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暖】你的名字(散文)
黃花崗的墓草枯黃了,黃花崗的血凝定了,黃花崗的石頭變成了褐色。黃花崗里,埋藏著的烈士骨枯凋零了。
記住了,臺灣詩人紀弦的詩歌:《你的名字》。只是,你的名字還在,你的肉身早已不在了。是誰,在黃花崗的夜色里,不停地吟誦你的名字:
用了世界上最輕最輕的聲音,
輕輕地喚你的名字每夜每夜。
寫你的名字,
畫你的名字,
而夢見的是你的發(fā)光的名字:
如日,如星,你的名字。
如燈,如鉆石,你的名字。
如繽紛的火花,如閃電,你的名字。
如原始森林的燃燒,你的名字。
刻你的名字!
刻你的名字在樹上。
刻你的名字在不凋的生命樹上。
當這植物長成了參天的古木時,
啊啊,多好,多好,
你的名字也大起來。
大起來了,你的名字。
亮起來了,你的名字。
于是,輕輕輕輕輕輕輕地呼喚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是可以發(fā)光的,你的名字是可以亮起來的,你的名字也可以大起來。你的名字如“日”如“星”、如“燈”、如“鉆石”、如“繽紛的火花”,你的名字是“刻你的名字在不凋的生命樹上”。
你的名字叫林覺民。
我一遍遍讀你的名字。你的名字里,既有雨水的潤澤,草籽的萌芽,樹木的蔥蘢,民眾的覺醒,又有莊稼的茂盛,花草的翠綠。
我在你的舊居徜徉。福州楊橋東路17號,我記下了門牌號,當?shù)乩先苏f,這是后來的地址,原先的地址是南后街41號。即便是這樣的舊居,也差點被開發(fā)商推平,是經(jīng)過福州的鄉(xiāng)親奮力抗爭后才留存下來的。
廣州起義失敗后,林覺民的岳父正在廣州任職,便差遣人連夜回福州報信,林覺民的父母趕在官府通緝文書到來之前,倉促將祖屋轉(zhuǎn)手,避居異處。
購買林宅的是冰心的祖父。冰心在《我的故鄉(xiāng)》中寫到:“這所房子很大,住著我們大家庭的四房人。祖父和我們這一房,就住在大廳堂的兩邊,我們這邊前后房,住著我們一家六口,祖父的前、后房只有他一個人和滿屋滿架的書。那里就成了我的樂園……”
這宅院還能尋到舊時林覺民和陳意映的影子么?恐怕是尋找不到了。
這宅院是當年林覺民的住處,在第四進后院西南隅,一廳一室,屋前那株臘梅正對著窗,已有數(shù)年了。到了冬天,梅花綻時,狀如飛雪。
110多年前的4月27日,一個叫黃興的南方人率領130名“選鋒”隊員直搗兩廣總督署。那個叫張鳴岐的兩廣總督聞信從后門逃走,一路倉皇奔跑,急急向廣東水師提督府告急。革命黨人尋找不到張鳴岐,便放火焚燒了總督署。其后起義軍在退出總督署時,與張鳴岐搬來的救兵撞了個正著,雙方展開激烈巷戰(zhàn),終因寡不敵眾,起義失敗。
未能撤出廣州城的革命黨人,不幸慘遭殺害。死難烈士的遺骸一具具陳列在空地上,其狀甚為慘烈。那些烈士家屬未敢前往認領遺體,革命黨人潘達微以《平民報》記者之身份,冒死收斂了72具烈士遺體,于當年5月2日葬于廣州東北郊。
因此,史稱此役革命黨人安息之地為“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
我沒有去過黃花崗,但我知道七十二烈士墓,知道林覺民。林覺民的名字永遠鐫刻在冰冷的石頭上。有人記住了你,有人忘記了你,有人在懷念你,也有人冷漠無視于你。無論如何,一篇兒女情長的《與妻書》,卻讓人記住了,并且遠遠超過他的生平和犧牲。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被人遺忘了,還是被記住了?;覊m一層層模糊了歷史,卻模糊不掉那一篇寫在白手帕上的遺書,模糊不掉林覺民為國拋頭顱灑熱血,奔赴刑場的前夜。他用最濃烈的誠意,寫下對妻子的全部的愛: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時,尚為世中一人;汝看此書時,吾已成為陰間一鬼。吾作此書,淚珠和筆墨齊下,不能書竟,而欲擱筆。又恐汝不察吾衷,謂吾忍舍汝而死,謂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為汝言之。
每每讀于此,喉頭便被噎住,忍不住眼眶就紅起來。通篇都是“淚珠和筆墨齊下,不能竟書而欲撂筆”的繾倦情長,在腥風血雨中,如一朵美麗的罌粟花,開在風雨飄搖的封建末年,那么搖曳多姿,攝人魂魄。
