱水。小戶人家或光棍,置兩口鑊,一中一小。所有的鑊,都是由生鐵鑄的,鑊內(nèi)略顯平滑,背面粗糙如麻。由于生鐵易被氧化,加之長期經(jīng)柴草燒烤,煙熏火燎,灰垢累積,影響加熱,須常拿鋤頭板反復(fù)刨鏟削刮,不出三年,一口再好的鐵鑊,便會開裂起漏,不宜使用了。而想換口新鑊,需要好些錢,大家又舍不得。于是,一種相當(dāng)于廢品再利用、物美價廉的特殊行當(dāng)——補鑊,便應(yīng)運而生了。
老司的行頭有一擔(dān),工具五花八門,除了鐵爐和風(fēng)箱,還有鐵錘、鐵鉗、鐵砧、燒杯,銼刀等等。待生意來了,老司就地要來一張小矮凳,置好風(fēng)箱、火爐和木炭,并不急于生火。他先擎起鐵鑊,放在頭頂上旋轉(zhuǎn)著,仰首觀察,這便是在檢查鐵鑊的裂口和漏洞所在了。看了一口鑊,又看了幾口鑊,他坐到小矮凳上,用雙腳夾住每一口需要修補的鑊,拿起鐵錘在裂口處“砰砰砰”地敲打一番,又用砧子戳了戳,確定裂口的大小,然后與主人論價完畢,才開始補鑊。
印象最深的,是我九歲的那個冬日。
依稀記得開始要補的鑊只有四口,一口大鑊出價要一塊錢,兩口中鑊每口要八毛錢,一口小鑊要六毛錢。大鑊是隔壁公的,他是個牙郎,很精明的一個人,他對老司說,柴炭都是我們自己出的,你就便宜一點。老司想了一下,說,好的,都是老生意了,我就放次血吧,大鑊九毛錢,中鑊七毛錢,小鑊五毛錢。他是個大方的人,要知道,彼時的一毛錢,對于鄉(xiāng)親們來說,亦不是小錢了。
三
開始補鑊了,大家都在頗有興致地觀望,我站在邊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的每一道工序。
他先是給鐵爐生火。爐子里,放著三分之二的硬柴炭,一塊一塊的,像黑色的小石頭,沒有一點表情,冷漠得很。老師弄來一把松針,蓋在黑炭上,取出一根紅頭火柴,“噗嗤”一聲劃亮,接著把松針點燃。未幾,木炭就活潑了起來,微微發(fā)紅了。老司從工具箱里拿出幾塊銅鈿般大的小銅片兒,放在燒杯上,用鉗子夾到炭火中,熔化。
我看了,很是吃驚:那可是銅哦,這炭火能把銅片化為水嗎?心里滿是好奇。此時,老司的右手用力拉起了風(fēng)箱,風(fēng)箱發(fā)出了“唏呼唏呼”的吼聲,與老牛犁田無異。他拉的節(jié)奏并非均勻,時而快,時而慢,火焰時而大,時而小,如張牙舞爪的火魔在爐子里狂躥亂噴,仿佛就燃燒在他的心頭,映紅了他的臉,也把我烤得暖烘烘的,把寒冬都燒熱了。
看著看著,我就看見柴炭發(fā)出火的彩了。在一陣陣的風(fēng)里,它們漸漸褪去了黑色的外殼,變成離離的火。它們是藍(lán)色的,藍(lán)得似縷縷青煙,像冬野的溪水被凜冽的北風(fēng)驀地掀起朵朵浪花一樣。它們是黃色的,是金黃的黃,像深秋的晚霞在遙遠(yuǎn)的天邊燃燒一樣。它們是紅色的,火紅的紅,像一團凌亂的紅緞帶一樣,在熊熊的火爐中怒放成了艷麗的花。最后,奇跡還真的出現(xiàn)了,我看見燒杯里的銅片被完全熔化了,熔化成如同一輪沸騰的夕陽,被火之彩熔成了一盞淺淺的、晶瑩的、炫目的白水,火星飛濺,光芒四射,灼得人不能直視。
這是多么令人震驚的事??!柴炭,原是木頭,它的外形是黑瘦瘦的,卻有著火熱的內(nèi)心,更蘊藏著無限的力量。它的激情一旦逬發(fā)出來,就會產(chǎn)生難以想象的溫度,而溫度,是可以熔化一切的,那怕是堅硬的巖石,冷酷的金屬。
