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有人開問：既然我們都說祖國是母親，那么誰是父親？
　　 這個問題很突兀，也很復(fù)雜，因為我們的這位母親是共同擁有的，超越俗念的，本就是一個崇高、宏大而不具象的存在。當我們將其稱之為母親時，從沒有想過還需要一個父親。
　　 人類從母系社會走來，母親曾經(jīng)是整個世界，生命與生存的全部依托。進化至今的動物世界里，小雞小鴨小貓小狗們，依然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有一聲媽媽的召喚足夠了。父親，連個打工的角色都不如。
　　 那是因為文明還沒有到來，或者父親還沒有形成優(yōu)質(zhì)概念。
　　
　　 王昭君受命遠嫁異邦，先后做過匈奴單于一家兩代（也說三代）的皇后，還分別為不同輩分的首領(lǐng)生兒育女。在“夫死從子，子死從孫”的繼妻習(xí)俗下，她只是一個延續(xù)后代的工具。她的兒女們伙著同一個母親，卻有著不止一個且不止一代的霸王父親。
　　 這大約就是母親的含義。她是受難之神的象征，是飽嘗屈辱的土地，是容納百川的海洋，是滋養(yǎng)萬物的慈悲與愛的源頭。
　　 沒有哪位兒女質(zhì)疑她的偉大與恩德，卻很少有人感同身受她在雄性世界中的纖弱、黑暗與痛苦。在以體力說了算的角斗場，她沒有自我選擇的權(quán)利。千百年來，她一次次遇強人擄掠，遭王權(quán)綁架，被上位者、野心家當作招牌，糊裱皇室，欺世盜名。昭君出塞，豈是昭君所愿。做這個那個的人妻人母，與今世曹縣生八胎的鐵鏈女有何不同。
　　 但她也是特別能熬的母親，能熬敗滄海桑田，熬死秦皇漢武。帝座崩塌，她照樣活著。一場場外敵入侵，內(nèi)賊禍亂，她碎了縫合，破了出新，萬千劫難終不能奪其心志，滅其仁德，從未讓子子孫孫失去茍活的土地，存身的家園。盡管她的孩子有時面黃肌瘦，撐不到來春，甚至生而為奴，一輩子直不起腰桿，但她依然不離不棄，始終將子嗣視若珍寶，從不吝惜最后一滴乳汁。
　　 她是爺爺?shù)臓敔數(shù)哪赣H，也是孫子的孫子的母親。
　　
　　 我們知道，祖國的胸懷很大，裝著的不僅僅是國家、土地、人民、文化中的某個單項，她是祖祖輩輩世世代代生活在這里的原住民，以及投奔而來的新居民，共同編織的一個超級大框。她是物質(zhì)的，也是精神的，卻唯獨不是屬于某一個權(quán)勢父親的。我們都是她的子民，每一個人心中都有一個不同的母親形象。
　　 陸游詞曰：位卑未敢忘憂國。
　　 裴多菲誓言：縱使世界給我珍寶和榮譽，我也不愿離開我的祖國。因為縱使我的祖國在恥辱之中，我還是喜歡、熱愛、祝福我的祖國。
　　 馬鐵丁指出：真正的愛國者是愛人類的，愛國決不是排外。
　　 別林斯基斷言：誰不屬于自己的祖國，那么他也就不屬于人類。
　　 但愛因斯坦偏偏就說，“我沒有祖國。”
　　 觀點不盡相同，而幾乎所有人都不曾提到父親。
　　
　　 欲說父親，可參考別人講的一段故事：
　　 兒子做吏，農(nóng)民父親告誡兒子：要像尊重父親一樣，尊重你的上司。兒子不解，因為他對父親很少有過尊從，更談不上敬畏。但對于自己的上司，父親的擔心完全沒有必要，他和別人一樣很快習(xí)慣了點頭哈腰，俯首帖耳，言聽計從，百媚千嬌，其殷勤姿態(tài)與皇宮里的丫鬟太監(jiān)有得一比。
　　 某天父親冒雪進城給兒子送菜，兒子心生一絲歉疚，就想拿出平時尊重領(lǐng)導(dǎo)的十分之一給父親，于是破天荒地對父親一陣噓寒問暖，并且親自為父親端過一杯水，點上一支煙，露出一抹笑。此番恭敬，竟把父親感動得誠惶誠恐，手足無措?；氐睫r(nóng)村，其父見人就把兒子的表現(xiàn)夸耀一番，說兒子如何如何孝順，對爹就像對領(lǐng)導(dǎo)一樣敬重和熱情。
　　 顯然，領(lǐng)導(dǎo)在上，高過父親。所有至高權(quán)力到達的地方，腳下從不缺匍匐一片、忠孝兩全的孝子賢孫。
　　
　　 相言于祖國母親，誰是父親？
　　 上世紀的上葉和中葉，我們的一個大國鄰居和一個小國鄰居，他們的臣民都曾把頭人稱作“敬愛的父親”“我們的父親”，把“國父”“天父”當成神一般仰望。他們有共同的母親，也有共同的父親。
　　 一個人倘若可以和祖國并列左右，娶祖國母親為妻室，想必得有多高的威望，多大的能耐，尤其得有多大的膽量。華盛頓不敢，曼德拉不敢，印度的圣雄甘地、尼赫魯也不敢。
　　 那么問題還沒有解決，我們是否真的需要一位父道尊嚴的父親？如果需要，究竟是誰，能與我們那位共同的母親相提并論，配得上她的寬廣，她的美麗，她的永生；他是一個具體的人物，還是一個簇擁的理想，一種靠譜的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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