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家里停了兩天水，其慘狀可謂罄竹難書。昨天我去了搶修現(xiàn)場，詢問那個黑臉大眼的維修總指揮什么時候來水？他說，明天上午七點來鐘就差不多了。
　　 今天早晨六點多鐘我就按捺不住激動和焦慮，起來仔細觀察家里水管里的動靜。實在是有些忐忑不安啊，我活了這么大，最信奉的人生寶貴經(jīng)驗，就是懷疑奇跡的可靠性。
　　 終于等到時鐘走到七點了，然后，看著分針慢慢下滑，下滑，下滑……一直下滑，滑到我扭頭不忍再相看，也沒有聽到來水的響聲。
　　 我強作鎮(zhèn)定，安慰一下妻子和自己吧：水流到這里還需要一段時間。并刻意用手對躺在床上看著我的妻子比比劃劃，像人生規(guī)劃局長一樣，描述著院里供水管道的布局和運行原理，——如同救世主為夢魘里的子民編織理想，讓虔誠的信眾為上帝扯毛線。
　　 為了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不安，我還要不時牽動臉上有個性的豎紋笑肌，用貼近心扉的實例引伸比喻：記得暖氣供熱嗎？市政府說已經(jīng)準時供熱了，兩天后咱家才能感到三絲暖意。
　　 目前的這種情況，我只能找點撫慰民生事情做做，煮個雞蛋，沖杯咖啡，切片面包……努力轉(zhuǎn)移惱人的焦慮。熬時間，盼奇跡自古就不是個好滋味。在心灰意冷的時間末端，衛(wèi)生間馬桶儲水箱里有水聲吱咕咕響了，再看一下墻上的時鐘，七點二十五，真準時啊！瞬間滿足了“水”在我的幸福范疇流動的正常概念。
　　 只能用久旱逢甘霖，盼來大救星來形容此刻的心情了。這兩天的任何怨言都消失的無影無蹤，我絕對成了好了傷疤忘了疼的活化石。這種情況下，都不用別人的提醒和鞭策，剎那間從心底自覺自愿升起純粹的感念，像魚的七秒記憶一樣，把各種抱怨和憤慨拋到九霄云外，心服口服地默默念誦了——天大地大不如物業(yè)的恩情大！
　　 有時候，人們盼水的心理活動不比一條狗復(fù)雜多少。
　　
　　 二
　　 以前，社區(qū)的微信群里偶然會看到有人說：為何又停水？還有人附和：總是不打招呼說停就停，怎么做飯呀？
　　 我檢查了一下，發(fā)現(xiàn)我家有水?？赡苁瞧渌鼧堑乃艿烙惺裁磫栴}吧。
　　 前天早晨六點多，看見群里有人問：大早晨停水？
　　 我依舊不以為然，這里有水啊。
　　 過了一個小時，看到群里有人通知：各位住戶今天準備停水一天，大門口自來水主管道壞了，請大家準備點水吧。我們開始修了。
　　 有人回復(fù)：又壞了？
　　 按慣例，說停水一天是有余量的，也就是多半天就來水了。我接了幾盆水備用，輕松自如。
　　 結(jié)果，到了下午六點還不來水，有人就慌了，在群里問：什么時間來水？
　　 一片沉默，鴉雀無聲，無人理會。
　　 一天總算過去了，第二天還是沒來水。有人就問了：@物業(yè)的領(lǐng)導(dǎo)！請問我們業(yè)主的吃飯用水怎么解決？昨天說停水一天，今天大半天還沒來水，什么時間來水？
　　 還是無人理會。
　　 我看了一下，客廳和臥室那兩個智能控溫電熱水壺里的水還有百分之八十五的儲量，茶臺下純凈水桶里還有少半截水，喝水基本夠了。一般情況下，停水停電我都是去外面吃飯，也算是趁機找找味蕾的新鮮感。許多時候，吃完飯回來就來電來水了，很神奇。
　　 昨天接的幾盆沖廁所的水已經(jīng)用完了。沒水于我來說，最大的問題就是上廁所。疫情后，身體各種不適，許多反常現(xiàn)象接踵而來。當前的我，是排泄壓倒一切，沒水沖走頻繁新陳代謝的穢物，就會讓壓倒一切的雄心壯志臭氣熏天。
　　 唉，沒水確實是太難受了，各種不方便紛紛上演，洗手、洗臉、刷牙……都無法做。以前通知停水一天，儲備這些水就夠用了。這次怎么了，居然第二天還沒來水？總不能買礦泉水來沖廁所吧，這樣也太奢侈了。還是怪自己，應(yīng)該要多留個心眼，不能總是相信他們，對于各種信口開河的承諾，要舉一反八去思考操作。
　　
　　 三
　　 我計劃去外面的商城或賓館上一下廁所。出了單元門就看到有人用塑料桶提來了水，我問：從哪里打水呢？那個老同志和顏悅色詳細告訴我：東門外公共廁所里有個住戶，那里可以打水。我再問：人家沒意見？他說：你和人家說說嘛。好，我就徑直往東門去了，走在路上我尋思，是不是拿上水桶去？再想想，誰知道現(xiàn)在人家讓不讓打水呢？先去看看再說吧。
