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隱】林海中的和歌(征文·散文)
我走在春日大社被林蔭遮蔽的表參道上,身后不遠處,馬路上的車流人流仍在來來往往。只是那片車水馬龍的奈良喧囂,都被春日大社千年的蓊郁繁茂隔絕在了這片林海之外。
修學(xué)旅行團的孩子們正興奮地跟著老師們前往興福寺參觀,車輛也依舊在穿行??蓮奶と氡韰⒌赖哪且豢唐?,外面的聲音,就似乎被這山林全部屏蔽了。
這片茫茫無際的林海,是屬于建御雷、經(jīng)津主神、天兒屋命還有比賣神四位神靈的地界,而供奉這四位神明的春日大社本殿,便在這片林海的深處。神護景云二年(公元768年)名震一方的藤原家族奉稱徳天皇勅命,開始建造春日大社本殿。千年以來,春日大社所在的春日山便被奉為神山,一千三百年來一直禁止任何砍伐與狩獵,以免觸怒了神明從而遭神罰。
一、神隱與鹿
走上表參道的那一刻,我便置身于一片參天蔽日的原始森林里。在這片似乎望不到頭的林海里,時間流逝的速度,也似乎比林海之外要慢了數(shù)倍。表參道在林間,如旅行的溪流蜿蜒向前流去,直到曲徑通幽處的盡頭。
一排排高大的樹木遮蔽了秋日的陽光,也阻擋著塵世之外的所有繁華,為林海深處的神社本殿編織出了一件密不透風(fēng)的綠蓑衣,無聲書寫著一首綠色的和歌。
也許,它們早已不是千年前春日大社初建時的那一批古樹,可在這枯木逢春的千年輪回中,它們和它們的子子孫孫,一直在這春日山下凝視著每一位前來奉拜的人,聆聽著他們的喜悅與哀傷、痛苦與遺憾,希望與失落。
也許,每一棵大樹的體內(nèi),都寄居著一位不知其名的陌生神靈,他們以自己那或強或弱的神力,共同維系著這片古老的綠色結(jié)界,不讓這片古老的結(jié)界在工業(yè)文明的轟隆聲中消散。
望著這片似乎沒有盡頭的綠,有那么一瞬,我覺得唯有我一人走在這漫長的表參道上,走入屬于《蟲師》的神隱之中,去覲見那山林中的古老神明。我似乎能看到《夏目友人帳》里名叫霧葉的可愛小妖怪正笨拙地爬到樹頂,想要去尋找夏目玲子綁在樹上的那一紙友人帳。只要取到了友人帳,他就能在森林中看到遠方的大海了。
這片林海,也許本就是屬于妖怪們的奇幻世界。他們無法被人類的肉眼所感知,可我相信,他們就在那樹頂上好奇觀察著人類,在茫茫人海中尋找著像夏目玲子這樣再也無法見到的故人。
幾只梅花小鹿踏著優(yōu)雅的步伐,穿過大樹下小小的紅色鳥居,朝我走了過來。在那鳥居之后,一座與我差不多等身高的紅色小神龕靜靜安臥在星星點點的光斑中。一般春日大社這樣的大神社,往往其中還會有許多很小的小神社,而我面前這的這座無名小神社,便是其中之一。
鳥居無論大小,都在咫尺之間劃分了神與人的分界線。這么想來,這幾只小鹿,可真的是穿越了神界前來與我見面。
與基督教還有佛教不同,日本民間的神道教信奉萬物有靈,并且神明多無具體形象。即便是我眼前這座不起眼的小神龕,也供奉著一位我不知名字的小小神明。也許,甚至于當(dāng)?shù)厝艘膊灰欢ㄖ浪惺裁础?br />
也說不定,這位小神明只是因為力量被封印,所以不得不暫時寄居在此。他想等待一位名叫夏目貴志的少年來幫自己解除封印,釋放出原本的更為強大的神力。若不是我湊巧經(jīng)過,這幾只小鹿,沒準(zhǔn)原本還在和這位陌生的小神靈說著悄悄話吧?
與這幾只林中精靈四目相對的時候,我脫離了這片現(xiàn)實世界,徹底走入了東山魁夷的畫作《綠色回響》中?;秀敝g,我竟是不知道究竟是藝術(shù)來源于生活,還是生活來源于藝術(shù)。
在東山魁夷先生的畫筆下,一片可望而不可即的山林綠海在我眼前如卷軸般緩緩浮現(xiàn)。一匹白皙的獨角獸從塵世之外而來,優(yōu)雅漫步在山林中,前往只有它自己才知道的夢幻之地。
只是,在我眼前的并非獨角獸,而是溫順的野生梅花鹿。不過在某種程度上,春日大社的梅花們似乎也是從塵世之外而來,最終選擇旅居人間,旅居在這片春日山的山林中。
早在藤原家族興建春日大社本殿前多年,建御雷神從茨城縣的鹿島騎著白鹿來奈良,從那時起春日山便被奉為了神山,而春日山下的這些小鹿們便被視為神使。它們從未被圈養(yǎng),而是在這片漫山遍野的幽綠中,自由自在度過了悠長的歲月。無論奈良是怎樣一番日新月異,它們也從未失卻這片千年的家園。
我想起了一首出自《小倉百人一首》的和歌:奧山秋意染紅林,鳴鹿聲聲悲不禁。我自駐足空感慨,憑誰安慰寂寥心?
