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大雪，我在淮南南站附近住賓館等待回鄭州，閑來無事看電影《無負今日》時里面有一個場景再也難忘。莫言老師坐在北師大校園里，手中把玩著一只銅駝。他對相遇的學(xué)生介紹說銅駝是啟功先生書案上鐘愛的一個銅駝筆架仿制而成，北師大為了紀(jì)念啟功先生，將銅駝仿制了許多贈送給一些老師。
　　 看著莫言老師手里那只銅駝，我忽然間生出擁有的欲望。我在京東上很快搜索到與之相似的仿款，毫不猶豫的下單。除夕下午，我收到了快遞，小心地拆除包裹，銅駝沉甸甸地臥在我的手心，略微暗黃的外表，沒有掩蓋住它溫和平靜的姿態(tài)。
　　 人生許多情愫總是來得迅猛而突然，好像沒有道理，似乎又暗合了某種因緣，如同我年少時偶然讀到徐志摩的詩《偶然》時，只一遍就分毫不差的記下，且永難忘確。駱駝在藝術(shù)家筆下，只有吳作人畫的讓我有些印象，可深一些的含義卻也說不上來。而眼前的這只銅駝，或許正是偶然際遇時心靈碰撞所得的一個最好的新年禮物，這種改變好像只在一剎那間。
　　 我出生在山明水秀的大別山區(qū)，雖然到過一些地方，此后大半生的生活卻未脫離中原腹地。生命看似很長，當(dāng)你回望時才發(fā)現(xiàn)寬度和深度都顯得單薄，不由得讓人多了些回味、思考，以期不負余生。作為家畜，牛在我的記憶中可謂深刻，成為人們的鐘愛，源于它的溫良力大，勤勞負重，是家庭主要的勞動力，并且頗通人性，成為人與土地之間相互依存的重要紐帶。作為西北廣袤的草原，最重要的牲畜應(yīng)該數(shù)馬了。馬敏捷善行，豪邁忠誠，成為交通出行的主要工具，是草原民族的命根子。對于駱駝，在我以往的印象中實在沒有什么地位。曾經(jīng)僅有的一次與駱駝的近距離接觸是在鄭州邙山黃河游覽區(qū)河灘邊的游樂場中。兩只用于觀賞的駱駝臥在沙土地上，皮毛污穢，渾身臟污，看起來毫無生氣。駱駝緩慢地蠕動著嘴唇，眼睛沒有流露出任何感情，對于外界的一切看起來毫不關(guān)心，近乎麻木的程度。我有些詫異，精明的商人為何拿如此丑陋的駱駝來博人眼球，是因為地域差異求得一個罕有，還是為了展示駱駝應(yīng)有的品質(zhì)？眼前沒有游人的青睞，駱駝全不在意，也許見慣廣袤遼闊的它此時內(nèi)心有著與眾不同的淡然。駱駝并不尷尬，游人座下的高頭大馬好像也沒有草原里的英姿颯爽，慢騰騰地耷拉著腦袋，只是失去生命活力的玩物。當(dāng)生命的存在失去它應(yīng)有的血性和天地時，給人的感覺就是雖然肉體活著，其實生命已經(jīng)終結(jié)。我不知道眼前的駱駝經(jīng)歷過什么，在想些什么，當(dāng)我沒有深入走進它的世界時，就不能感知它的情感，彼此間只是一種冷漠的對望。
　　 如今，我反復(fù)看著手里的這只靜臥的銅駝，尺寸雖然很小，造型卻極其勻稱和諧，帶著金屬的冰冷，雙目安靜地睜著，淡淡的光澤似乎帶著些與身俱來的厚重。駱駝，在人類的歷史記載中有著杰出的貢獻，只是它們從來不是主角，如果不認真審視、聆聽，你就無法確定它們的價值和意義。
