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楓】情(小說)
一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期,我初中畢業(yè)不久就成了一名有知識的青年,被光榮地“上山下鄉(xiāng)”了。那時,我還沒有滿十五歲。
四月,是人間最美好的時節(jié)。
那天上午,太陽剛剛升起,霞光萬里,春風習習。我們陶瓷廠六七個上山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已經(jīng)集合在廠大門口,等待著乘縣知青辦統(tǒng)一安排來的汽車,分別去同一方向三十里外幾個相鄰的公社安家落戶。
廠里許多當天不上班的工人、干部和一些職工家屬都自發(fā)來送我們,圍在我們身邊熱情地話別,更多的是殷殷教導以及一些當時流行的激勵性的鼓勵。
母親帶著弟弟和妹妹也來送我,一家人言語不多,卻依依不舍。弟弟和妹妹都緊緊依偎著我,抬頭仰望著我,嘴里不斷的輕聲喊著“姐”,晶瑩的淚水掛滿腮,分別把我的手抓得緊緊的緊緊的。我知道,他們是不讓我離開他們,離開這個家的。
終于,縣知青辦安排來的汽車到了,是一輛解放牌敞篷大貨車。車頭引擎蓋幾乎被一朵紙折的大紅花遮蓋完,車身洗得干干凈凈,車廂兩側(cè)插了幾面彩旗,也分別貼著大紅紙黑字標語,一側(cè)是“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另一側(cè)是“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車廂里已經(jīng)有十來個戴著大紅花的男女知識青年,顯然他們是城里的,一個個雄糾糾氣昂昂特別神氣。他們幾乎都穿著洗得發(fā)白了的軍裝,背著軍用水壺,腰里扎著軍用皮帶,雙眼發(fā)光,一臉的嚴肅和自信,讓人肅然起敬。
見到我們,車上的知青們便熱情地擺手招呼,喊我們快上車,紛紛彎腰伸手接人們遞上的大小包裹。
“停!停!”白胖胖的縣知青辦副主任從駕駛室跳下來,揮動胖胖的雙手制止道。見一個個包裹重新放下地,她滿意地點了點頭揮揮手,然后信步向這邊走過來。她手里捏著一張紙,對著我們這群人十分和氣地喊道:“陶瓷廠的知青們請過來一下。我念到名字的,才可以上車啊。”
聽到這最后一句話,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臉騰地燒紅了,本能地預感在我身上可能馬上將要發(fā)生什么。我不自覺地后退了一步,躲在他人身后,下意識地回頭張望身后的陶瓷廠廠區(qū)。
女主任說話間,一個二十多歲的女青年下了駕駛室,她手里提著幾只胸佩大紅花。
“王旗”“茍富容”“張衛(wèi)東”女主任不慌不忙連續(xù)念了五六個名字,每念到一個名字,就認真注視一眼走向她的知青。她讓叫到名字的知青站在她身邊排好隊。女青年則滿臉笑容地走上前去,為每一個人戴上一朵大紅花。
女主任放下手舉著的名單,似乎已經(jīng)念完名字,扭頭看看滿面紅光的幾個陶瓷廠知青,點點頭,親切地笑了。
一會兒,女主任又回過頭來,挺挺胸膛,笑容可掬地喊道:“好啦,還有沒念到名字的嗎?請舉一下手,讓我看看。”她瞇縫起眼睛,向著人群緩緩環(huán)視搜索。
我有些麻木地舉起了手,雙眼在人群里悄悄環(huán)望,膽怯地希望還有和我一樣需要舉手的人。但是,人群中只有我孤零零地舉著手。
人們的目光齊刷刷地望向我,目光里有驚訝,也有無動于衷,更多的是同情。
女主任目光來回掃描了幾遍人群,然后示意我把手放下,高聲喊道:“還有沒念到名字的知青嗎?”停了一會兒又重復了一遍,人群中鴉雀無聲。接著,她慢慢走近我,輕輕拍拍我的臉蛋既稱贊又惋惜地說:“好漂亮的小姑娘?。“?,可惜了!”停了停,又說,“哦,你,你,就不用上這輛車了,你自己想辦法去縣城邊的三路口搬運站等著,你去那個公社會派人來接你的。”聲音雖然不高,但大家都聽到了。
女主任說完話,一副憐愛的樣子拍拍我的肩,伸出手弄弄我的衣領,意味深長地說:“好了,就這樣吧。你好自為之,來日方長啊。”回過身去,緊走幾步,利索地指揮著王旗幾個爬上了車后,自己才爬進駕駛室,低聲命令開車,也不忘把白胖胖的手放在車窗上,滿臉堆笑,向著一言不發(fā)站在原地的人群親切地揮動。
接知青的汽車鳴了兩聲喇叭,絕塵而去。
剩下我一個本該上車卻沒上得了車的知青還呆在原地,心里很不是滋味,卻不敢說什么,只是悄悄嘆了一口氣,覺到十分羞愧和尷尬,恨不得馬上鉆進地下去。弟弟望著遠去的汽車,咬牙切齒地罵道:“狗東西,老子一定要把你的汽車砸得稀巴爛!”