據(jù)傳,這首和歌作者為奈良時代(也有說平安時代)的猿丸大夫。千年前,他在紅葉遍地的深山中,聽見了雄鹿在呼喚著它的伴侶,遂寫下了上面的詞句。
我依稀看到我的身影倒影在它的清澈眸子中。此時此刻,神靈是否透過它的視線,對我投下了溫柔的一瞥?我不過是一介來自異鄉(xiāng)的過客,可也許,這些林中精靈會在這些僅有一面之緣的過客身上,看到無數(shù)個瞬間匯集而成的永恒歲月。
我輕輕伸出手,摸了摸它的頭頂。它就像我家的小貓咪一樣,輕輕嗅著我身上的氣味。也許是察覺到我身上沒帶好吃的,也許是聞到了后面游客手中鹿餅的香味,它立馬轉(zhuǎn)身離開了我,順著鹿餅的香氣去找后邊的女士要吃的了。
原來,神使就跟人一樣,也得先解決下溫飽問題才能有力氣繼續(xù)在這林中晃悠呀。
二、石燈籠之間的影子
我始終相信,石頭是有記憶的。它們看似鐵石心腸,卻又凝固著這塵世間萬萬千千的愿望。如果說春日大社的林海和小鹿是這人世繁華的見證者,那么,春日大社里最富盛名,最具代表性的三千石燈籠,便是萬千祈愿的守護者。
春日社里最古老的石燈籠可以追溯到長元九年(1136年),奉納人為太政大臣藤原忠通。一開始只有貴族與武士才會捐贈,后來從室町時代開始,普通平民百姓也開始向春日社奉納石燈籠,許下自己的心愿,求得神明的恩賜。
從平安時代到令和時代,在這漫長的一千年中,最初的石燈籠看著越來越多的同伴在自己身邊如春筍般不斷破土。最終在春日大社本殿與若宮神社的間道兩側(cè),原本還有些分散的石燈籠開始彼此緊密相依,跨越了不同的時空,匯聚成一條承載了萬千祈愿的橋梁,連接起神界與俗世,串聯(lián)著古老的過去與不斷向前的當(dāng)下。
畢竟,人類的壽命相比于這石頭,實在是滄海一粟。唯有最為堅固的磐石,才能在無情的歲月流逝里,將他們的愿望牢牢封印在巖石中。
一條小鹿從兩個石燈籠的縫隙之間探了個腦袋出來,水汪汪的大眼睛正在打量著我這個外來之人。這只小鹿看上去還很年幼,在我過來之前,它大概率正在試圖透過石燈籠,用自己簡單的小腦瓜去理解石燈籠中沉淀下的人類情感。作為神使,它要花多少心思多少時間,才能夠真正理解人類的愿望呢?
眼前這座斑駁的石燈籠立于江戶時代,表面早已爬滿了苔蘚。這苔蘚是來自林海的溫柔,它們不忍心讓這石燈籠一直經(jīng)受風(fēng)吹雨打,于是便在石燈籠的頭頂上蔓延成了一小片青綠色的原野,為它遮風(fēng)擋雨。幾片枯葉靜靜躺在這青苔上,仰望著枝杈縫隙之間露出的藍天白云,回味著自己短暫的一生。就在枯葉的身側(cè),幾株小小的四葉草在在這片小小綠葉上撐開了它的綠色傘蓋,悠然自得曬著頭頂?shù)奶枴?br />
青苔之上,一曲生命輪回的小調(diào)在無聲中奏響。你我唯有仔細聆聽,才能聽到那其中潤物細無聲的吟唱。
石燈籠的底部,大片的青苔遮住了奉納人的名字,只能隱隱看見“松村”的字樣。也許,青苔只是不想讓外人來窺探他們的愿望。畢竟,“愿望”有時候也種秘密,只能告訴給神明聽,不能讓太多外人窺探到。這片青苔甚至爬上了石燈籠旁邊大樹的樹根,在盤根錯節(jié)的樹根上涂抹出一深一淺的印記。
此時的陽光,如樹葉之間垂下的流蘇,緩緩垂落在這樹根上。長且彎曲的樹根就如同女子華麗的寬大的裙子般鋪開,宛如要和漫天的落葉一起在秋日時節(jié)翩翩起舞。青苔在光的間隙之間交錯,流動著光陰的故事。
幾百年前的江戶時代,當(dāng)石燈籠的奉納人站在這里的時候,究竟對著石燈籠許下了怎樣的心愿呢?
