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韻】好好活著(小說)
一
最近心情壓抑到了極點,想出去走走,就一個人,輕車簡行,永遠在去往陌生的路上。為了節(jié)省旅行開支,我還特意注冊了網(wǎng)絡(luò)順風(fēng)車。
說走就走,當(dāng)日下午,我便驅(qū)車趕到了山東省東營市,我要在這里接順風(fēng)車的第一個乘客。
這是一個女孩,看上去很高冷,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她腫脹的眼泡,布著血絲的眼睛,似乎剛剛哭過一場。她用鄙夷的眼神打量著我的車,冷冷地問,到晉城,多少錢?
我說六百。
女孩輕哼了一聲,你們山東人就是愛騙人。
我被她沒頭沒腦的話搞得莫名其妙,姑娘,你咋這么說話?。?br />
女孩淡然地說,我來的時候坐的順風(fēng)車才花了五百,你卻要六百。
我說來和回不一樣,我從壽光趕到這里就跑了一百多公里,這個錢誰來承擔(dān)?
女孩語氣冰冷地說,我就出五百,你拉不拉?不拉就算了,大不了明天我坐動車回去,坐動車還省錢。女孩說著話,做出轉(zhuǎn)身離去的架勢。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我也只能妥協(xié)了。我?guī)退b好行李,便開車上了高速。
女孩上了車后就癱倒在后排座上沒了動靜,聽不到任何聲響,不知道她是睡著還是醒著。
車子開進了河北地界,我收到了平臺發(fā)來的一條信息:有人搭順風(fēng)車。出發(fā)地是河北邯鄲的一個村子,終點站標注的是河南鄭州腫瘤醫(yī)院。
我查看百度地圖,正巧順路,況且車上還有空位,于是我決定捎帶上這個人,便循著平臺預(yù)留的電話號碼打了過去。
接電話的是個男人,沉悶的聲音夾帶著些許冷漠。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最終敲定了二百元的路費。準備掛斷電話的時候,陌生男人突然問了我一個奇怪的問題:你車上有女的嗎?
我有些懵神,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這樣問,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我正思量間,他又問了一遍,你車上有女的嗎?
我語氣嚴厲地反問,你問這個干嗎?
他冰冷地回道,坐車的不是我,是我老婆。
我明白了,他是對我不放心。我笑著打趣道,你老婆又怎樣,還怕我把她拉著跑了嗎?我說話的時候,電話那頭一直保持著沉默的狀態(tài)。
我轉(zhuǎn)念一想,也難怪,半夜三更的,將自己的老婆交給一個陌生人,有這種心態(tài)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于是語氣誠懇地回復(fù)他,說我的車上還拉著一個女孩呢,是去山西晉城的。他仍然不放心,要求加我微信,給他發(fā)個視頻,以求證我說的話是真是假。
我拍視頻傳給了他。一分鐘后他傳過來兩條信息,一條是一個二百元的轉(zhuǎn)賬紅包,另一條是一句簡短的話:你來接她吧!
由此可見,這個人雖行事謹慎,但為人還是挺爽快的。
我并沒有急著收紅包,此刻倒是有了些猶豫,去還是不去呢?這個男人疑心太重,讓我產(chǎn)生了反感,況且態(tài)度如此冰冷,有些不尊重人。
二
一番猶豫之后,我還是決定去接她。
半個小時后,導(dǎo)航將我準確無誤地導(dǎo)到了一個小村莊的一座院門前。一個男人提著一個行李箱立在院門口。我想他肯定就是那個和我微信聊天的男人了,于是問了一句:你老婆呢?
男人說你稍等,她馬上就過來了。聽男人說話的語氣,全然沒有了微信聊天時的冰冷,變得友好了許多。
男人剛剛將行李放進車子后備箱,一個女人便從院門口走了出來。我特意打量了她一眼,這是一個很普通的女人,中等個頭,體型偏胖,蓄著一頭亂糟糟的短發(fā)。
女孩依然保持著斜躺的姿勢霸占著整個后排座。我便讓女人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我開車即行的時候,女人朝著院門口站著的男人擺手打招呼:我走了,你回家吧,照顧好孩子們。
男人應(yīng)了一聲,原地未動。直到車子走遠了,我從反光鏡里觀察,才發(fā)現(xiàn)那個男人消失在了院門口的那片燈光里。
車子重新駛上了高速公路。借著對面閃過的車燈,我打量了一眼坐在身側(cè)的女人,扁平臉,蒜頭鼻,鼻子上方嵌著一對小眼睛。這種相貌實在是談不上漂亮。
我低頭看了看車置表,凌晨兩點,這個時間段正是人犯困的時候,我不由得張開嘴巴打了個哈欠。
哈欠聲剛落,女人便扭頭盯著我笑問,師傅,你困了嗎?