一篇《與妻書》,是林覺民與世界的絕筆,是陳意映苦難的開始,她的一輩子,從此就與煎熬與苦難結下了淵源,永生永世為那個名字輾展反側。從此,她將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無論如何也道不盡一個弱女子喪夫的凄苦和悲涼。
宋代學者趙與時在《賓退錄》中說,讀諸葛孔明《出師表》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忠也;讀李密《陳情表》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孝也;讀韓退之《祭十二郎文》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友也。如此,讀《與妻書》不動情者,其心必硬。
《與妻書》一千三百字,系小楷,那么娟秀,一筆不茍,一氣呵成,后人稱《祭侄稿》是一血淚之作,而《與妻書》的林覺民卻讓我們感不到奔赴死亡時的慌亂,生的依戀,讀這樣的文字,不下淚者其人必無情。
我不知道那一晚林覺民是怎樣度過的。他的復雜的心緒,他的一篇《與妻書》,讓我們看到了一個熱血青年真實多情的一面,一個用情極重極深的男人,他愛他的妻子,愛這個國家,愛這個民族,他可以從容地面對死亡,卻無法割舍對妻子的愛。他的聲聲淚,字字血,他的男兒柔情,他的動人深長,都是那么真實,那么讓人動容。
讀著《與妻書》,仿佛在讀一個人的情史,在讀一個人的婚姻史,在讀一個人的愛情史。林覺民的文字,是深入骨髓般的愛合著血和淚寫成的,是深情和極具震撼力的。即便是陳意映不識字,即便是她讀不懂里面的內(nèi)容,但她一看到這一方手帕,一看到寫滿了墨跡的手帕,一看到她丈夫的字跡,相信她什么都能看懂。當年,林覺民是在家辦過女校的,妻子和嫂子都是他的學生,聰慧的意映,不可能會對那些釋放出強烈信息的漢字不動心,不動情。那些漢字,那些錯落有致的漢字,那些平平仄仄的漢字,她不可能不識。這手帕可是丈夫的遺物,那上面清清楚楚寫著:“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
當陳意映和這樣的文字相觸碰的時候,無論目光,還是喉頭,抑或眼睛,還是心靈,觸碰到了,那目光一定是渴念的,喉頭一定是哽咽的,眼睛一定是濕潤的,她一定是悲情難抑。
那是她的丈夫啊,那是她丈夫的絕命書。歷史當然是銘記下了,但她的苦難卻被歷史忽略了,歷史是常常忽略一些細節(jié),忽略一些兒女情長,但丈夫最后的絕唱,是不可能被忽略的,它被歷史銘記了,被時代銘記了。
孤燈下的她,還有那雙小兒女,當然可以被歷史忽略。但林覺民的悲憤,他的決絕,他的《與妻書》,他的不輕易彈的男兒淚,是不會被忽略的。
林覺民是福建閩縣(福州)人,字意洞,號抖飛,又號天外生,生于1887年,殉死于1911年??梢哉f,他出生在一個風雨飄搖的時代,“鴉片戰(zhàn)爭”的巨大陰影正籠罩著這個封建國家,這個流淌著毒汁的外來物成為打開中國大門的工具,舉國上下,從官到民,幾乎麻醉了整個清王朝,舉國萎靡。隨之而來的割地賠償,讓中國陷入了屈辱的境地。割地賠款,似乎晚清每一個不平等的條約都離不開割地賠款。
對于清王朝來說,割地賠款是他們的奇恥大辱。割地如同割肉,賠款如同放血。割肉疼,放血痛。割肉多了會死,血放多了也會死。但哪個更嚴重呢?從現(xiàn)實角度講,肯定是賠款更嚴重,因為割地對當代的影響有限,而賠款則不同,直接影響政權穩(wěn)定、百姓生活。割肉,甚至截肢,對生命的影響有限,但放血不同,放少了會頭暈體虛,放多了直接休克致死。于是,清政府不停地與列強簽署割地賠償?shù)牟黄降葪l約。
林覺民十歲時,一場貌似轟轟烈烈的變法運動以六顆人頭的落地戛然而止?!拔煨缱兎ā笔×?,在北京菜市口,譚嗣同、楊銳、劉光第、林旭、楊深秀、康廣仁六人被殺害。剛剛進入學堂的林覺民是知曉的。他當然不會知道,僅僅過了十多年后,他個人的悲壯竟然與“戊戌六君子”的悲壯如出一轍。讓我們來看一看他的悲壯赴死吧。
第一個是隨林覺民赴死的福建同鄉(xiāng)是陳更新。陳更新被五花大綁著押上堂來,陳顏色不屈,直立不跪。清朝官員問他叫什么名字,哪里人?陳更新答:“陳鑄三,中國人?!惫賳T喝道:“好一個美少年,名字卻叫得怪異?!标惛吕事暣笮Γ盁o學識的狗官!鑄三尺劍,提之以取天下,明曉了沒有?”