每年二月節(jié)和萬燈節(jié)(八月十四和十五號)時,這三千盞石燈籠便會被悉數(shù)點亮。望著這片如時光卷軸般不斷蜿蜒向前的石燈籠,我已然能在想象中看到了它們被點亮的瞬間。
此番壯觀的景象,或許就是《蟲師》里那曾經(jīng)驚艷了我的光脈吧?在這三個特殊的日子里,人們在石燈籠中所寄托所有愿望,匯集成一條跨越了千年的歲月星河。
我看到遣唐使藤原清河在春日山下祈禱海路平安,而后許下“社苑梅花綻,常開待我還”的心愿。當(dāng)年,遣唐使節(jié)乘船離國前,照例必于春日山下禮拜天地神靈,以祈禱海路平安。
我看見在平安時代,一位身著和服浴衣的秀美女子正撐著一把紅傘,在石燈籠面前祈求暗戀之人能回應(yīng)她的愛。
我似乎能看見鐮倉時代的佚名畫師,正聚精會神拿著畫筆,細細勾勒著春日山的一草一木,為創(chuàng)作大型畫作《春日宮曼荼羅》進行前期準(zhǔn)備。一只小鹿趴在他身邊,安靜看著他作畫,并未擾亂了他的專注。
在一個個若隱若現(xiàn)的身影中,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影子——那是20歲的阿倍仲麻呂。那時的他還不是歷史教科書上所畫的蒼老模樣,還帶著些許青澀的少年氣,眉宇間卻是意氣風(fēng)發(fā)。他回頭望了我一眼,而后轉(zhuǎn)過頭,緩緩?fù)搅值纳钐幾呷ァ?br />
按照春日大社的典籍碑文所記載,20歲的他在離開奈良前往長安之前,也來到了春日山里祈求此行順利。神明回應(yīng)了他,他在長安考上了進士,一路官至秘書監(jiān),深得唐玄宗的信任,還認識了李白王維等一干優(yōu)秀的文人才子。
在異國待了四十年,他終于得以啟程返鄉(xiāng)。出發(fā)前,他在蘇州黃泗浦寫下了一首思鄉(xiāng)的和歌《望鄉(xiāng)》:翹首望東天,神馳奈良邊。御蓋山頂上,想又皎月圓。
這首和歌后被收入《古今和歌集·第九卷》,其中的“御蓋山”就是我此時此刻所身處的春日山。
跟隨著他的身影,我穿過了這片石燈籠之間的表參道,走入了春日大社的本殿。在這座紅色的壯麗大殿旁,矗立著一座阿倍仲麻呂的和歌紀(jì)念碑,上面鐫刻著這首《望鄉(xiāng)》,由春日大社現(xiàn)任宮司花山院弘匡所題寫。
憑借自己那點粗淺的三腳貓日語基礎(chǔ),我體會著《望鄉(xiāng)》日文原版當(dāng)中的獨特韻律。不知怎么的,明明這是在即將歸鄉(xiāng)前所作的和歌,本該充滿了期盼與喜悅,可我竟然品出了些許莫名的悲欣交集與近鄉(xiāng)情怯。
四十多年了啊,出發(fā)時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年,此刻早已是鬢角斑白。即便鄉(xiāng)音未改,可故鄉(xiāng)的人是否還會記得他?
他未能成功回到奈良。在歸鄉(xiāng)途中,他所在的船隊遭遇了海難,一路飄到了越南,被當(dāng)?shù)赝林u擊。他和同行的遣唐使藤原清河大難不死,折騰了快兩年才得以返回長安。隔年安史之亂爆發(fā),往來大唐和日本之間的海路變得極其危險,他只得跟隨唐玄宗一同前往遙遠的四川避難。
身處那畏途巉巖之間,他終于明白了好友李白所寫的“蜀道難,難于上青天”究竟是何含義。在這亂世之中,他注定無法再次見到我眼前這座郁郁蔥蔥的春日山,再也無法得見從我身邊走過的梅花鹿們。
回過頭,我瞧見那個幻影站在春日大社的紫藤蘿下。他雙目微閉,正對著紫藤蘿中的神靈虔誠祈禱著什么。
禮畢,他轉(zhuǎn)過頭,又一次與我四目相對。
“那個……您知道么?”我朝他走了兩三步,而后停住了腳步,“您的故鄉(xiāng)聽到您的思念了,他們……他們一直都記得你。“
他嘴角似乎扯出了一絲欣慰的淺笑,向我點了點頭。那道年輕的幻影開始漸漸消散,化作了一片又一片秋風(fēng)中零落的花瓣,朝著遠方飄去。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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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祝老師佳作連連,冬日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