我搖了搖頭,沒事兒。
女人說,師傅,不著急,你慢些開,安全第一。她說話的語氣柔婉,聽上去讓人感到很舒服。
我側(cè)目瞅了瞅她,試探性地問,那個是你老公嗎?
她盯著我微微一笑,爽朗地回道,是。又略帶歉意地說,你別怪我老公,他剛才喝酒了,心情不好,所以才用那種語氣和你說話,我代他向你賠禮道歉。
看來女人知道我和她老公聊天的事兒。我忙回道,沒事兒沒事兒!看得出來,你們小兩口很恩愛??!
女人使勁點點頭,臉上洋溢著滿滿的幸福,嗯哪!我老公是很在乎我,呵呵!還小兩口呢!我們都四個孩子了。
我驚訝,喔!四個孩子?你才多大啊?
女人笑著說,我都三十四了,兩個兒子兩個女兒,大女兒十五歲,小兒子都三歲了。
真看不出來呢!我笑著問,我看你要去鄭州腫瘤醫(yī)院,這么晚了急著去那里干嗎?是去探望病人嗎?
女人搖搖頭,聲音依然夾帶著輕快,不是,是我自己去做化療。
我問,你得了什么病???
她笑著說,癌!
我驚訝地問道,你得了癌癥?
女人依然笑著回答,肺癌。
我錯愕不已。此時,對面駛過來了一輛車,借著燈光我扭頭打量著她。這次我看得比較仔細,可我并沒有看她的蒜頭鼻、扁平臉,這些似乎并不重要。車燈晃過的那一刻,我看清了她的表情,蒼白的臉頰上泛著兩朵兒紅暈,微微上翹的嘴角把她的神情勾勒得更加淡定堅韌。
三
后座的女孩似乎是醒了,發(fā)出沉悶的問聲,師傅,晉城快到了嗎?
我回道,情況有變,先送她。
女孩知道我說的她,指的是坐在副駕駛的女人,于是爭辯道,由這里去鄭州還有三百公里,去晉城不到二百,晉城更近一些,你應(yīng)該先送我啊!上車的時候,你說的可是先送我?。?br />
我回道,我說了,情況有變,先送她,她急著要去醫(yī)院做化療,你的事情比她重要嗎?
女孩不再說話。
坐在副駕駛的女人有些過意不去了,先扭頭瞅了瞅后座的女孩,又盯著我說,師傅,不用不用,小妹妹急著回家,先送她吧!我晚一些沒關(guān)系。
沒等我回話,后座的女孩說道,我只是著急回家,回家也沒啥正事兒,還是先送姐姐吧!姐姐的事兒是正事兒。
女人扭頭看著后座的女孩,語氣激動地說了句,謝謝!
女人或是擔(dān)心我開車犯困,便打開了話匣子,一路上主動和我聊天,從小時候開始說起,一直說到現(xiàn)在。
女人說她和丈夫是同村,從小一起長大,算得上是青梅竹馬。她十八歲那年,丈夫追求她,當(dāng)時她的家人極力反對這門親事,因為丈夫是個孤兒,且家里很窮,窮得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女人頂住了所有的壓力,毅然決然地嫁給了丈夫。她對所有反對這門親事的人說,窮無根富無苗兒,只要兩個人一心過日子,日子總會好起來的。
兩人結(jié)婚之后開始做生意,從鄉(xiāng)下收購黃豆再倒賣到城里的收購點,雖說是賺了一些錢,可是真沒攢下多少。在這個年代里,能生養(yǎng)四個孩子是相當(dāng)有勇氣的事情,四個孩子啊!吃飯穿衣,求學(xué)讀書,那可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今年春天,有一陣子女人時時咳嗽,她以為是新冠復(fù)發(fā),并沒太放在心上。直到咳嗽愈發(fā)頻繁,便到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檢查。檢查結(jié)果出乎預(yù)料:肺癌。
兩口子不相信這個結(jié)果,又去了北京醫(yī)院復(fù)診,結(jié)果依然是肯定的:晚期肺癌。