　　 天地間萬事萬物的相互依存看似雜亂其實又有必然的規(guī)律，其中總是蘊藏著深刻的法則道理。沙漠是上天留給地球的傷疤，生命的禁區(qū)。任何時候跨越這道傷疤都需要非凡的勇氣和毅力，駱駝似乎就是天生為了這個生命的禁區(qū)而存在，是上天饋贈給人類的禮物?？墒沁@份禮物并不光鮮亮麗，看上去有些丑陋，好像是《巴黎圣母院》里的扎西莫多。駱駝進食的樣子如同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胃口從不計較食物的粗劣好壞，堅硬的枝條、高大的灌木、惡臭的草類以及帶刺的植物就是它的主食。如此令眾生擯棄的粗食，駱駝毫不嫌棄，輸送進體內(nèi)，用強大的消化系統(tǒng)將食物轉(zhuǎn)化成營養(yǎng)，一點點積存，然后5至7天不飲水進食，依然可供人類驅(qū)遣役使。這樣的耐力，足以讓任何生命敬畏！駱駝行走的速度很慢，對于惡劣的環(huán)境仿佛很不敏感，風(fēng)沙、冰霜、干旱、饑渴擊打在它粗糙的皮毛上毫無作用。對于人類的驅(qū)使，哪怕侮辱和委屈，駱駝似乎總習(xí)慣于接受，沒有明顯的好惡反應(yīng)。駱駝好像沒有情感的貫通表達，愚笨的忠實，遲鈍的逆來順受。如果不是負重馱物，不是在惡劣環(huán)境中神一樣的存在，也許人類的世界里駱駝就是空氣。
　　 駱駝仿佛從不在意它的形象，五光十色的世界并未讓它迷失，它從千難萬險中走來，清醒地活著，默默無聞地履行著屬于它的工作。撒哈拉沙漠中由駱駝馱來了古埃及文明，駝鈴聲聲里續(xù)寫著人類無盡的輝煌與榮耀。歷史上一條完整的絲綢之路，從長安到羅馬，六千多公里，起始形成不知經(jīng)歷多少歲月，漫長的道路不知有多少艱難困苦和不為人知的兇險故事？聞名于史的張騫出使西域，打通絲綢之路，前后歷時13年，是這數(shù)不清的故事中光芒萬丈的一例。瀚海長空，茫茫戈壁，大漠黃沙間每個日升月落，每個嚴(yán)寒酷暑考驗著任何丈量者的腳步。這些勇敢者的游戲從此讓東西方商貿(mào)往來，文明交融匯合，互通往來的世界璀璨而驚艷。歷史的足跡深埋塵沙杳無蹤跡，人類的意志以文字的形式傳承，那些沙漠之舟——駱駝的蹤跡又去哪里尋找？
　　 我的人生實在有限，足跡有限，至今沒有親歷西北塞外，感知遙遠的過去。我不能仰望古人，俯察古今，在生命的循環(huán)中徘徊不前，連一只駱駝都不如。駱駝是無聲的，是與世無爭的，它從不在意自己做過什么，留下什么。我試圖通過想象喚醒沉睡的時間和遠去的故事，努力從一些歷史的數(shù)字中理解許多嚴(yán)酷環(huán)境中產(chǎn)生的偉大。玄奘天竺取經(jīng)，歷時14年，馱著萬千經(jīng)書滿載而歸獲得空前的盛譽時，那些無名的駱駝只是工具，很快就會被人遺忘。
　　 “花的事業(yè)是尊貴的，果實的事業(yè)是甜美的，讓我們做葉的事業(yè)吧，因為葉的事業(yè)是平凡而謙遜的。”我們總是習(xí)慣歌頌英雄，頌揚成功，卻很少關(guān)注那些為成功和英雄做鋪墊陪襯的義舉。駱駝用它的奉獻成全了人類，在已知人類世界里所留下的輝光和耀眼的文明事跡里，似乎沒有駱駝的影子?？蛇@并不能說明它不存在，恰恰相反，駱駝用它的忍辱負重，堅韌耐勞，當(dāng)之無愧地支撐起自己的偉岸。當(dāng)我們自豪于自己世界的豐功偉績時，是否想起駱駝，那個看起來安靜而無聲的存在，沒有抱怨，不會計較，平凡樸素地做著屬于它堅定執(zhí)著的事業(yè)。
　　 我反復(fù)觀摩著手里的這只銅駝，臥著的姿態(tài)安閑鎮(zhèn)定，蓄勢待發(fā)，沉甸甸的分量是歲月磨礪留下的生命本真，人生的許多遭遇和經(jīng)歷雖然無法與之言說，可是突然覺得它什么都懂，什么都明白。銅駝知命不言，我又何必它求，彼此做個相知相惜的朋友，在最近的距離中保持著各自時刻的清醒，相望于塵世，相忘于江湖，豈非人生至樂？
　　 地球已然成為村落的今天，遙遙萬里間朝夕可達，漫漫人生征途中，還需要做一只負重行遠的駱駝。
　　
　　 2024.2.11日記于夏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