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恒】銘記心坎的平板車(散文)
像是冥冥之中有定數(shù),青少年時,我就與平板車結下了不解之緣。為生存計,未成年時,大人們拉車,我常為他們拉幫套;成年后,我則時而拉幫套,時而又同人們一起,各自單獨地駕車前行。無數(shù)次地拉著載有重物的平板車,行走在崎嶇不平的土路、或漫長的國道上。其旅途中經(jīng)歷的艱難困苦,是常人難以想象的。
一
平板車的兩個車轱轆連接在一根鋼軸的兩端,形似體育館里的杠鈴,老家的人便把平板車統(tǒng)稱為“大杠鈴”。因平板車相較于肩挑背馱或用獨輪車運送貨物平穩(wěn)省力,隨著生活狀況的好轉,上世紀七十年代以后,很多人家都購置了平板車。
艾山,離我們老家五十華里。其間要先走二十里土路,再走三十里柏油鋪就的310國道方可到達。艾山的石頭便宜,一至兩元錢就可以買一平板車。一車石頭重約一千斤。如果兩個人拉的話,一車可裝載一千六七百斤。俗話說,“艾山石頭有一面”,意思是,因艾山石頭總有一個平面,適合于建造房子墻體的基座。所以,身強體壯的人們便紛紛用平板車去山上拉石頭。
冬天,人們半夜時分起床,太陽冒紅的時候,就可以到達艾山。到了夏天,過了二更天上路,太陽露臉時,也可以到達山頂上。除去中午在路邊茶水棚子吃點飯,或在途中歇歇腳,不過六七個小時的跋涉,便可以把滿載的石頭拉回家。
記得家里將要建房子時,父親和哥哥經(jīng)常兩人合用一輛平板車,去艾山拉石頭。小孩子睡覺睡得死,母親什么時候起來做飯,父親和哥哥又是什么時候起床吃飯,什么時候出發(fā),我都不知道。只是平明時分,母親一遍又一遍地把我叫醒,讓我吃飽喝足,并在我兜里裝了一個煮熟的雞蛋后,便催促著我去迎接從山上返回的父親和哥哥。
拉石頭走的土路,實際上是彎彎曲曲的沂河大堰。那時候,我十來歲,因鬼故事聽得多,就變得膽小如鼠。沂河堰西面,會從白茫茫的河床里,傳出嘩嘩的流水聲。沂河堰的東面,會從陰森森的青紗帳里,傳出嘩啦啦的風的流動聲。頭頂上,身后邊,還會不時傳來辨不出聲音的鳥鳴聲。是烏鴉、是貓頭鷹,亦或是斑鳩、黃鸝?每每聽那些嘔啞嘲哳的怪叫聲,我就會身上戰(zhàn)栗,頭皮發(fā)麻。此外,大堰兩側的墳塋,及目不忍睹的“亂崗子”,也使我走起路來目光不敢斜視,腳步不敢停留。我只能硬著頭皮,眼睛直愣愣地盯著腳下,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那時候,沒有電視機,看不到米老鼠和唐老鴨一類的動畫片。沒有電腦、手機,刷不到抖音,也沒什么游戲可玩。即使看連環(huán)畫冊,或閱讀少兒故事書,也是一種遙不可及的事。我們玩的只有打尜,推鐵環(huán)或踢毽子等游戲。聽的故事,也只有行走的棺材板、紅眼綠指甲等令人發(fā)毛的鬼故事。所以,幼小的我們,靈魂深處就變得陰暗,行為上則變得呆板、猥瑣。
干天旱地的土路犬牙交錯,雨雪連綿的路面則是滿地泥濘。記得有一次去迎接上山拉石頭的父親和哥哥,原本冰雪與泥水混雜的路上,天空又落下了雨夾雪。腳穿“毛翁”(草鞋)的我,鞋里灌滿了泥漿和冰雪。來回近四十里的路,雙腳被凍得紅腫麻木。由此,我得了急性關節(jié)炎。經(jīng)過長達一年的治療,病痛才得以根除。