陶瓷廠的工人和家屬們見她們?nèi)绱似圬撊?,氣不過,高聲罵起來。人們圍過來,有的關心,安慰我,有的勸慰在一旁默默悲淚的母親。
消息很快傳進廠里。不一會兒,沖出來七八個情緒激動滿臉憤怒的叔叔伯伯,看樣子他們是還在上班的工人師傅。
“這不是狗眼看人低,瞧不起人嗎?象什么話?”他們中有個高嗓門忿忿不平地吼道。他拾起一塊石子,本欲擲向公路轉(zhuǎn)而又狠狠地拋向公路邊的堰塘。石子墜入水中,濺起一柱雪白的水花,蕩起一圈圈漣漪輕擊著塘邊。他是陶瓷廠原料車間的肖主任,也是廠革委會一名不脫產(chǎn)的副主任,曾在部隊當過汽車兵。他和父親關系很好,我們都叫他肖叔叔。
肖叔叔走近我身邊,說:“詠玲,他們不讓你坐車去,叔叔開車送你去。直接送到生產(chǎn)隊,送攏你的新家。肖叔叔我還要帶上你肖孃親自幫你布置好你的新家,讓你開開心心地開始新生活。可不可以?”
“可以呀!”“當然好!”我喜出望外,破涕為笑連聲叫道。我知道我是陶瓷廠原黨委書記的女兒,比王旗他們幾個知青更特殊,享受剛才知青辦女主任這特殊的“禮遇”,也不覺得有什么奇怪的了,猶如我再遭人一次白眼一樣。
縣知青辦副主任為什么不讓我上車,大家和我一樣都心知肚明,因為我的父親“死不悔改”,一直還在車間里勞動,有時候“加班”還要在廠門口掃大操場,接受工人階級的監(jiān)督改造,一個季度經(jīng)批準后才可以回家一次。王旗的父親也是陶瓷廠原黨委副書記兼廠長,但是他人聰明、“覺悟”早,幾個月前就光榮地被“解放”了。
肖叔叔很快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輛敞篷北京牌吉普車,他要帶上他的妻子我的肖孃孃,親自送我去我的新家。
坐上吉普車,我一直回頭張望,盼望看見我父親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盼望他能來送送“離家遠嫁”的女兒,我甚至想再看一眼他在大操場上加班勞動的樣子??墒牵瑥S區(qū)里機聲隆隆,寬闊的操場上卻看不見父親一掃帚一掃帚認真掃地的模樣。
肖叔叔也弄來了一朵大紅花要讓我戴上,說:“他們有的,我們一樣不少!怎么啦?就是要他們看清楚我們堂堂的一名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的女兒,怕過誰?輸過誰?”
