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火】陰謀與情欲(賞析) ——讀紅樓、品人物系列之十二
一
十二回王熙鳳巧設(shè)相思局,賈天祥正照風(fēng)月鑒。王熙鳳前往寧國府參加賈敬的壽宴,席間抽身探望病重的秦可卿。行至園中,冷不防從假山石后走出一人,向前對鳳姐兒說道:“請嫂子安?!兵P姐兒猛然見了,說道:“這是瑞大爺不是?”那人道:“不是我是誰,怎么嫂子連我也不認(rèn)識了?”
“瑞大爺”即是賈瑞,賈府學(xué)堂私塾先生賈代儒的長孫,年方二十。跟老爺子在學(xué)堂讀書,兼管理學(xué)生,說“助教”也行。賈瑞是賈府的遠(yuǎn)房本家,在賈府屬于底層階級,既沒地位,也沒名氣,因此王熙鳳并不很認(rèn)識他。與王熙鳳在這里相遇,應(yīng)該不是“偶遇”,而是賈瑞的精心安排。賈瑞垂涎鳳姐的美貌已久,可是鳳姐兒的身份太高,他望塵莫及,卻又死不甘心,鬼使神差似的,他算準(zhǔn)王熙鳳將從這兒經(jīng)過,便偷偷離席,來這里等候,制造“偶遇”,以此與鳳姐接近。
果然等到了王熙鳳。搭訕之中,王熙鳳也沒覺得怎么樣,還是客氣的稱呼“瑞大爺”。而接下來賈瑞則有些不正經(jīng)了,不僅言語輕薄,還不住的拿眼睛“覷”著鳳姐兒。王熙鳳是聰明人,見他這個光景,如何不猜出八九分呢。
如果是平常女子,當(dāng)有人對自己言語不尊重,或者行為輕佻,一般的會正色警告,然后避而走之,以絕其幻想。王熙鳳當(dāng)然不是尋常人,以強悍潑辣著稱,且詭計多端,出手狠毒,哪個男人敢對她動心思!偏偏這賈瑞不知深淺,惹禍上身。鳳姐兒料定賈瑞沒安好心,但她不露聲色,順?biāo)浦?,又對賈瑞假意奉承,給賈瑞留下諸多幻想,內(nèi)心卻暗暗發(fā)狠——對我動心思,禽獸不如的東西!幾時讓你死在我手里,才知道我的手段!
二
展眼已到冬至前后。一天鳳姐兒在家與平兒說著閑話,有人來報說“瑞大爺來了?!逼絻阂騿枺骸斑@瑞大爺因什么只管來?”鳳姐兒哼了一聲,說道:“這畜生活該作死,看他來了怎么樣!”遂急命“快請進來?!?br />
見鳳姐兒往里讓,賈瑞喜出望外,急忙進來,見了鳳姐,滿面陪笑,連聲問好。鳳姐兒也假意殷勤,讓茶讓座。賈瑞見了鳳姐兒如此打扮,亦發(fā)酥倒,因“餳”了眼問道:“二哥哥怎么還不回來?”
從九月在寧府搭訕鳳姐兒至今,賈瑞不知來找鳳姐兒多少回了,不然平兒怎說他“因什么只管來?”而鳳姐兒早已將這樁公案拋之腦后了。她是榮府“主事”,每天有多少事情等她處理,哪有心思記住賈瑞!那賈瑞見鳳姐“讓茶讓座”,已是受寵若驚。按說以賈瑞這樣的身份是不應(yīng)該進入王熙鳳的住所,一般的管家向王熙鳳匯報工作,王熙鳳也不會“讓茶讓座”,而是說完就走。今見鳳姐兒對自己破格厚待,賈瑞已是陶醉,想那眼睛“餳”著,已是迷迷糊糊睜也不開了;又見鳳姐兒“如此打扮,亦發(fā)酥倒”。我們看王熙鳳的出場,從穿著到首飾,每每都有大量的描寫,綾羅綢緞、披金戴銀的,怎么到賈瑞這兒只有“如此打扮”四個字?說明彼時賈瑞已經(jīng)昏了頭,看鳳姐只有美若天仙而分不清其穿戴,完全失去理性。要不,怎么會“亦發(fā)酥倒”?又問“二哥哥怎么還不回來?”他是希望賈璉回來嗎?顯然不是,說明他心虛。偷情的人,當(dāng)然得先摸清男主人什么時候回來。
