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世相】婆婆今年八十八(散文)
下班回家一拉開門,婆婆看見我,即朝里間大叫起來:“來客了,快來接客人。”她轉(zhuǎn)過身,趿拉著腳,蹶著屁股,邁著碎步往里走。邊走邊嘀咕:“人到哪去了?”
靠里面的兩間房門對門,要經(jīng)過一個衛(wèi)生間才能到達(dá)。婆婆緩慢轉(zhuǎn)動腦袋,左瞧瞧,右候候,走進(jìn)主臥室才看到在電腦前伏案審讀文章的他的二兒子——我的丈夫。她嗔怪道:“來客了,你也不起來接接?”說完,她回過頭,對我說:“他太忙了!”這顯然是為她的兒子沒有起身接我開脫。我笑笑,說:“我不是客,我是他老婆,是您的兒媳?!逼牌琶H坏乜粗?,不置可否。
今年五月丈夫退休,婆婆八月到我家。一開始,見我進(jìn)進(jìn)出出,總在私底下跟我丈夫說:“她怎么又來了?”“她怎么還不走?”暑假期間,我孫子回來小住,她也總是抱怨:“這小孩把我的頭都吵暈了?!蔽依斫馄牌牛回灩?jié)儉,見我們來來往往,一定是怕我們把他兒子吃窮了。
我揣測,在婆婆的記憶里,我只是她以前認(rèn)識的一個熟人。在家人中,她只對最小的女兒念念不忘,因為近三十年,她除了在三個兒子家短暫逗留外,大部分時間和女兒在一起。婆婆認(rèn)識三兒子,并能叫出他的名字,可能與老三的性格有關(guān),也可能與他早年身體不好有關(guān)。前些日子在我家,看到一個信封上寫著我丈夫的名字,她拿起來對我丈夫說:“這是別人的信,你還不趕快給人送去?”,她全然不知道,信封上寫著的就是她面對面坐著的二兒子的名字。
二〇一九年十一月,婆婆的長子意外去世,她至今不知情。那天,我陪著她翻看影集,我指著大哥問:“這是誰?”婆婆說:“我老大?!蔽依^續(xù)問:“他叫什么名字?”她用左手捂著嘴,細(xì)聲道:“我只叫他老大?!蹦樕下詭邼?。在所有孫子輩中,婆婆只認(rèn)得外孫女,畢竟是她一手帶大的。
二〇一九年年初,我的小孫子降生,我?guī)牌湃V州慶賀小孫子滿月。她逗曾孫玩,還趁我們不注意,把曾孫從搖籃里抱起來掂上掂下。婆婆個子小,又很瘦弱,當(dāng)時也八十好幾了,我們多次囑咐她,別抱小家伙。小家伙圓滾滾的,淀手,我們怕摔著孩子,也怕婆婆受傷。見她老人家樂在其中,我只好站在邊上,雙手做好迎上去接住小孫子的準(zhǔn)備。過了一會兒,我說:“您累了,先歇歇!”我迎上去抱過孩子,她說:“我一點也不累,過一會我還能抱。”我啞然。
孫子滿月后,兒媳還在休產(chǎn)假,兒子把他們娘兒倆送回南昌,把保姆小翁也帶來了。為了讓婆婆享受四世同堂的天倫之樂,我們把她留在南昌。我們家房子不大,只有三間房,安排她與保姆同住一間。婆婆的東西喜歡東藏西藏,有時找不到就怨小翁拿了。我們跟她解釋,常常說不通,好在小翁不計較。當(dāng)時,我就覺得有點不對頭,因忙于應(yīng)付工作和家事,并自認(rèn)為嫁到老祝家?guī)资?,對婆婆還算了解,以前也會疑神疑鬼。除此之外,沒有太多異樣,每天婆婆逗曾孫取樂,自己也快樂得像孩子一樣。
二〇一九年十月,我到武漢大學(xué)培訓(xùn),當(dāng)時婆婆已回到武漢小女兒家。小姑子一家三口忙上班上學(xué),我每天倒三趟地鐵過去陪老人家。她見到我,很開心,每天以主人的身份招待我。我不讓她做飯,她就告訴我,小姑子買了好多菜放冰箱里,要我燒牛肉、煎魚,恨不得把她認(rèn)為的好東西都燒來給我吃。一周后,我要離開武漢,她拉著我的手戀戀不舍。我說,有時間我會再來看你,武漢和南昌相距不遠(yuǎn)。她頻頻點頭。
當(dāng)年十一月大哥辭世,我們瞞著婆婆。接下來,就是疫情肆虐,我們找到了搪塞她的理由,不斷用大哥的手機給她發(fā)送信息,給她推送大哥生前的視頻。漸漸的,婆婆沒有了時間概念,對老大開始不聞不問。