聽著肖叔叔的話,特別是那句“堂堂一名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讓我好激動,頓時熱血沸騰,心里一陣滾燙。看著手里的大紅花,我哭了,一粒粒豆大的淚珠“叭嗒叭嗒”落在紅花上,浸潤了一大遍,浸潤處顏色更深更濃了。
肖叔叔重重摁響了喇叭,吉普車在人們熱烈的掌聲里徐徐啟動,人們緊跟著汽車,紛紛向我招手,真情地道著祝福。汽車加速了,我留戀不舍地回頭再次張望我生活了多年的陶瓷廠。
“再見了,我的陶瓷廠!再見了,我的小伙伴們!再見了,我的父母弟弟妹妹、我的家!”
忽然,我看見在廠行政大樓那螺旋式樓梯上,一個高大的身影在迅速地拾梯而上,他目光一直望著漸行漸遠的吉普車這邊,不經(jīng)意間跌倒了,痛苦地爬起來又繼續(xù)攀爬……
我的淚水奔涌而出,嗓子哽咽了,低低揚揚手,嘴張了張卻沒有發(fā)出聲音。很快,我又收回低揚的手,咬咬牙,抹去淚水,回過頭,放眼望向前方。
前方,道路曲折卻也寬廣。
二
從上初中后,我對父親的感情一直是矛盾的。
有時候,覺得父親是一個好父親。有本事,工作能力強,廠里絕大多數(shù)工人都很信任他,至今背地里都還稱他是“我們工人的好書記”。父親對我們子女、對母親、對家庭都很好,負責任、和藹可親。我尤其記得他高興時,總愛摟著我們幾個子女,用他硬硬的絡腮胡須不停地扎我們的臉蛋,扎得我們臉蛋生痛,心里卻癢癢的十分舒服。我們在父親有力的臂膀里奮力反抗掙扎,高聲呼喊著“不要!不要!”一浪高過一浪的笑聲里滲透著我們子女們無限的歡樂。父親也在我們的歡樂聲里,感到了莫大的幸福,仰頭哈哈大笑,常常是眼淚都笑出來了。
我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教育我們做人不僅要光明磊落,而且要勇敢和堅強。記得我剛兩歲時,他就堅決地要我學習游泳,說:即強身健體,又培養(yǎng)意志。他先手把手教了我兩個示范動作,然后再讓我學著比劃了兩下,就突然提起我的一條腿一只手臂,把我甩進奶奶屋前的堰塘,要我游泳。猛然被丟下水,我嚇得大哭大叫,哭叫聲撕心裂肺,也本能的一個勁地掙扎,雙手雙腳拼命地亂抓亂舞,情急之中自然用上了父親教我的游泳動作。突然拋下個人來,嚇得在塘中鳧水的幾只白鵝伸長脖子,驚慌地叫著,大張開雙翅愴惶地逃飛。父親不顧奶奶和母親的責罵,站在堰塘邊喊著我的名字,給我比劃示范游泳動作,命令和鼓勵我要勇敢地堅持。奶奶氣不過,一把將父親也推下堰塘,說:你跟我下去教!就這樣,在父親殘酷的教育下,我很快學會了游泳,膽量隨之也大了。在這一點上,我非常感謝父親,是他當初不近人情的決定,使我變得堅強。
有時候,我又覺得父親不是好父親。他太頑固,不明智,不識時務,思想僵化,因而吃了不少苦頭。記得到一次,在廠里大操場上,幾個戴紅袖箍的人當著臺下的幾百名工人群眾,反扭著父親雙臂,要父親承認自己在過去當書記時工作中執(zhí)行的是一條錯誤的路線。父親堅決不承認,拿著那本小紅書,引經(jīng)據(jù)典,據(jù)理反駁。當時,我也在臺下,眼中的父親形象特別高大,金色的夕陽映照著他高高的個子更顯魁偉。父親昂著頭,長長的已經(jīng)過早花白的頭發(fā)隨風飄逸,高高的鼻梁、方正的臉膛對著霞光,象一座金色的巍峨的高山屹立在臺上。父親嘴角滲著血,還高唱著《國際歌》。歌中那句“要為真理而斗爭”的鏗鏘誓言,至今還深深烙在我的心上。當時,同在臺上的王廠長卻顯猥瑣,還沒輪到問他,就主動雙膝跪地,頭搗蒜似地連連承認自己過去執(zhí)行了一條十分錯誤的修正主義路線,連連表示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王廠長因為認罪態(tài)度好,馬上被那幾個人當場宣布“解放”了。王廠長感恩涕零,慌慌張張地滑下臺,在人們鄙夷的目光中灰溜溜地跑走了。而父親卻因為太頑固,當場被戴上高高的尖尖帽,被押著在廠里游了幾圈后,關進了牛棚子,不許回家,天天被押到車間干最重的體力活,接受群眾的改造。