王熙鳳說:“男人見一個愛一個也是有的。”賈瑞說:“嫂子說錯了,我就不是?!辟Z瑞說的是真話。從書中知道,王熙鳳是賈瑞接觸到的第一個女人,是他的“初戀”(也是他的“絕戀”),倘若賈瑞有過“戀愛”經(jīng)歷,也不至如此沉迷。王熙鳳接著又灌迷魂湯,說道:“像你這樣的人能有幾個呢,十個里也挑不出一個來。我正盼有個人來陪我解解悶?zāi)亍!辟Z瑞聽了,喜的抓耳撓腮,說道:“我天天過來陪嫂子解悶可好?”鳳姐道:“你哄我呢,你哪里肯往我這里來?”王熙鳳這一句話,就像一把毒箭直刺賈瑞心窩!本就強勢的王熙鳳偏偏裝成弱勢,向賈瑞撒嬌起來,將本來弱勢的賈瑞架空。賈瑞即刻“雄武”起來,“擔(dān)當(dāng)”起來,便信誓旦旦說道:“我若有一句謊話,天打雷劈!素日只聞嫂子是個厲害的人,如今才知道嫂子是個有說有笑,極會疼人的人——我死也要來!”“處男”動真格的了。
王熙鳳繼續(xù)挖坑,她要埋葬賈瑞——為了取得賈瑞更深入的信任,她不惜拋出深藏心底的秘密。王熙鳳說:“果然你是個明白人,比賈蓉兩個強遠(yuǎn)了。我看他那樣清秀,只當(dāng)他們心里明白,誰知竟是兩個糊涂蟲,一點不知人心?!?br />
這里提到的賈蓉,是寧府賈珍的公子,秦可卿的丈夫。賈蓉十九歲光景,與王熙鳳同齡,風(fēng)流倜儻,風(fēng)度翩翩,深得王熙鳳寵愛。賈府的下人們私底下都有議論王熙鳳與賈蓉的“私密”。老家奴焦大就曾酒醉后罵過“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后半句“養(yǎng)小叔子”就是指他們。王熙鳳說“賈蓉他們竟是兩個糊涂蟲”,另一個沒說名字,應(yīng)該是指賈薔,也是賈府的嫡派子孫,因父母早亡,跟賈珍生活,和賈蓉情同手足,形影不離。后文中賈瑞被捉,就是王熙鳳安排他倆做的。
賈蓉和王熙鳳有私,這在那樣的家庭背景下應(yīng)當(dāng)是絕對的秘密。而今王熙鳳在賈瑞面前將隱私主動拋出來,既是“勾引”賈瑞(角色已經(jīng)反轉(zhuǎn)),又有“將死之人知道又有何妨”之意。
賈瑞聽了這話,越發(fā)撞在心坎上,由不得又往前湊了湊,“餳”著眼看鳳姐帶的荷包,問里面裝的什么,又問帶什么戒指。
這里看出賈瑞已經(jīng)被欲望之火燃燒到了不能自持的地步了。荷包是古代女子的隱私之物,一般作為情侶的定情之物互贈,外人是不能碰的;女人的戒指同樣是隱私之物,看女人戒指等于看女人的手。王熙鳳看賈瑞得寸進尺,再不制止就要動手了。何況王熙鳳是在演戲,心里別提有多厭惡!遂低聲說道:“你該走了。大天白日的,在這里也不方便。晚上起了更你來,在西邊穿堂等我?!辟Z瑞如聽“綸音佛語”一般,忙忙告辭而去。
三
就這樣,當(dāng)天晚上,賈瑞摸進王熙鳳指定的“穿堂”地點,左等右等,哪有王熙鳳的影子?至半夜,“咣當(dāng)”一聲,穿堂兩頭的大門也關(guān)閉了,想走已經(jīng)不能夠。為了與“情人”幽會,賈瑞在家精心打扮一番,穿著單衣,時值隆冬,“朔風(fēng)凜凜,侵肌裂骨,一夜幾乎不曾凍死?!卑さ嚼杳?,才等來婆子開門,幸而天色尚早,無人發(fā)現(xiàn),抱著膀子從后門一逕跑回家去。
書中交代,賈瑞父母早亡,由他祖父賈代儒撫養(yǎng)。“那代儒素日教訓(xùn)最嚴(yán),不許賈瑞多走一步,生怕他在外吃酒賭錢,有誤學(xué)業(yè)。自來出門,非稟我不敢擅出”等。