去艾山拉石頭,不僅僅是為了自家建房子,生產(chǎn)隊建房子,也要組織社員去山上拉石頭。有一年的寒假,為響應生產(chǎn)隊的號召,正在上初中的我和弟弟,合伙拉回來一車石料,并獲得了兩個白面饃和五毛錢的獎勵。
鄰里百舍急需建房子,石頭一下子湊不齊,就會邀請要好的鄰居們“打慶工”。記得有一回,我就受鄰里之邀,打了一次“慶工”。十六個人,吃飽喝足以后,拉了八輛平板車,半夜三更地向艾山進發(fā)。裝載著滿車的石頭,又沐浴春風,頭頂著明晃晃的太陽,浩浩蕩蕩地返回家,一路上說說笑笑,那景象頗為壯觀。
二
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其中,柴被放在了第一位。生米煮成熟飯,靠的是柴禾。心急撈不到爛飯吃,意思是,火候沒達到,急著吃的話,面對的只能是夾生飯。
貧困的年代,糧食緊缺,燒火做飯的柴禾也變得金貴。麥草除了集體喂牲口外,余下的就用于繕蓋或修補房子。山芋葉、榆樹皮、谷糠一類,本可以用作燃料,為填飽肚子,卻成了人們的口中餐。為了吃上熱湯熱水,以及冬天不至于在室內(nèi)冷得打哆嗦,人們不得不在溫暖的季節(jié)里,利用工余時間,去田邊地頭多撿些柴禾,多薅些青草。由于草少人多,你薅,我薅,他也薅,結果就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實在沒柴可燒,村民們便砍掉自家廢地里成材的樹木,再配備一些廢木棒,作為煤窯的坑道木,裝進平板車,前往棗莊煤礦換煤炭。
棗莊離老家二百華里,一個來回需要四五天的時間。所走的路,雖大部分是國道、省道,可這些光滑的柏油路,常常要翻山越嶺。拉著上千斤煤炭的平板車,每爬一道山、過一道梁,都能把人累得半死。
最難走的莫過于干涸的分洪道。分洪道是大沂河的泄洪工程,河道寬兩華里,穿越分洪道的行車小路,最窄處不足三米。行走到河中心架設著小石橋的地段,稍不注意就有落入水中的危險。
有一次,我和鄰居老趙每人拉了一車煤炭,好不容易翻越分洪道西河堰,并順利通過小石橋到達東河堰的堰腳下??墒?,當試圖把平板車推上堰頂繼續(xù)行走的時候,我們兩人使出了吃奶的勁頭,也沒能把車子推到堰頂。經(jīng)過來來回回的折騰,原本筋疲力竭的身子骨,真像是散了架。我心想,“車到山前必有路”,現(xiàn)在車子面臨的是陡峭的河堰,與高山?jīng)]什么大的區(qū)別,可怎么就沒路可走了呢?于是,我和老趙如同一對泄了氣的皮球,對天長嘆一聲,便鉆到車子底下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開始了夢鄉(xiāng)里的遨游。
睡夢中,我看到了父親站在門前,祈盼我回家的惶恐不安的眼神。我還聽到了,因拉回來一車煤炭,母親雙手撫摸著我的臉頰,淚眼婆娑地說:“瘦了,黑了,咱再也不去拉炭了?!焙鋈婚g,睡夢中的我,又看到了一個激動人心的畫面:院子里高大的柴禾垛旁,堆放著小山似的、閃著亮光的一堆煤。再往廚房里望去,那里有母親剛做好的白面饅頭,香噴噴的紅燒肉,和令人垂涎的燉雞塊。哦!有了充足的柴禾,難怪做出來的飯菜那么馨香,那么誘人。