女人徹底絕望了,平白無故的,怎么會得這么個病呢!大夫說可能與她的工作有關(guān),整天倒騰黃豆,塵飛土揚的,天長日久傷到了肺部。那段時間她整個人都頹廢了,每日以淚洗面。
丈夫鼓勵她,好好活下去,說現(xiàn)在醫(yī)學(xué)發(fā)達了,癌癥不再是不治之癥,只要找對了方法,戰(zhàn)勝病魔的可能性很大。從那天開始,男人陪著女人到處求醫(yī)問藥,不但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而且還負債累累。
兩個月后,女人最終還是從低迷的狀態(tài)中走了出來,她說一個人的命運天注定,既然老天爺給了她這么一個安排,她就得鼓起勇氣與命運作抗爭。
女人抽了抽鼻子,繼續(xù)說道,剛才在家里,我陪著我丈夫喝酒了,他喝醉了酒抱著我哭,說我跟著他受盡了苦,剛剛過上好日子,又得了這么個病……說到這里,她的語氣有了些哽咽,我倒是無所謂,就是……就是舍不得家里的孩子們,他們,他們都還那么小……
我長吁了一口氣,以平復(fù)我心底逐漸涌起的悲哀,并故作姿態(tài)地抬手揉了揉酸澀的眼睛,以掩飾我此時此刻的動容。
女人咳嗽一聲,語氣驀然變得輕快起來,大哥,跟你說這些干嗎呢!呵呵!我現(xiàn)在看著中醫(yī)呢!中醫(yī)說,只要我堅持喝中藥,我的病能治好呢!
我安慰她,是啊!中醫(yī)比西醫(yī)更有療效,中醫(yī)能祛除病根兒。最重要的是心情,只要保持心情快樂,就能好起來的。
她頻頻點頭,嗯嗯!你說得對,人活著,就得想得開,痛苦是一天,快樂也是一天,為啥不好好活著呢?
我說,是??!為啥不好好活著呢!
女人說到這里輕咳一聲,卻引起了后續(xù)的狂咳不止,一直咳嗽到連呼吸都有了些急促。
我有了些擔(dān)心,扭頭盯著她,語氣帶著焦躁,你沒事兒吧?
她邊咳邊說,沒……事兒,喝口水……就沒事兒了。
我說,車里有礦泉水,我給你拿。說這番話的時候,我輕踩剎車,放慢了車速,打算靠邊停車。我知道礦泉水在后排座前面的踏板上。我剛打開右轉(zhuǎn)向燈,一只攥著礦泉水瓶的手已經(jīng)伸到了女人的面前。我回頭看了一眼,是那個女孩。
女孩一只手捏著瓶蓋兒,一只手握著礦泉水朝著女人舉著,聲音低低地說,姐姐,喝吧!
女人慌忙擺手,不用不用,我自己帶著水呢!她說著話,已經(jīng)從背包里取出一個保溫杯,擰開杯蓋兒,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才算把剛才的那陣子狂咳壓了下去。
四
兩個小時后,車子在鄭州腫瘤醫(yī)院的門前停了下來。女人下了車。我也下了車,從后備箱取出她的行李,盯著她問了一句,需要我把你送進去嗎?
女人連連搖頭,滿臉感激地說,不用不用,我能行。從我手里接過行李,轉(zhuǎn)身向著醫(yī)院門口走去。
望著女人越來越遠的背影,我高喊了一聲,祝你早日康復(fù)!
話音剛落,我見女人驀然立住了步子,慢慢轉(zhuǎn)過身來,雙目緊緊地盯著我。映著醫(yī)院門外的兩盞雪亮的門燈,我看到一直凝在她眼窩里的兩朵兒晶亮,此刻再也強忍不住,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簌簌地滾落了下來。
她朝著我微微彎了彎腰,聲音顫抖地回了句:謝謝!
女人轉(zhuǎn)過身,重新向著醫(yī)院走去,身影消失在了醫(yī)院門口的那片昏暗里。
我返身上了車,拿起手機,編輯了一段文字給女人的丈夫發(fā)了過去:兄弟,請放心,我已經(jīng)把你老婆安全送到了醫(yī)院。
文字剛剛傳過去,他就回了一條信息:謝謝。接著又回了一條:大哥,我看你還沒點擊收款,你快收了吧!
