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夢到奶奶(散文)
夢到奶奶了。
那個裹著小腳的奶奶,那個直到躺到床上再也不能起來之前,都是自己煮飯吃的奶奶。
我開始記事的時候,奶奶就是個一年到頭身著黑色衣褲的老太太了,夏天的時候也只是換個白色布衫。自家織染的粗布,上衣是斜向右邊的大襟布衫或棉襖(應該就是書上記載的右衽服裝),下面永遠是黑色的絻腰褲子,夏天是單的,冬天換成棉的,腳踝處打著一拃左右的綁腿。冬天多出來的一件就是她頭上的黑色平絨帽子,正前方鑲嵌著一塊墨綠色的裝飾品,應該是翡翠,潤澤又光滑。
記憶里的奶奶,花白的頭發(fā),在腦后挽著一個髻,每到洗完頭發(fā),都是先用梳子,再用篦子一點一點梳理,邊梳理邊一根根扯出掉下來的長發(fā),連同掉到地上的,一起,團成一個團子,積攢起來,等街上貨郎叫賣聲起的時候,可以拿去換幾根縫衣服的針。
奶奶應該是最后一代裹小腳的女人了,因為從她以后,就再也沒有見到過那樣的小腳。每當她洗完腳以后,都要拿專用的雕刻刀細細地切割腳底——啊不!——是腳趾上的老繭。因為大拇指之外的另四個腳趾都被折過去,踩在了腳底板上。收拾完了,再用一條白色的、長長的裹腳布,一層又一層地纏繞結實了,才去睡覺。
有時我就想,在幾乎是每天都要靠推碾子才能有米下鍋的日子里,她就是用這樣的一雙小腳一圈兒一圈兒地轉過來的?難怪要用那么長的裹腳布(起緩沖的保護作用?。。?,難怪長出那么多的老繭(磨的得有多疼?。。?,后來,在看到芭蕾舞演員的腳時,我都會想到奶奶的小腳。
三伯還特地給她買回來一雙這樣的小雨鞋,于是,在泥水濕滑的院子里,她也就可以喂那些到處跑的小雞了。
只記得她蹣跚的身影從這個小院子到那個小院子里走動,棗樹杏樹下,指揮著我們打棗子,摘杏子,告訴我們香椿樹的葉子可以掰,樹枝的尖尖不要折,不然樹就長不大了。
奶奶生兒育女的艱辛我沒有看到過,到了我們這一代的時候,她是有九個孫子九個孫女的,還不包括三個外孫子和三個外孫女。
在我的印象里,她挪動著小腳是不停勞作的。拉車犁地是輪不到她了,但是,麥收的時候,她帶著我們在麥場里頂著烈日掐麥穗、揀麥秸桿、用麥秸編團蒲編草帽。秋收的時候,她更是忙不迭地教我們剝玉米,在場地里掐谷穗子,或是到田里去,搬著擦刀擦紅薯干,再一片一片地晾曬開。
小的時候,我要讀書,也要帶妹妹,更要幫著母親做家務。很多時候,母親是顧不上教我做這做那的,她天天在田里,要掙工分,難得的一點在家里的功夫,也是急急忙忙地,趕她手里的那點活兒。我除了自己跟著她邊看邊學(不得不學)之外,很多的東西是奶奶教我的。比如做飯,莊戶人家的飯菜也沒有太多的講究,但最少,在我剛剛學著替母親分擔家務的時候,奶奶在那里。米煮到什么樣的時候就是熟了;蒸餅子的時候先用開水燙面再用冷水和;蒸饅頭的面怎樣才算是發(fā)到最好,再揉堿水的時候放多少進去才最恰當;洗好的紅薯怎樣在鍋里碼放,燒碎煤的爐火怎樣生著……
母親是村子里有名的巧手能工,但她哪里有時間手把手教我裁剪縫紉?還是那個成天坐在紡車前的奶奶,教會了我搖著紡車紡棉線,教會了我坐在織布機前扽著梭子嘩啦啦地織布,教會了我納鞋底子,教會了我絮棉衣縫棉被。
記得最清的是她邊教給我織布邊說的那些話:這些都是一個女兒家要學會的,將來一個家庭里大人孩子不都得要穿衣服嗎?哪個不是這樣一針一線來維持著的?學吧,這些你都得學會,不然,以后的日子怎么過活?要不,你就念書,多念書,念出去,這些你就用不著了。
不然就是:你得有一樣兒本事是傍身的,“一招兒先,才能吃遍天”,多學點,你才知道哪是你自己的那一招兒??!
果然,在她的嘮叨里,我也讀成了一介書生,然后,在她極力想都想像不出的世界里,闖蕩南北,翻騰出一段多彩的人生。
雖然在她手里學的這些“本領”后來再也用不著,但勤勞和永不停歇的本質(zhì),就是灌注進血液里的基因,再也尋不著,再也丟不掉。
我是在她殷殷的囑望里考上大學的,但她沒有等到我放假。離家一個學期,放寒假后第一時間飛奔回家,卻再也沒有見到過那個頭戴黑色平絨帽、身著黑色棉衣棉褲的身影。
奶奶的院子空了,過年前的那些日子,都是支離破碎的。
四十年過去,奶奶在另一個世界里早已是又一番精彩演繹了吧,那個蹣跚的身影卻留在了我的記憶里。
2023.1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