突然間,我和老趙被一陣說話的聲音吵醒。原來是兩個拉炭的人,正站立在我平板車的前面。
在陌生人的幫助下,我和老趙的車子被順利地推上了堰頂。或許是因為睡覺,體力得到了恢復,或許是睡夢中得到了父母親的精神撫慰,亦或是離家越來越近而提振了精氣神的緣故,在接下來的旅途中,我倒是覺得行走起來很輕松。
三
在動物世界,按生存所需的食物來劃分,大致可分為食肉動物和食草動物兩大類。因為人屬于高級動物,所以人就成了動物世界里的一個特例——雜食動物。食不果腹的年代,人們會吃野菜、吃草根,也能吃死貓爛狗。富庶的日子,人們則會挖空心思地吃山珍海味,甚至“龍心鳳膽”。
深秋時節(jié),是莊戶人一年當中最好過的日子。因為那時已糧歸倉、柴歸垛,每戶都既有粗糧,也有細糧。放開肚皮吃一陣子粳米細面,那絕對是沒什么問題的??墒牵瑥拈L計議,會過日子的人家,在日常飲食上,早已做好了少吃細糧、多吃粗糧、多吃瓜果蔬菜的打算。
從價格上來說,一市斤大米或小麥相當于三市斤左右山芋干的價格。于是,在農(nóng)閑時,人們便會用平板車拉著大米及小麥,去蘭陵及臺兒莊等地換取山芋干。
同樣是莊戶人,富裕的人家吃細糧,我們就活該吃難以下咽的山芋干?聽說讓我陪哥哥一起,用平板車把家里大部分的細糧,拉到外地換粗糧,我無論如何都想不開。這時,父親就勸我說:“咱這地方人多地少,多吃點粗糧是迫不得已的事。隨著糧食品種的改良,化肥的應用,和科學種田的普及,咱很快就能吃飽飯,并把細糧當主食。”
走街串巷換粗糧,是一件有失尊嚴的事??柿?,去老鄉(xiāng)家里討水喝。餓了,吃一點自帶的干煎餅。晚上休息,則睡在當?shù)厣a(chǎn)隊的牛棚里。牛棚的空氣中有難聞的腥臊味,身底下的麥草里有跳蚤,有螨蟲,一覺醒來,皮膚上就布滿了瘙癢的紅疙瘩。最難忍受的,當屬那一句接一句凄涼的吆喝聲。我是“金口玉言”,怎么努力,也羞于開口。
好在山東是孔孟之鄉(xiāng),那里的人平和、善良,交易上公平公正,對待外地人不刻薄、不傲慢。難以忘懷的是,在一戶人家門前,一位中年女人看見我吃的是山芋干煎餅,她便急匆匆地回到屋里,拿出兩張熱乎乎的白面餅,不由分說地塞到了我的手里。至今,每每想起此事,我都感到無比的激動和興奮。
現(xiàn)在建房子,地基用的是鋼筋混凝土,早已沒人用石頭做地基了。如今的沂河堰頂,鋪就的是柏油路面。距離沂河一公里遠的地方,是新建的與沂河并行的一級公路。過去村莊里的土路及田間的茅草小路,也都變成了光滑的水泥路,或柏油路。艾山、臺兒莊及古城蘭陵,都成了著名的旅游打卡地。閑暇時間,我還真得到這些地方走一走,看一看。還有,那曾經(jīng)給我白面餅的大嫂子,她現(xiàn)在生活的還好嗎?有生之年,我要專門去看看她。
土地大包干經(jīng)營模式的推行,使得農(nóng)民錢多、糧多、柴草多。餐桌上,村民們吃的是細糧和美味的菜肴,而且吃得開心、舒服。再沒人外出用細糧換粗糧,再沒人去田野里薅青草,或拉著木料去礦上換煤炭。
平板車,作為隨從我和家人一同走過土路、走過國道、歷經(jīng)青山秀水的摯友,和那段不堪回首的歷史見證者,將永遠銘記在我的心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