我回復(fù):我來鄭州也是順路,路費我就不收了。隨即將紅包退了回去。
他即刻又轉(zhuǎn)了一個紅包過來,帶著一段文字:那怎么能行呢?你快收了。
我再次退了回去,并且迅速將他拉了黑。我想,我也只能用這種方式拒絕他了。
由鄭州到晉城需要一個半小時的車程。車子在高速上飛馳,一直沉默不語的女孩開始跟我搭訕。
她聲音弱弱地問,大哥,你說,那個姐姐的病能治好嗎?女孩不再稱呼我為師傅,而是大哥,且語氣變得友善,看來她對我的印象有所改觀,并且我相信,剛才的她貌似睡著,其實我和女人的談話她聽得一清二楚。
我語氣堅定地說,能治好,一定能治好!
女孩嗯了一聲,我也相信,她一定會好起來的。她頓了頓話音,開始向我道歉,大哥,對不起,先前對你的態(tài)度不好。
我笑著說,沒事兒!你是有什么心事兒吧?
女孩語氣悲哀地說,其實我這次去山東東營,是見我的男朋友去了,沒想到,他竟然騙我……我們是網(wǎng)戀,三年了,這是我第一次見他,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他是個有婦之夫,他就是個騙子,騙了我三年的感情,騙了我十幾萬塊錢,剛剛知道這件事情的真相時,我都想一死了之……
現(xiàn)在我終于能夠理解,她在出發(fā)地對我說過的那句沒頭沒腦地話了:你們山東人就是愛騙人。我慶幸自己當(dāng)時并沒有對她發(fā)火,我甚至開始自我反思,反思自己這些年的所作所為,曾經(jīng)開過斗氣車,動輒就火冒三丈的臭脾氣,人與人之間,為什么就不能多一份理解呢?
女孩一抹眼淚,語氣變得無比堅定,都過去了,為了那么一個人傷心,真是不值得,我的經(jīng)歷和剛才的那個姐姐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好好活著!都好好活著!
趕到晉城的時候,東方已經(jīng)大亮。我扭頭望了一眼,向陽小區(qū)。我知道這里正是女孩的目的地。女孩下了車,我打開后備箱幫她拿行李,她將行李箱提在手里,看著我說,大哥,路費我已經(jīng)給你轉(zhuǎn)過去了,一會兒你記得查收。
我忙著道謝,謝謝!實在對不起,耽擱你的時間了,你別見怪。
女孩搖搖頭,爽朗地說,不會的,大哥,謝謝你!說這些話的時候,她一歪頭,給了我一個俏皮的微笑,一縷朝旭正撒在她的臉上,把她的微笑映襯的燦爛而有溫度。看得出來,向陽小區(qū)是一座比較繁華的社區(qū),趕早的人們忙忙碌碌,由小區(qū)大門來回穿梭。女孩拖著行李箱,昂首挺胸邁著健步,身影消失在了社區(qū)門口的那片艷光里。
我扭頭東望,一輪碩大的朝陽已然跳出了東方聳立的山頂,夾在兩棟高樓之間熠熠生輝,把這座陌生而又古老的山城映襯的金碧輝煌。晉城,正以無限的活力,迎接著嶄新的一天。
我上了車,拿起手機打開與女孩的微信聊天頁面,發(fā)現(xiàn)有一條轉(zhuǎn)賬記錄,轉(zhuǎn)賬金額是一千二百元。下面還有一行文字:
大哥,六百是我的路費,另外六百是我給那個姐姐的捐助,一點兒心意,麻煩你轉(zhuǎn)交給她。謝謝!
一路平安!
我慌忙回復(fù):小妹妹,對不起,我不能替你完成這個心愿,我沒有她的聯(lián)系方式,只有她老公的微信,可是剛才我把他的微信拉黑刪除了。
信息剛發(fā)過去,聊天界面就顯現(xiàn)出了一個小紅圓圈兒,下面還有一行字:消息已發(fā)出,但被對方拒收了。
她把我拉黑了,就像我拉黑男人一樣將我拉黑了。我拉黑男人是怕他拒絕我的心意,而女孩拉黑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我突然想起了和男人曾經(jīng)通過一次電話,便再次撥通了那個號碼,電話那頭傳來一遍又一遍的重復(fù):對不起,你撥打的電話是空號,請查證號碼后再撥。我知道,這是平臺的特別設(shè)置,司機和乘客只有在接送途中才能互相通話,乘客一旦到達目的地,雙方即刻就聯(lián)系不上了。
怎么辦?握著有些發(fā)燙的手機,我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