清朝官員大怒,手指陳更新斥道:“你年紀輕輕,為何與亂黨為伍,自羅殺身之禍?”
陳更新?lián)P頭作答:“殺狗官,反滿清,是我畢生之心愿,此役我殺賊兵數(shù)十,又縱火焚燒總督署衙,縱死也暢吾心懷。我與同志失散,孤身奮戰(zhàn)一晝夜,不眠不食,而精力彌增,若非我槍彈用盡,你等鼠輩能抓住我嗎?”
隨后,下令將陳更新推出門外斬首。接著南洋華僑李雁南被押了上來,李雁南上堂,同樣的大罵不止。清朝官員準備將他凌遲處死,李雁南圓睜雙目,跌足罵道:“滿清胯下的賊子,忘記祖宗的佞人,孽種無良,助紂為虐,我縱入陰曹地府,也要罵遍你等狗官的祖宗三代!你們朝我口中開槍吧,口爛舌斷,或許我能饒了你們這些畜牲!”說著自行走出門外,張口待殺。
第三個被抬上堂來的即是林覺民,他腰間中了槍傷,雙腿被打斷,無法直立。只見林覺民坐在地上,頭顱仍是高高昂起,如巖石一般。又如玉樹臨風,氣質(zhì)雍容,審問者冷冷地對著坐在地上的林覺民說:念你有傷,免你不跪!林覺民從容一笑,淡然應對:跪也是死,不跪也是死,又何必要跪呢?
清朝官員喝道:“好一張伶牙俐齒的嘴!你如此嘴硬,難道不怕本官施以諸般大刑,頃刻間讓你皮開肉綻,血濺當場嗎?”
林覺民用輕蔑的口吻說:“你是把意洞視作三歲娃娃了吧?以為卑躬屈膝,跪上一跪,叩幾個響頭,哀告上幾聲,就可以不用受刑,不用吃苦頭了嗎?我想大清朝不會不知道吧,九泉之下的那些冤魂屈鬼,活著時跪得還少么?叩得頭還少么?哀告求情還少么?結果怎么樣呢?還不是一個個或受廷杖斃命,或被斬首示眾,或被關進大牢囚禁?”
在死牢里,清朝官員還是不死心,讓人置酒席,勸他投降,林覺民憤然絕食,惟愿一死。
最終,林覺民走向了刑場。林覺民在奔赴刑場時,時不時地還抬眼望向遠處,望向頭頂上的那片天空,只是那天空已經(jīng)不再蔚藍了。大概,他已不再想他的《與妻書》了,因為他已經(jīng)對妻子說的明明白白??吹揭恍┦㈤_的鮮花,他凝視著,再也不想走了,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說:“此與花近,可死矣!”
在他的心里,他很想讓自己的鮮血澆灌這些花朵,林覺民喃喃著說:流了這么多血,能澆出一朵黃花嗎?
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在林覺民犧牲的地方,開放著無數(shù)的鮮花。每一朵鮮花的花瓣上,似乎都有著血的光澤,都有著一個名字:林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