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遭遇凍雨雪(散文)
一
強強是二月一號下午開車從宜昌回荊州來的。吃完團年飯后他去剪頭發(fā)、給他的新能源車充電,半夜回家就蜷曲在我和母親的棉被頭里,捂著耳朵說外面的天氣好冷噢,說不定半夜里要下黑雪呢!我在半夢半醒中嘟囔道,快去睡吧,管它是白雪還是黑雪,明早五點多我們就要起床趕飛機的!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倆就推著行李箱匆匆忙忙地下樓來。地面還真蓋著一層白皚皚的厚雪。灰蒙蒙的天空正篩糠似的飄撒著雪花,大地銀裝素裹。強強提起黑色大頭鞋,用力地朝地上踹一腳,卻不見雪粒雪花飛濺?!斑讌剑@是什么鬼雪,踢都踢不動?”他嘀咕著往地下車庫走去。
我在街邊的早點鋪買了兩碗面條,邊欣賞著漫天飛舞的雪花,邊催促忙碌著的老板動作麻利點。一位年齡較大的女員工正在桌子上罐裝豆?jié){,我靈機一動,便拿起一只紙杯到店門口去裝雪花。雪花晶瑩剔透,捧一把在手心,雖然寒涼透骨,卻如面團一樣柔和滑順。我把它擠壓濃縮成幾個小冰球,再用塑料袋包裹好杯口,順手塞進手提袋里。要是六歲的孫子和兩歲的孫女看見奶奶從遙遠的老家?guī)Ыo他們的冰雪坨坨,該有多高興!
別看強強有三十二歲了,有時他還真像個孩子。這會兒他堅持把大連面換成牛肉米粉,說即使跑遍全國也吃不到這家么好吃的牛肉米粉。別急,大姑,等我吃飽喝足一蹬腳、屁股都沒坐熱就把您送到三峽機場了,然后我再回家睡個回籠覺。在宜昌工作吃住都不錯,沒有深圳那么大的壓力。嘻嘻,就是吃早餐時,找不到一家像荊州牛肉米粉這么爽辣過癮的。
“都長這么橫實了,還開口閉口離不開吃,看人家六六(強強媳婦)長得有多秀氣,唔,她還在炸火腿腸賣嗎?”我說笑一句,坐上車系上了安全帶。
“您多久沒看見她了?現(xiàn)在她都長到一百四十多斤了……嗯,她早就重操舊業(yè)了,上次去韓國,她盤的化妝品賺了一萬多?!?br />
“沒想到你們兩口子從深圳撤退后,迅速地找準了自己的位置,站穩(wěn)了腳跟,人挪活樹挪死,這話說得可真對!”
“嗯”強強從口袋里掏出一支煙,點燃,然后打開車窗,向外面吐一個煙圈。"咦,雪越下越大了,等會下班了給小東西堆個雪人,他還是第一次看見下雪呢!”他說的小東西是他的兒子,三歲,長得肥肌肌白嫩嫩的像個瓷娃娃。
六點十分,強強調(diào)好導(dǎo)航,我們從荊州出發(fā)了。別了,家鄉(xiāng)!這次回家二十多天,除了陪伴年邁的爹娘,就是走親訪友吃大餐打麻將,一副樂不思蜀逍遙自在的模樣。可我終究還是要回南方的,在深圳,有我自己的家和兒子一家四口。
二
強強開的是新能源深藍S7,車身較大,內(nèi)空寬敞,且色彩深沉穩(wěn)重,正好配得上他這一米八二、眉清眼爽的大帥哥。
他第一次說路有點滑,我沒在意,心想下雨下雪的,路面哪有不打滑的呢?可他第二次說路面打滑車子發(fā)飄時,聲音低啞,略帶顫音。我心頭一震,不免有些緊張起來。
車輕幽幽地從城市的邊沿劃過,整個城市像個疲倦的老人沉浸在寒冷的睡夢里。沒有雞鳴也沒有狗吠,近處一排排的路燈閃爍著橘黃色的光,照耀著雪飛雪落的輕盈摸樣。大地已穿上了厚厚的白色羽絨服,遠處的高樓、商鋪和樹木也被白雪覆蓋。真不知道這些柔弱而輕盈的雪花精靈,是如何在短短的時間內(nèi)把大地洗滌包裝得如此精致完美。
刮桿器在車前面的玻璃上有規(guī)律地劃動,要是平時,誰會注意到它的存在呢,可此時,它的呆板和生硬,特別是它那硬戳戳的聲音,無聲地告訴車主人,它的軀體已被凍成了一根毫無感知力的凌冰!