可見,賈瑞是個老實聽話的孩子,他并不懂得世事維艱,人心狡詐。在第九回“鬧學(xué)堂”中,作為“班長”的賈瑞,維持不了秩序,學(xué)堂大亂,竟被三等奴才,寶玉的車夫叫李貴的訓(xùn)斥一頓??梢娰Z瑞的懦弱和無能。倘若爺爺沒有“不許賈瑞多走一步”,而是“放出去”,融入社會,即便染上吃酒賭錢,嫖娼宿妓等等劣習(xí),也不至于如此不諳世故,以致陷入王熙鳳布下的陷阱。如何教育下一代,真是永遠(yuǎn)的話題。
當(dāng)下,賈代儒見孫子整宿未歸,因此氣了一夜。賈瑞少不得撒謊,說“往舅舅家去,天黑了,留我住一夜”。可見賈瑞撒謊都不會?!巴司思胰ァ边@個謊太容易揭穿了,為什么不瞎編一個人,老學(xué)究也不好對質(zhì)?因怒道:夜不歸宿,本已該打,況扯謊乎!因此到底打了三四十板,不許吃飯,令他跪在院內(nèi)讀文章,還要補出十天的功課方罷。賈瑞直凍了一夜,今又遭此苦打,且餓著肚子,跪在風(fēng)地里讀文章,其苦萬狀。
四
受這一遭無端之苦,若是稍微有點心思的人,都會想到是王熙鳳的擺布,而不會再去上當(dāng)。誰知賈瑞就是這樣“癡心”,過兩天,又來找鳳姐;賈瑞經(jīng)此一劫,換個誰也不忍心再加害與他了。就算賈瑞調(diào)戲在先,縱有千錯,也錯不至死,何必非要置人于死地!“當(dāng)饒人處且饒人”,王熙鳳不會這么做,因為她是王熙鳳。
一個“癡心”跳坑,一個“癡心”挖坑。一對冤孽,一起鬧劇。
見到賈瑞,鳳姐故意抱怨他失信,賈瑞急的賭身發(fā)誓。鳳姐這一招何其歹毒!先發(fā)制人,反咬一口。賈瑞已“癡”,確信不怨鳳姐(真不知道這賈瑞還有沒有思維),鳳姐見他自投羅網(wǎng),少不得再另尋計謀。
賈瑞當(dāng)然按時赴約,等來的當(dāng)然不是王熙鳳,而是賈蓉賈薔兩個人。當(dāng)夜把個賈瑞折磨得欲死不能,并寫下兩張各五十兩銀子的欠契,還被當(dāng)頭灌了一身屎尿……當(dāng)夜回家,方想到是鳳姐玩他,(大腦稍有回路)因此發(fā)一回恨,再想想鳳姐模樣兒又恨不得一時摟到懷里。相思之苦,未免“指頭告了消乏”,更兼凍腦奔波,不上一年,諸病盡得了。
聞聽有個“獨參湯”能治此癥,代儒只得往榮府來尋,鳳姐只說沒有。
“獨參湯”是否有效我們不得而知,但好歹這是救人一命的陰騭。記得秦可卿病重期間,也吃過人參,王熙鳳勸慰秦可卿說,別說一天二錢,就是一天二斤咱們也能吃得起。可見王熙鳳手里不缺少人參。
賈瑞要命心切,無藥不吃,只是白花錢,不見效。后有跛足道人送來“風(fēng)月寶鑒”,賈瑞在鏡中與鳳姐兒云雨一番。如此這般,賈瑞反復(fù)下溺連連,一命嗚呼。
賈瑞最終“得到”了王熙鳳,滿足了欲望。王熙鳳是高貴的,冪冪中的安排,和卑賤的、骯臟的賈瑞纏綿悱惻。跛腳道人的出現(xiàn),是不是似曾相識?不是還有一個賴頭和尚嗎?是不是覺得整部紅樓夢都有這兩個人的影子?他們是大荒山無籍涯的仙者,不去尋仙問道,專管人間風(fēng)月?!帮L(fēng)月寶鑒”中的王熙鳳和現(xiàn)實中賈瑞,誰真誰假,似有若無。正應(yīng)了“假當(dāng)真是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究竟是王熙鳳害死賈瑞,還是賈瑞害死自己,我們不得而知。我們看到賈瑞的“癡”,與“愛情”無關(guān)。賈瑞只為了獲得本能的欲望。這是否是“情既相逢必主淫”的詮釋?我們也看到了王熙鳳的“絕”,為了獲得置人于死地的“快感”,而不惜把路走絕,把事做絕,把人做絕。這一“癡”一“絕”,是本回對“人性”最精彩的注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