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見聞】少年的河(散文)
一
我是愛他的。我愛他從一條河開始。
女生宿舍好生奇怪,居然座落在校園的邊邊。這邊邊,又正好在入校門左拐地方。那校門,一來沒有關過,二來沒有個看門的人。我吃過晚飯,其實才下午四點多。我站在210門口,天又熱,比保靖熱,好像不是同一個天,走廊又不寬,要不時側身避過剛洗過飯盒的同學。況且,剛剛開學才一月,我心里說不上對每個人究竟是認識了,還是不認識。我無端覺得每個人身上的味道是不同的。我這樣想的時候,一只老而大而烏的貓,啪一聲,從三樓一下落在我面前的彩鋼棚上,心里一驚。向遠,圍墻外的香蕉林、甘蔗林、荷蘭豆架,朦朦地繞著一層黃的煙。教我出不了氣。我只好決意地下了樓,向江邊去。
二
那個著名的1987年9月,天真熱。比大埕熱,但好像有大埕一樣從南頭吹來的濕的風。那風從陽臺的南面貫穿到北面。我于是就習慣于晚飯后去站在303門口的走廊上。憑欄,俯看腳下打乒乓球的鐵供班的同學,看第三食堂的樓頂,然后,眼光越過小片的由千層柏(這樹有千層皮,葉子卻影子樣地細,總翻滾著閃閃的浪,樹身和葉子又生有不同的味)、木麻黃(很少人知道的樹,蒼柏其干,細柳其葉,渾身有松針的氣息)、紫荊(這學名加上宮粉二字,還有馬蹄兩字,好吧,你就就著這兩個詞去想樹的樣子和甜的氣味吧)組成的夾道的林子。突地,視線跌下去,只得用眼光撫摸幾乎平了地面的灰瓦頂的一排排平房。平房后,復又是樹。幾棵老身的木麻黃,幾棵更老身然而雄偉的木棉。
此時,夕陽就掛在我們宿舍后窗上。我過去看了一下。并不刺眼。我于是就將晚霞和在一杯剛剛泡釅了的茶里。牛飲而盡。一時,就生了飲了酒一樣的醉氣。心里就掛念著南面的石門碼頭。感覺那里有人要歸來,有人要出去。有無限的可能醞釀著要發(fā)生。
于是,我就下了好長一個階梯,向東,出男生宿舍區(qū)的門,轉西南,上山坡,下坡,聽著石門涌的響,巡著條黃泥沙路一點點地走。
三
我總是這么搞不清自己。比如,吃飯時,正為三毛與荷西而歡喜,剛剛過球場看男生們在足球場、籃球場的奔突,就莫名地想初中年代。好像那時的那里比較安全、安心。又如,我低頭細步向行政樓前的七里香籬去,左拐,過療養(yǎng)院的門,繞著個菱花樣噴水池時,心里還愈迫切地想見流溪河,但瞬間我內心就想到一封敖?來的信。爹的老實的字跡,教我反好像走在要去鄉(xiāng)里的古井亭的細路上。在療養(yǎng)院的樓、園、林子里拐來拐去,就生了進入家鄉(xiāng)的山、林、田園的感覺。
人想人、想家鄉(xiāng)是在想什么呢?我無端又多出個問題來。仿佛個尼采式的哲子。(我后來才知道尼采。)
我想,我究竟是不堅強。軍訓沒有使我堅強。我不堅強時就想,我的心,多么對不起我讀的這多書。書本告訴我堅強、自信、美好,但我為何不那樣?
況且,一路,遠近地,浮動著紫荊、七里香、茉莉、夜來香、五纓丹,以及不知道名字的花草的清氣。
我要快快恢復我的歡喜才好。
四
轉向流溪河去的坡道,一聲更緊一聲地疊一起,噠噠噠地,不時夾一道長而低悶又遼遠的汽笛,讓我感覺是在吃力地奮進-----正如我對于人生的理解。
左邊,是學校教學區(qū)后山的圍墻,可見是先砌一截,后又加了一層、二層,卻整齊、合一。墻內,原始森林一樣,榕、槐、烏舂、紫荊、木棉,及叫不出的雜木、花草,各盡所能地密匝生長。能開花的簕杜鵑、一種不知名的巨型菊,就只好出了墻來,頻頻向我點頭。我迎著風說:好的。一時,就從中飛出一只粉黃的蝶。細翅兒忙忙地扇,卻總不遠不近地,在我跟前引路。我心里正歡喜。卻不知她(它)“倏”一下,倒著飛進男生宿舍區(qū)后墻邊的細徑去,一層層地升高、盤旋、停滯、急轉、倒飛向我。我的眼光跟著,看見小山崗林子要比后山的疏、透,如霧。這才發(fā)現,有一只粉紅、帶斑的、翅膀棱角更加分明的、大了一圈的蝴蝶,正從更高、更前、更向里面的菜園子的方面引著。我心里想起個句子:多情卻被無情惱。
這時,突地,從一個五色櫻的花林中,就竄出只嗡嗡叫的蜂。我這回,就愛理不理了。然而,這只熱情的蜂,好像看透我,以為我擔心它的蟄,就向遠去,竟沿著石井涌的河水上方飛行,也引著我。不久時,就帶我到了一個流溪河與這涌沖積出的一大片灘塗地。
五
我那時,好像是我剛剛見過的一切物的小母親,我內心的悲憫好像那個黃昏已經成熟了的紅。我原本可以將順手帶了的紅皮日記,擁在我軟的懷里,然后,坐在老祖母一樣的古榕下,撫摸座下光滑的麻石和水面,極目向對岸的金沙洲島,看剛剛捕魚歸去的小船、漁夫,以及那片業(yè)已菲紅的林子。然而,這無法消解我的濃情和關懷。我直接越過一塊古碑和釣魚臺、觀音洞、只一抱寬半人高的福德廟,仔細地看近療養(yǎng)院南墻的矮青磚墻----似這般斷垣殘壁,從前經歷過什么?石門又是什么意思?海市蜃樓是怎樣的?
那只好向西頭去問、看了。
那是我少女時刻的一個心跳。
夕陽迎向我的時候,巨大而溫暖,好像一天的熱辣與她(它)無干。只我要開口贊美的須臾,她就跳入天際線下去。流溪河的來處,升得好高。從近我的沙洲開始,一直到那西陽落處的天邊,左則至對岸的金沙洲,右則是男生宿舍后的山崗,合抱出一個天地共大的淡紅的潭。江頭兩岸,緩慢的山,如剪,左低右高。
而不停地暗下去的光,則使流溪河與一條南來的涌結成的肥沃的灘洲顯了出來。百日紅、細白菊、黃金桂、藍的雜花,無有章法地差落,發(fā)出星星一樣的光。
一個男生從我對向走來。他高、瘦,褲子極長。在西面的余光下,影子更長,一直到了我跟前。
我對著影子說:您好。
我這樣子說時,不知為何,一方面更加猛烈地想到保靖,更加心焦,一方面卻也極迅速地心安。
當然,我那時,還不知道,這人后來就是我的親人,我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