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既往】從下到上(散文)
一
北風呼嘯,白雪皚皚,彩旗招展,熱火朝天——這是冬修水利留在我少年記憶中的印象。
上世紀七十年代,但凡是到了冬季,生產(chǎn)隊都要組織社員們?nèi)ザ匏?。冬修水利的?nèi)容十分廣泛,五花八門的,一年一個樣。有時去修復被水毀的水壩水渠,有時去疏浚被沙石堵塞的河道,有時去修繕被暴雨沖毀的田坎倒崩……但這些皆屬是娒兒玩家家似的小打小鬧,就像“麻雀戰(zhàn)”和“夜襲戰(zhàn)”一樣,不必興師動眾,大動干戈。麻子隊長只須略一沉吟,任意派出幾個蝦兵蟹將,到野外折騰幾日便完事了。
舟浦人稱水庫為水塘。那年冬天,村里動真格了,組織大家去修水塘。修水塘是真正的冬修水利大會戰(zhàn),場面熱烈得便有點像“遼沈、平津、淮?!钡却髴?zhàn)役了。這是一個政治任務,也是一項義務勞動,不計工分,家家戶戶都要根據(jù)各自的人口和勞力基數(shù)出工出力。紀律相當嚴明,誰要是膽敢曠工,生產(chǎn)隊便會扣其工分,減其口糧,讓其吃不了兜著走,無一例外。
彼時我十三歲,可以挑得動七八十斤重的擔子了,能頂一個半勞力,當時又恰逢學校放寒假,在家閑著,遂跟父親一起修水塘去。
那個寒冷而又火熱的冬天,已經(jīng)遠去四十七年了,但至今仍令我難忘。每每想起,有一個聲音就會在我的耳邊倏忽響起:從下到上,從下到上!
二
向我說這話的人,是村里的一個老人。
想當年,要說舟浦的男人誰最好看,大家一致公認是那個與我一起住在老屋里的、五官長得酷似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男主角的老右派。他叫王日康,年紀不是最老,六十未到,但輩份極高,人稱康老,我叫他日康公。
在舟浦,人人都說他是“陰人”,但我一直認為他就是怪怪的。一怪:人如玉樹臨風,竟沒有老婆,卻又有兩個在外地做篾的兒子。二怪:老牌的大學畢業(yè)生,卻呆在村里種地,而且還是個半勞力。三怪:經(jīng)常不說人話,時不時地會冒出幾句“鳥語(英語)”。四怪:鄉(xiāng)親們都說星星是天上的燈光,他卻說人們居住的地方也是天上的一顆星星。五怪:七老八老的人了,平時卻不愿意與大人們交往,偏偏就和我這個讀書娒合得來……你說怪不怪。
當然,后來我知道了,他之所以沒有老婆卻有兒子,為何一個大學生卻呆在村里種地,全是他頭上的那頂右派帽子惹的禍,為此,老婆跟他離婚了,他被發(fā)配到老家勞改了。
村里有兩個水塘,一個叫糟坵,一個叫國公岙。那年我們?nèi)バ薜氖菄痢K┨幵谝粋€“V”字型的小山峽里,方圓十幾畝,深達八九米,水滿的時候,波光粼粼,蘆葦青青,野鴨游曳,水牛沉浮,像一個小小的湖。水塘的上面,是黛黛的水銀尖,山上裂開一條縫,縫里走著白白的水,叫國公坑。人們在山腳的窄口處,建了一道近十米高,幾十米長的土石壩,便有了這個水塘。水塘的下面,是一壟梯田,還有一爿遼闊的田垟,面積足有數(shù)百畝。田壟的名字就叫國公岙,至于為何取此名,至今無考。
上工地的第一天,是一個雪后天晴的日子。
我是在水塘的大壩上遇到日康公的。他站在大壩那頭的一棵山茶樹下,頭戴小氈帽,脖繞長圍巾,穿著泛白的解放鞋,裹一件黑色的舊棉祆。遠遠地,他就朝我招搖著一面小紅旗。我看見了,立即揮舞著小綠旗跑了過去。他雖然有點怪,但滿肚子都是故事和唐詩宋詞,擅書法,會畫畫,多才多藝,我很喜歡他。
那時候,隊里備有好多彩旗,平時用于節(jié)慶活動或游行,一旦遇到水利大會戰(zhàn),便紅紅綠綠地插在工地上,以營造氛圍。印象最深的是,村里有十幾個正在讀高中的大哥哥和大姐姐們,他們做了兩面大紅旗,男的在旗上寫著“青年突擊隊”,女的寫著“鐵姑娘戰(zhàn)斗隊”,往大壩上那么一插,便迎風招展,獵獵飛揚,煞是壯觀,仿佛就跟放電影一樣,讓人不禁熱血澎湃,激情燃燒。
大壩上的積雪,不是很厚,卻也不薄,人行于上,刷刷作響。地上印滿重重疊疊的足跡,雜了泥土,不再白凈。水塘里的水,早已泄干,積雪無瑕,白茫茫的。那些原本潛在水底的土堆,巖峰,或像蘑菇,或像石塔,或像巨筍,裸露在視線里,石林一樣,崢嶸崔嵬,嶙嶙然。惟在背陽的一隅,有一個凹陷下去的深丼,尚留寒碧一泓,水面結起一層薄薄的冰,如一只戴著眼鏡的藍眼睛,在陽光下朝我們閃閃地眨著。
所謂的修水塘,實際上就是給水塘擴容,清理淤泥,挖掉凸堆,加高大壩。為了提高勞動效率,也為了顯示自己不可動搖的權威,進場前麻長隊長總是要扯著公鴨嗓先講幾句,然后給大家分攤任務。有人去釆石放炮。有人去大壩砌墻。有人去壩上打夯。絕大多數(shù)的人,全到水塘內(nèi)挖土挑泥。麻子隊長給大家一一分配好任務,最后叼著冒煙的煙筒頭,背著雙手來到我們的面前。
日康公說:“隊長,讓我和狗亮搭個對吧,我倆一起干,行不?”