我問強強說沒遇到過這種天氣吧?強強回答說這些年在廣州和深圳打工,從來沒有在雪地里開過車……哦,這路面好硬好滑,車輪落不實軋不穩(wěn)。我就不明白,雪應(yīng)該是柔軟的遇水就化的呀,今兒它落到路面怎么就跟凌冰一樣硬呢?剛才車又飄了一下,好在我馬上踩剎車穩(wěn)住了。大姑你感覺到了嗎?
我“嗯”一聲,告訴強強不要害怕,也別多想,跟緊前面那幾輛車,照著它的車轍走。
前面有兩部披滿積雪的小車和一輛高大的貨車。它們慢吞吞小心翼翼地向前推進,論速度,怕是比我平時上班的電動車快不了多少。我看見大貨車笨重的車身時而往左搖一搖,時而又往右晃一晃,捆扎在上面的軍綠色帆布也被風(fēng)雪撕開一道口子,露出黑乎乎的硬質(zhì)物件。強強也看見了,他不再說話,默默地與幾輛車保持著不遠不近相互呼應(yīng)的距離。
不一會兒,兩部小車很艱難地轉(zhuǎn)了彎,朝另一條岔路開去。只剩那輛步履蹣跚、車尾檔板上寫著“渝ⅩⅩX”的大貨車。強強不緊不慢地尾隨著它,我小聲提醒強兒,不管什么時候開車,都不要離貨車太近,特別是快速超車的時候,一定要有充分的把握。強兒“嗯”一聲,漸漸加快了速度,看他的意思是想超過這輛貨車,可天色晦暗,路況復(fù)雜,我不禁為他捏了一把汗。
超車了,強兒發(fā)出信號,貨車司機心領(lǐng)神會,他把車略微往旁邊斜插半米,讓出寬敞點的中心道路來,我們吁了口氣,加速,超越,心里充滿著感激。
超車成功,強兒又叼上一支煙,大姑,趕得上飛機的,我們馬上就要上高速了。高速上車輛多,沒有紅綠燈,又都是同一個方向,雪都被壓成了水了。剛才他超車時,我的背心和額頭竟嚇出汗來。這會兒聽他這么一說,才長長地吁口氣。
強強扭過頭,很優(yōu)雅地捋一把他昨天才剪的發(fā)型。十來分鐘后,他突然停下車來,無可奈何地嘆氣。我睜開緊閉的雙眼驚問其故,他慘兮兮地回答,高速封路了,我們上不去了?!案咚龠€能封路的?這怎么辦,大姑?”
“你知道還有路去機場嗎?”
“有,318國道。拐個彎就是。道路比這兒寬敞些,我上次送朋友去機場就走這條道。喏,上面也有車在跑哩!”強強伸手向左邊指一指,“現(xiàn)在是六點四十八分,八點前我一定會把您送到的。”
三
我開始為強強擔(dān)心起來,湖北這些年很少下雪,他根本沒有在雪地里開車的經(jīng)驗。高速已封,說明有關(guān)部門已經(jīng)注意到了這場雪的危害性。我趕不趕得上飛機、回不回去深圳又算什么呢?天氣這么惡劣,路途如此驚險,萬一強強稍有點閃失,車翻人傷,這荒天野地的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我這個做姑姑的怎么向他的妻兒交代?自己之所以這樣急慌慌的趕回深圳,不也是為了與自已的兒子及家人相聚、為他們做一頓豐盛美滿的團年宴嗎?
車像烏龜一樣在雪地里緩慢爬行,有輛黑色的奔馳車停在路上不動了,不知是車出了故障,還是司機故意停下來的。我們經(jīng)過它旁邊,看見駕駛室里有人對著手機說話。
此刻,我思忖著該不該讓強強把車停歇下來。我們不走了吧,就在風(fēng)雨中等待吧!等著天亮?等待雪化成水?等待村民或交警來救援?這些問號在我腦海里形成,又很快被否決,我們進入了進退兩難的境界。
強強見我面有難色,便安慰起我來。大姑,你不用擔(dān)心,我也是七年車齡的老司機了,開車就好比我們?nèi)俗呗罚哪懿挥龅揭稽c溝溝坎坎,張開兩條腿跨過去就是了。如果車熄火趴在路邊不動了,這冰天雪地臘月臘時的,誰也救不了我們。深圳的大哥和新加坡的小哥(我、妹妹的兒子,他們?nèi)齻€從小一起長大)知道了,還不笑死我呀?