新型冠狀肺炎,武漢始發(fā),是重災(zāi)區(qū)。那年春節(jié),原本商定一起去廣州兒子家過年的,武漢到廣州的車票買了兩次退了兩次,最終未能成行。二零二零年一月二十三日凌晨兩點,武漢封城,形勢越來越嚴(yán)峻,我們?yōu)槲錆h捏一把汗,為武漢的婆婆和小姑子一家子提心吊膽,每天收看白巖松主持的《新聞1+1》,恐懼與日劇增。小姑子兩口子,都有一官半職,被困在單位里很少回家。婆婆的一日三餐委托小區(qū)物業(yè)送到家門口,婆婆抱怨冷了熱了、好了壞了也無濟(jì)于事。吃飯問題勉強解決了,關(guān)鍵是一天到晚婆婆出不了門,家里也沒有人可以說說話。七十六天過后,終于解封,但活動依舊受限,所有人都按規(guī)定不敢越雷池一步。當(dāng)時,我們很后悔沒有早點把婆婆接出來。事后想來,那一段非常經(jīng)歷,一定加重了婆婆病情,使原本的海爾默茨癥病征日益凸顯。
二〇二〇年十二月一日,我丈夫打羽毛球后跟踺斷裂,住院手術(shù)。一周后出院病休一個月,考慮到婆婆白天一個人在小姑子家寂寞,于是讓她到南昌與我們同住。老人家怕冷,另一套新房裝了暖氣,離丈夫上班的地方也近,方便他中午回家給婆婆做飯。我們臨時揀了些衣服就住進(jìn)了新房,丈夫的腿腳不利索,我下班回家,照顧他們的責(zé)任就都落在了我的肩上。端水洗臉洗腳,婆婆慣用熱水袋,我每天給她灌好水放在被窩里。有一天周末,我們到老房子里去拿東西,婆婆在陽臺上看到她綠色圍脖掛在衣架上,頓時勃然大怒,罵我:“當(dāng)面一套,背后一套?!蔽也恢?,她接著說:“你把我的東西藏起來,天冷了也不給我用?!蔽覠o言以對,任憑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事后,我提醒丈夫,婆婆可能老年癡呆了。
一天,我丈夫因事耽擱,下午回家晚了點,婆婆把門反鎖,怎么喊也不開門,還在屋里大嚷“你對我一點也不孝順,我要到單位去告你”云云。我丈夫在門外好言相勸,一點也不管用,只得把電話打給小姑子,小姑子再給婆婆打電話溫言相勸,折騰了近一個小時她才把門打開。等我下班回到家,風(fēng)平浪靜,婆婆像沒事人一樣。
轉(zhuǎn)眼到了清明,婆婆見我丈夫回鄉(xiāng)掃墓,她也要求同行,并執(zhí)意留在老家與叔叔嬸嬸居住一段時間。叔叔嬸嬸年齡大了,婆婆對那里的環(huán)境又不熟悉,一天夜間上廁所,把大股骨摔斷了。我們商量著把她送到上?;蚴墙踊啬喜中g(shù),后來,還是小姑子尋訪到一位好醫(yī)生,采用保守治療,在武漢臥床數(shù)月,又可以下地行走了。只不過腰彎了些,行動更遲緩了。
婆婆在小姑子家很任性,經(jīng)??摁[,有時還撒潑賴地,讓小姑子束手無策,一家人不得安寧。在武漢請的保姆年紀(jì)更輕,據(jù)說也更潑辣,要婆婆洗澡換衣服難,但保姆終究能夠搞掂。
如今我們?yōu)槠牌耪埖谋D妨鶜q,原先在小區(qū)打掃衛(wèi)生,從未做過保姆。保姆姓楊,我們叫她楊大姐。楊大姐人還勤快,只是大字不識,家里電器大多不會使用,不愿學(xué),也不太接受我的建議。
之前,我跟她說,我婆婆洗臉洗腳的時候,你要給她倒好水,拿好毛巾。她分不清楚,自己倒水也容易燙著。當(dāng)時,楊大姐沒有吭聲。又一天,吃完晚飯,收拾碗筷的同時,楊大姐燒好水,裝在熱水瓶里,叫我婆婆洗臉洗腳,自己則坐在外面看電視,任我婆婆在衛(wèi)生間里折騰。我從書房出來,正好婆婆打開門問我:“這是不是洗臉盆?”我把臉盆腳盆清洗干凈,倒好水,拿好毛巾。等婆婆把衛(wèi)生間門關(guān)上,我就對楊大姐說:“我跟你說過,我婆婆洗臉洗腳,你要給她倒好水,拿好毛巾?!蔽疫€沒講完,她就說:“我是這樣的?!甭曇舯任疫€大,不停地強辯,她說高安話,我聽不太明白,也懶得跟她一般見識。