麻子隊長斜了一眼,說:“也行,你們兩個半勞力,搭配成一個正勞力,剛剛好?!?br />
日康公說:“我們的任務是……”
麻子隊長打斷了日康公的話,他指著水塘內(nèi)的一個小土堆說:“你們的任務,就是把那個小土堆挖了,把土挑到大壩上即可,什么時候完事,就算完成任務了?!?br />
三
站在大壩上往下望,那個凸起的土堆,是小小的一只白筍,像個冥齋兒。
我一看樂了,說:“阿公,就那么一個小土星,只要兩三天,我們就可以完成任務了?!比湛倒詈熆戳艘粫?,笑道:“狗亮,你的眼力還是不行,那個土堆,沒有一個禮拜,咱們拿不下來。”
開始我還不信,當走近一看,傻了。媽耶!這哪是個冥齋兒呀,分明是一座小山峰呢。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個圓圓的白沙泥堆,尖頂,圓底,呈圓錐狀,約二米高,直徑在四米左右。它頂尖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雪,四周的斜面上也積著白雪,好比一只涂滿奶油的巨型冰淇淋,正慘白著臉,擔心我們吃掉它呢。日康公叫我把它的體積算出來。我一計算,約有8.4立方米。
他說:“你瞧瞧,我說唄,咱倆一個挖,一個擔,每天只能干掉它一個立方,起碼得干八天了?!?br />
我說:“咱們鼓足干勁,力爭上游,爭取用一個星期,將它拿下。”
他說:“講得好,有志氣,我要得就是你的這句話,咱們好好干吧?!?br />
說干就干。祖孫倆人,兩擔簸箕,一小一大,兩把鋤頭,也一小一大,小的是我的,大的是日康公的。我爬到頂上,舉起鋤頭正欲開挖。
日康公說:“你下來,挖土不是這樣挖的?!?br />
我“嗖”地一聲跳了下來,又“卟”地一聲在雪地上立成一棵樹,問:“應該咋挖?”
他說:“從下到上!”他見我有點茫然,又說:“從下到上,咱們先從下面開始挖?!?br />
我看了一下周圍,許多人在挖土,他們都是從上面往下挖的。我大為不解:“什么?從下到上,這是為何?你看看人家,不都是先從頂上開始挖的嗎?”
他呵呵一笑,說:“那些粗人,怎懂得挖土包的技巧和其中的奧妙呀?!?br />
我詫道:“咋的,這挖土還有技巧和奧妙?”