強強說時,像小時候那樣呲牙笑了,你要相信我,我能行!上次到貴州出差,我和同事們六個人兩部車,開上一條環(huán)山大道。車在山坡下繞來繞去,山下是萬丈深淵,那才叫一個驚險!眼看就要轉(zhuǎn)出來了,又突然來個急拐彎,再跌落到山底最深處,嚇得我他媽的差點尿了褲子。
我被逗得哈哈大笑,強兒,你憋的這泡尿能肥半畝田哩!好吧,我再借你半個膽,好馬不吃回頭草,我們絕不走回頭路!你看危險的路段過去了,天就要亮了,來吧,強強。我恢復(fù)往日的常態(tài),揮舞著手臂輕聲唱道:向著光明向著南方,向著飛機場,發(fā)出的萬道光芒!
強強笑了,說這才是我大姑的風(fēng)格呀,你看路上的車越來越多了,他們都不怕,我為什么要打退堂鼓!
四
包里的手機不住地發(fā)出唧唧的微信提醒,這應(yīng)該是妹妹和老同學(xué)們在關(guān)心我的風(fēng)雪歸程,祝福我一路平安。我兩眼緊盯著車前面平行的黑乎乎的雪醬路,看見雪花肆意的在車燈下盤旋起舞。
突然,左前方道路上30米開外的地方,一個穿黃色背心的外賣小哥連人帶車摔倒了。他連跪帶爬,剛跨上電動車騎出幾米又重重地摔倒在雪地里。強兒也看見了,調(diào)侃道,小伙計,這么冷的天,你可做的是獨門生意??!我不以為然,說你還記得玉美阿姨家的亮亮嗎?這次我回來,聽說他大學(xué)畢業(yè)在家玩了一兩年后,就去美團送快遞,前年結(jié)婚了和老婆在長湖鮮魚批發(fā)市場開了一家菜鳥驛站。生活,逼得許多年輕人去選擇艱辛和勞累的職業(yè),就好像我們的行程一樣,明知有風(fēng)雪,偏向風(fēng)雪行!因為他們要養(yǎng)家糊口、擔(dān)負起一個丈夫和父親的責(zé)任呵。
強強點頭稱是,說今年的房地產(chǎn)很難做,許多中介公司都關(guān)門歇業(yè)了,而他們的老板卻苦苦地堅持著,他說只有堅持了才能看到希望。
快遞小哥騎上車,躬著腰,駛進一條黑麻麻的岔道,最終變成一團漸行漸遠的黃點,與白茫茫的雪天融為一體。
天漸漸地放亮了。
強強提醒我已經(jīng)到了枝江境內(nèi)了,我們驚喜的發(fā)現(xiàn),這里的雪下得并不大,車輪下面也沒有硬雪塊滋滋作響。我心有疑惑,只聽說六月的雨隔牛背,還沒聽說過臘月的雨夾雪說停就停的呀!
宜昌到了,車很快就駛向機場的方向,強強得意的用手拍了拍方向盤,哼,我老子還制服不了你!我坐直身子,瞥他一眼,見他臉上的陰云消散殆盡,神情也很歡快,便乘機夸他幾句,說你這次雪夜行車,足夠在你兩個哥哥面前胡吹一陣子了。強強嘿嘿一笑,說要是換成他們兩個書呆子,早在荊州境內(nèi)就舉手投降繳盤不開了。我“唔”一聲,表示默認。
天大亮了,周圍的民房和樹木上雖然披上了薄紗似的雪花,卻也露出它們原本烏黑而樸實的面目,這讓我們感到腳下的路是安全和踏實的。
8點21分。我們趕到了機場。強強推著行李箱,我挎著背包和手提包,我倆一前一后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向機場大廳沖過去。掏出證件,換好登機票,我們四目相對時驚魂未定,便來了個輕輕的擁抱,我靠在他寬厚的肩膀上說,強兒,我們終于戰(zhàn)勝了風(fēng)雪,是不是?你是好樣的……喉頭哽咽,最后的幾個字被淚水浸透得濕淋淋的。強強不以為然地用小指尖劃過頭發(fā),笑得滿面春風(fēng):必需的。大姑。
過安檢時,乘客必須摘下帽子、圍巾、脫下羽絨服,所有的大箱小包都從安檢鏈條上經(jīng)過。當我走進候機大廳時,從登機處的通知顯示屏上得知,2月2日上午9點從三峽飛往深圳的航班,因天氣原因,晚點一個半小時起飛。
我找個靜僻的地方坐下來,戴上眼鏡,打開手機,一一回復(fù)親人們的關(guān)心和祝福。每一條信息里都有瑞雪飛舞的驚喜,每一話溫暖的話語都充滿了真摯的祝福。而我的回復(fù)卻輕描淡寫波瀾不驚,對路途中遭遇的雨雪險境,只字未提。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伸手去手提袋里去摸那個紙杯,可摸來摸去卻找不見它。我把紙塑袋翻了個底朝天,還是沒找到那杯雪??赡苁窃谶^安檢的時候,被工作人員收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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