父親吃了苦頭,我們也跟著吃了苦頭。母親從廠醫(yī)務室“調(diào)到”了原料車間天天掄大錘,弟弟獨自一人被分配到十里路外的一所村小學讀一年級,妹妹進不了廠幼兒園。我也入不了共青團組織,初中畢業(yè)沒了推薦讀高中的資格。這不,初中剛畢業(yè),還沒有滿十五周歲,就被賦予了“上山下鄉(xiāng)”的資格,即刻離開家,去廣闊的天地里任飛翔了。
去廣闊的天地里飛翔我不怕,從小就在農(nóng)村奶奶家生活,到六歲時才回到父母身邊。在農(nóng)村跟著鄰居姑姑叔叔挖過土,種過菜,割過牛草,放過鴨,能干的農(nóng)活都干過,因此一般農(nóng)活都不在乎。而在乎的,覺得最委屈的,是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比如,我明明表現(xiàn)最好,學習成績最好,老師同學們都百分之百推薦我讀高中,結(jié)果卻讀不上高中;我明明是應該上車的下鄉(xiāng)知青,卻不讓上車;還有到了農(nóng)村,我寫的好幾篇廣播稿交到公社廣播站,站長都連連夸獎寫得好,卻從沒有采用播出過一篇;其他知青下鄉(xiāng)不久就當上了基干民兵,可以接觸鋼槍,每個季度集中訓練一天,而我卻連當普通民兵的資格都沒有。
好在大隊黨支部曾書記幾次過問,才勉強當上了個普通民兵,那都還是下鄉(xiāng)快一年的事了。
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事讓我百思不解,也讓本來幼稚單純的我,逐漸變得寡言、深沉、穩(wěn)重,甚至害怕、多疑、厭恨。
如此煩惱,象揮之不去的幽靈常??M繞著我,甚至在夢中。
夜晚,我習慣地躺在床上,百無聊賴地手臂枕著頭,目光從茅草屋頂?shù)膬善AЯ镣咄鋈?。天色漆黑,沒有星星,什么也看不見,心里自然就天南地北的胡思亂想了。
床前桌上的煤油燈在孤獨的燃燒著自己,屋里散發(fā)著重重的煤焦油味道和微弱的光芒。光芒雖然微弱,卻把我十來平米寬的新家照得特別地亮堂顯寬敞。忽然,燈苗發(fā)出一聲爆響,隨著爆飛出去一丁點兒明亮的殘絲,在桌下黑暗的燈影里劃出一道明亮的孤線靜靜地落在了地上,慢慢的又是很快的熄滅了。桌下,又是一片暗黑。
這是燈苗開花。燈苗開花在世人看來是吉祥的,預示著有好事將降臨。
但是,會有好事降臨我頭上嗎?我不敢相信。
我曾經(jīng)多次冷靜地分析過一切,堅定地認為,我現(xiàn)在的遭遇,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的父親。父親如果仍然還“頑固不發(fā)”下去,我、我的母親和我的弟弟妹妹都不會遇有好事的。
好事,已經(jīng)遠去,不會再與我們一家特別是我沾任何邊了。
由此,我想到我可能會一直在農(nóng)村生活,在農(nóng)村漸漸長大,在農(nóng)村長成一個大姑娘。自然就聯(lián)想到成大姑娘后人生應該經(jīng)歷的一切,以及以后生活中美好的、甜蜜的和幸福的,以及生兒育女、相夫教子,還有免不了的瞌瞌碰碰都會讓我變得世俗,甚至庸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