拉風(fēng)箱的時候,老司一直是氣定神閑的,但始終緘口不言。他一邊忽疾忽徐地拉著風(fēng)箱,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抽著香煙,火光在他的臉上飄來飄去的,煙霧從他的鼻孔里一股股噴出,裊裊婷婷,煞是愜意。當(dāng)?shù)搅算~片熔成水時,他的神態(tài)就突然變得嚴(yán)肅認(rèn)真了起來。他扔掉叼在嘴角上的煙蒂,先往鐵鑊裂口的背面墊上一塊鐵片并固定好,爾后拿來一塊很厚很厚的棉布墊,鋪上一層厚厚的火爐膛灰,掌放在左手。緊接著,他伸出右手,用鉗子夾起一個小鐵勺,從燒杯里舀上一小勺銅水,倒在棉布墊的灰上。
我就站在他的前方,看得很仔細(xì)。怪了!那銅水一倒入灰上,居然不流不滲,卻縮成了一滴豆大的晶晶發(fā)亮的銅水珠,竟?fàn)C不著老司。
接下去,是老司表演技藝的高光時刻。但見他,就在電光石火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地把銅水珠灌入鐵鑊的裂口處,鐵鑊“嗤”地驚叫了聲,“呼”地騰起了一縷白煙,直撲老司的臉。老師眨了眨眼,并未收手,趁銅水尚未冷卻,繃緊神經(jīng),鼓著腮幫子,拿棉布朝著裂口處一陣猛抹,秒秒間,破鑊就補好了。
四
老司的手藝十分厲害,那一錘一砧、一拉一推、一夾一舀、一鑄一抹,一擎一掃,信手拈來,徐時如閑云,疾時似閃電,讓人深悟什么才叫“爐火純青”。
我看得目瞪口呆,心里疑惑:咋的,這就補好了?正這樣想著,卻見老司端著鐵鑊跑到天井上去了。他又把鐵鑊擎到頭頂上旋轉(zhuǎn)著,欲看看裂口處是否還有光線穿射下來。猛然想起,天上正飄著大雪花呢,便趕緊走了回來。這時,他開口了,對牙郎公說,你端盆水來試試,如果漏,我重新補,分文不收。牙郎公打了一臉盤的水,“嘩”地一聲潑在鐵鑊里,過了一會,沒有發(fā)現(xiàn)有水從修補處滲出,不由對老司豎起了大拇指:老司,你的手藝真好。頓時,中堂上響起了一片喝彩聲。
就這樣,一口原本已經(jīng)被打入冷宮的大鐵鑊,再度光彩重生了,給主人家?guī)碛凶逃形兜娜兆印?br />
到了中午,老司補好了四口鑊。結(jié)賬的時候,補小鐵鑊的阿春嬸紅著臉說,老司,真的不好意思,我手上沒現(xiàn)錢,要不就給你五個雞蛋吧。老師愣了一下,轉(zhuǎn)而笑道,甭不好意思,誰家沒有個難處呢,你就給我來碗飯吧。大家聽了,嘖嘖稱贊,這個老師,不僅手藝好,而且人也好。吃罷午飯,鄰近幾幢屋的人又拎著破鑊漏缸來修補了,老司忙得不亦樂乎,一直補到傍晚時分,才收拾工具,往其他村走去。他一顫一彈地挑著擔(dān)子,冒著風(fēng)雪,一邊走,一邊叫——生缸補鑊鑄鑊戳喲……
歲月流轉(zhuǎn),光陰似箭。轉(zhuǎn)眼間,時間已經(jīng)進(jìn)入新世紀(jì)的二十年代。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那個流傳了千年的行業(yè)現(xiàn)在幾近絕跡了,日新月異的鄉(xiāng)村再也聽不到打小鐵老司悠揚的吆喝聲了。然而,在我的記憶深處,總也難以抹去那個補鑊匠的身影。時至今日,那一爐熊熊的炭火,仍然在我的腦海里不滅亦不休,搖曳著艷艷的彩,溫暖了飄雪的季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