“當然羅?!彼f:“阿公告訴你,凡事都有技巧和奧妙,世間有許多事,都是必須要從下到上干的。就像小樹要從下往上長,樓梯要從下往上爬,高樓要從下往上建,登山要從山腳往山頂爬,挖土堆也一樣,也得從底下開始挖,才會省工省力,事半功倍。”
這點我相信。他這個人,做事往往與常人不一樣。比如過河,常人一般都要脫掉鞋子,赤著雙腳涉水走,他則不須脫鞋,拿根竹竿,往水中央一撐,人便像一只大鳥飛躍而過了。不過,這挖土堆之奧妙,我還真的不知道,心里遂充滿了期待。
他說:“這樣吧,你先挖幾下看看。”
我走到土堆前,把小鋤頭輪圓了,竭盡全力,狠狠地往斜坡上砸了下去。但聽“嗤”地一聲,僅挖下薄薄的一片。我又掘了幾鋤頭,仍舊是落下薄薄的幾片,猶如打糖人在打糖。冬天的土,被冰霜凍僵了,異常的堅硬,挖起來還真是不易。
“像你這么挖,要挖到猴年馬月了?!比湛倒f:“你瞧好啰,看看我是怎么挖的?!闭f罷,他便捋起袖子,拎著鋤頭,彎下腰去,在土堆底下開挖。我瞧仔細了,他不是在挖土,而是在挖洞,他就是這么有趣。未幾,他就在土堆一側的底部挖出了一個長達一米,高約三十公分的扁扁的窟窿來。他拍拍我的肩膀說:“狗亮,你注意了,挖土的奧秘馬上就要揭曉了。”說著,他長吁一口氣,扎起馬步,將鋤頭高高舉起,卯足勁兒,大喝一聲“呔”,朝窟窿的上方狠狠地掘了下去。
土堆似乎顫了一下,隨之卻又紋絲不動,沒有一點反應。他又輪起鋤頭,又發(fā)出一聲“呔”,土堆又顫動了一下,但還是沒有反應。我暗想,挖土就是挖土,能有什么奧妙呢。正這樣想著,他已經(jīng)再次舉起大鋤頭,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呔”,便見那鋤頭在空中閃過一道充滿力量的弧線,恰似一聲霹靂猛猛地擊在了土堆上。緊接著,驚喜的一幕出現(xiàn)了,只聽窟窿上方的一大片白沙泥,發(fā)出一聲轟響,便像塌方一樣崩塌了下來。
我驚得呆若木雞。
日康公說:“你看清楚了嗎?”我說:“看清楚了。”他說:“你明白其中道理了嗎?”我說:“明白了,從下到上呀,先把其基礎掏空了,再加上外力作用,土堆自然就會崩塌?!?br />
“孺子可教也?!彼Z重深長地說:“狗亮,你記住了,從下到上,不僅對挖土堆有用,而且對為人處事皆有用,這是阿公的人生經(jīng)驗。阿公之所以會淪落到今天的地步,就是以前沒有做到這一點呀?!?br />
我聽了,心頭一熱,說:“哦,我記住了,阿公?!?br />
四
跟著日康公干活,滿是樂趣,一點也不覺累。
由于掌握了挖土的技巧,我們的勞動效率大大提高。挖塌兩窟窿土后,我們開始往大壩擔泥。我說:“阿公,你挖土厲害,就負責挖土吧,擔泥的事全交給我?!彼f:“這怎么可以,你還這么小,阿公再不濟,力氣也比你大呀,怎么讓你一個人挑呢。”
工地上,人聲鼎沸,號子聲聲,人來人往,熱鬧非凡。最鼓舞士氣的是,有兩個來自鐵姑娘戰(zhàn)斗隊的大姐姐,居然站在大壩的半腰上,“噼哩啪啦”地打起了竹板,為大家鼓勁助陣。彼時天空明明刮著的是凜冽的北風,她們卻在大聲地唱道:“東風吹、紅旗展,冬修水利擺戰(zhàn)場。社員們、加油干,管叫山河換新裝……”
擔泥是牛馬活,根本就無技巧之言,日康公終然是心有玄機千千萬,也無計可施,我們只能把自個兒當牛當馬,把泥土裝得滿滿的,硬著肩頭皮,一擔一擔地挑到大壩上。從土堆到大壩頂,約一百五十米距離,每次挑到大壩腳,我就感到很吃力了,正欲放下?lián)有幌?,不料被那兩個打竹板的姐姐看到了,她們就俯下身子,朝我唱:“東風吹、戰(zhàn)鼓擂,你追我趕誰怕誰。小伙子、腿別軟,勇往直前向上飛!”我一聽,不知咋的,渾身就來了勁,果然就挑著擔子往上飛了。
四天后,那個碩大的“冰淇淋”就被我和日康公啃得一干二凈,不剩一絲一毫。麻子隊長前來驗收,他在土堆的遺址上連轉了三個來回,滿臉詫異地說:“哦?。∵€真是看不出來,你們倆還真行,這么快就干完了?!比湛倒阒δ樥f:“全是隊長照顧,全是隊長照顧啊。”麻子隊長歪了一下嘴巴,露出一口黃板牙,說:“狗亮,你不用上工了??道?,從明天開始,你就給我待到大壩上,打夯去?!比湛倒宦牐樢幌伦泳图t了,瞬間,又轉向了白……
歲月經(jīng)年,往事隨風。然而,這件修水塘的陳年舊事,如一枚沉淀在時光深處的紅山楂,時常會在我記憶的河流中泛起。那個嚴酷的冬天,修理的是水塘,同時也在修理一個蔥蔥少年的稚氣臉龐,天真爛漫的柔嫩筋骨,還有青蘋果似的純潔心靈。
多少年過去了,我始終不敢忘卻日康公跟我說過的那句話。從那天起,從下到上——便成了我人生的座右銘。
品讀學習嵐亮老師充滿時代特征的美文佳作,向嵐亮老師問好,向嵐亮老師學習,遠握,祝安,順頌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