前兩天,吃完晚飯收拾停當(dāng),楊大姐說出門扔垃圾,一個多小時不見人影。婆婆坐了一會兒說要睡覺了,我侍候她洗臉洗腳,安頓她老人家睡下后,我問丈夫:“楊大姐每天都下去這么久?每天誰照顧老娘洗臉洗腳刷牙?”丈夫說:“老娘平時沒這么早睡,誰知她今天這么早就要睡了呢?”婆婆把我當(dāng)外人,丈夫是個老好人,保姆認(rèn)為婆婆是丈夫的媽,工錢是丈夫付的,我的話可聽可不聽。在這個家里,我是操心慣了的,雖然有保姆,但總感覺到有無形的壓力,怕他們照顧不到位,有所閃失。
我的覺輕,婆婆不和我住一間,但她每晚小解,十有八九會把我吵醒。我入睡難,吵醒后重新入睡更難,有時晚上只能睡一兩個鐘頭。出于無奈,為了保證睡眠,我提出上班的日子一個人在老房子住,離單位近。丈夫雖不情愿,但他不會阻止,我得不到支持,內(nèi)心有些不安。那天想跟閨蜜訴苦,我只說了個開頭,她一張口就是:“那怎么行呢?”我啞口無言。連續(xù)數(shù)日,只睡幾個小時,我太難受了。我顧不了許多,一遍一遍地說服自己:來日方長,調(diào)適好自己能照顧老人,在將來也不會太拖累孩子。這一兩年,我的身體多次預(yù)警,不能強撐著。
于是,我可以以四五個晚上較好睡眠,抵抗三二個晚上基本不睡。我把睡眠弄丟了,才覺得保證睡眠成了當(dāng)務(wù)之急。
婆婆仍舊把我當(dāng)作客人,但態(tài)度已經(jīng)有了明顯轉(zhuǎn)變。這可能源于那兩天保姆回家,我對她的服侍。周末,吃過晚飯,她要我坐在沙發(fā)上,她站在身后給我按摩頭皮,說是這樣,我就不會有那么多白發(fā)。她一邊按摩,一邊說:“小穎原先有很多白發(fā),就是我經(jīng)常跟她按摩,現(xiàn)在一根都沒有了?!毙》f是我小姑子,婆婆說的沒錯,她原先有點少白頭,如今也五十歲了,還一頭秀發(fā)。
周六在家,我歪在沙發(fā)上,婆婆趕忙坐到我身邊,要我把腳架在她雙腿上,她用手從我大腿撫摸到腳板底。我怕壓著她,使陰勁把腳提起一點點,時間長了,很難堅持。我不能拂了婆婆的好意,實在堅持不住了,只好說:“你累了,歇歇再按摩?!蔽艺f謝謝她,她撒嬌道:“一家人,說那些,我不喜歡你了?!?br />
周日早起,丈夫要婆婆換內(nèi)衣內(nèi)褲,她老人家生氣了?!澳銈兌枷游遗K,我的衣服剛換的,哪里齷齪?”婆婆的衣服已經(jīng)穿了一個多星期,誰叫她換衣服,她就跟誰急。這不,嚷嚷著流下淚來,我們不好強逼她。喊她吃早飯,不理,重新脫了衣服睡床上去了。
婆婆今年八十八,肌體退化,又碰上了疫情,越來越糊涂了。好在她有幾個兒女,可以接替照顧。我們這一代,大多獨生子女,將來一對夫妻要照顧四個老人,那是一項多么沉重的負(fù)擔(dān)?據(jù)相關(guān)數(shù)據(jù),六十五歲以上的老人患老年癡呆的比例是百分之五點二,而八十五歲以上的達(dá)到百分之三十。婆婆屬于百分之三十之內(nèi),癥狀還不是最重的。
李敬澤在接受采訪時說:永遠(yuǎn)不要為自己在這個年齡上理當(dāng)如此的事,而感到羞恥和歉疚。確實如此,倘若我能釋懷,順其自然,也許好睡眠又回來了。
子青婆婆是個有福之人,兒女都孝順,兒媳也孝順。愿老人平平安安,安度晚年。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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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做的是對的,必須在保證自己身體健康的前提下,再去照顧他人,否則,不僅幫不上忙,可能還要添亂。如果睡眠一直特別不好,會出大問題的,這是一個醫(yī)生告訴我的。我睡眠始終不好,但基本一周能有幾天還算好的睡眠,說到底,睡眠這東西還得需要自己長時間調(diào)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