　　 去了那里一看，有人在打水，也沒人呵斥。我胸口涌起陣陣熱浪，二話不說，轉(zhuǎn)身一路疾走，趕緊回家拿桶。
　　 妻子愛亂花錢，前年看到一個塑料小桶好看就買了一個，去年又看見一個塑料小桶漂亮就又買了一個，這下就派上了用場，像極冥冥之中自有安排的現(xiàn)實版?？纯雌渌税?，不是用舊礦泉水桶，就是用十幾個小礦泉水瓶，或用家里熏的半黑的燒水壺，甚至把臟兮兮的洗拖把專用塑料桶也拿來了。
　　 我一手提一個有蓋子的漂亮小桶，都有點不好意思了，如果再戴副白手套，穿上統(tǒng)一的白襯衣、黑褲子，就我這體型和五官，活脫脫就像是深入基層參加勞動的領(lǐng)導(dǎo)干部了。我接水的時候，后面又陸續(xù)來了一些人排隊等待?？吹揭粋€二十多歲微胖的年輕人在身后，我微微一笑，友善地和他搭話：一個停水就成了這樣子，要是打起仗了還不知道會是什么情況呢？他也笑臉相迎地回復(fù)：真要打起仗來，漢奸會一大堆。我一愣，這話題太大，都讓人不好接話了。我忍不住問他：現(xiàn)在烏俄打仗，說什么話，做什么事就算是漢奸、烏奸、俄奸呢？他也楞了，大家都淺笑了一下，不再說話了。
　　
　　 四
　　 去打水的路上，看見物業(yè)門前的活動區(qū)，有老人在健身器材上蕩秋千，也有帶孩子玩的年輕人。在一個小亭子里，一個老男人教五六個老女人咿呀呀地唱歌，仔細聽一下，“一道道的那個山來呦，一道道水，咱們中央紅軍到陜北……”這個呀，我也會哼幾句，是《山丹丹開花紅艷艷》。這些老人一句一句字正腔圓反復(fù)練著，很有專業(yè)的樣貌。這是一些什么神仙呢？停水兩天都面不改色心不跳，難道是泰山壓頂不彎腰的活樣板？
　　 上午妻子回娘家看八十八歲的老媽去了。我奇跡般地找回來水就像是有功之臣了，及時打電話匯報一下吧，不是有一句名言嘛：自己的優(yōu)點，還是要靠自己煞有介事，夸大其詞地宣傳。能讓妻子在人艱不拆的情況下，對我再次產(chǎn)生不明覺厲的感動，在丈母娘那里喜大普奔，也不枉我這一趟提水的辛苦。
　　 再看看微信群里有什么動靜吧。有負面情緒出現(xiàn)了——我們到東門外公共廁所打點水，管理廁所的人批評廁所管理員，不讓打水?？陀^的說，物業(yè)應(yīng)該和管理廁所的人交涉一下，給人家付點水費，讓大家把午飯用水打上一點?；蛘呓o大家拉水解決用水問題。物業(yè)收了費，應(yīng)該解決物業(yè)方面的問題。
　　 有人附和：說的對！
　　 然后是一片空白，再沒人說話。依舊還是一片沉默，鴉雀無聲，無人理會。
　　 嗯？我剛打水回來就發(fā)生這事了嗎？真是的，這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這種時候，居然沒有同情心，不讓打水！要打起仗了，遇到困難，還不知道會不會有人搶劫自己的婦孺同胞呢？
　　
　　 五
　　 東門一般不開，是一個旁門，就是在特殊時期開一下，也可算是個救急通道吧。比如疫情期間，人們在大喇叭的催促下，在院里排隊到東門口，然后十個一批出東門，再排隊亮碼做核酸。前幾年正門前道路施工，無法通行，我才知道這個院里還有東門。這次非常態(tài)的停水事件，我就知道東門在哪里，不用疑惑詢問。這也可以叫做人生經(jīng)驗吧。
　　 保安隊長親自在東門口現(xiàn)身。他是給別人排班的人，可能是非常時期來值守一下，屬于應(yīng)急力量。見到我，他非?？蜌獾卮蛘泻?，我也客客氣氣問他去哪里打水。感覺這個人不錯，心慈面善。
　　 下午妻子要和我一起去打水，回來對我說，那個保安隊長不友好，上次問他大門的地面挖開了是什么情況，他擺出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懶得和我細說。怎么見了你老遠就熱情打招呼，那么主動，太不一樣了。我笑著對妻子說，也許他把我當成領(lǐng)導(dǎo)了，或者他在漂亮女人面前較為嚴肅。
　　 以前也有一些人誤把我當成領(lǐng)導(dǎo)，或聽到某些小道消息，說我有背景。有些人后來發(fā)現(xiàn)我不是領(lǐng)導(dǎo)就懶得理我了，有些人還是被小道消息蒙蔽，繼續(xù)對我友好。前幾年有些什么大院的孩子講述生活，好像挺有份一樣，其實我也算是大院里長大的孩子，也沒覺得有什么了不起，就是一天到晚推鐵環(huán)，玩玻璃球，打撲克，下軍棋，踢足球，或打架。小時候不太理解，長大了才發(fā)現(xiàn)，在一個院里生活的叔叔、伯伯、姨姨們，有些人是有一些神通。
　　 或許，大院里的孩子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下，還是有一定的生存優(yōu)勢，關(guān)鍵時刻就頂用。當年，我去下面采訪時，幾乎在全省范圍暢通無阻，那些市委書記、市長、部長、秘書長……有些是我的朋友，有些是父母的朋友，有些是朋友的朋友。我會得到很多方便，當?shù)卣袝r會給所轄各市縣下紅頭文件，讓安排好我的采訪工作。說實話，單位的其他記者沒這個條件。有時在下面賓館見到同行朋友，她想采訪市委書記，想讓我?guī)兔?，我拿起電話就給她搞定了。
　　 但眼下，我必須要去東門外的公共廁所里打救急的水，還萬分感激。
　　
　　 六
　　 這個管道是前年老舊小區(qū)改造鋪設(shè)的，自從完工后就不斷出情況，防盜門陸續(xù)失靈，新鋪的路面時常挖開，不知道是什么情況。有時看到是修暖氣管道，甚至“三九天”還會停暖破路挖土維修?，F(xiàn)在是自來水管道漏水，這路面確實應(yīng)該像服裝拉鏈一樣方便才好。目前這種情況人們也習(xí)慣了，能想通。
　　 自從上世紀九十年代住到這里，就伴隨著停水、停電的常態(tài)。一星期停電三四天，停水還好，一星期兩次。那會兒家家有儲水桶，戶戶有蠟燭。后來，我買了一個應(yīng)急燈，是舶來品。再后來，又買一個，又買一個。再后來應(yīng)急燈沒用了，水桶沒用了。這次就看出來了，家家戶戶取水無方，有些狼狽相。
　　 我年輕時以為自由如同空氣、水、糧食一樣重要，現(xiàn)在突然醒悟了，水比自由更重要。疫情初期，我感覺這件事非同小可，就又買了三個應(yīng)急燈，一個制氧機，幾十個N95口罩，消炎退燒藥物等等非常態(tài)用品。皮囊再不值錢，也是自己的，能照顧一下就照顧一下。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一些農(nóng)村以前很缺水，要上坡、下坡，走十幾里彎彎的山路，用毛驢馱水。家里人幾天不洗臉，一盆水全家人輪流洗，洗完的水不倒掉，還要喂牲口。人怎么能在那樣艱苦的地方生活呀，現(xiàn)在不知道怎么樣了，會不會還是等喜從天降的雨水？等政府偶爾開車來村里給送水？或者，一勞永逸安裝了自來水？
　　 時過境遷是個好名詞，我喜歡用。改革開放后，生活在慢慢發(fā)生變化。人們對好生活都有些麻木了，好像自古就是這樣，特別張揚。這是不是有點數(shù)典忘祖呢？凡如此，定會招來災(zāi)難！當前的生活中，偶然停一下水，停一下電，興許也能驚醒被遺忘的艱難歲月，應(yīng)該算是一次實實在在的憶苦思甜吧，事物要一分為二看嘛。
　　
　　 七
　　 每天，我要用手機看一眼社區(qū)群，就是順帶快速瀏覽。物業(yè)一般是通知收各種費。疫情期間是網(wǎng)格員通知打疫苗、做核酸?，F(xiàn)在是提示防電信詐騙，做免費體檢。也有居民幸福感滿滿，每天發(fā)幾條類似這樣的鏈接：
　　 壽命長的男人，一般起床后有5個共性，能占2個以上，令人羨慕。
　　 寒露3不吃，吃了秋難安，是指啥？10月8寒露，叮囑家人要忌嘴。
　　 通常80歲以上的長壽老人，都有這3個特征，看看你有幾個？
　　 退休干部群里就不一樣了，一些人更是曬幸福、報吉祥、談時事，每天一大早，這類信息就會按時出現(xiàn)在屏幕上。如：純樸的情誼，永遠不變；敬重的朋友，永遠掛念；雖然一句早安平平淡淡；但卻是我內(nèi)心最真誠祝愿！早上好！
　　 還有各種觀點抽空輪番登場。如：大俄給了我國五項警告……歷史這樣評論偉人……佛說，自渡是一種能力，渡人是一種格局……等等高大上的文章、視頻和金句。
　　 唯有停水，方見真容。然后，一片空白，沉默如常。
　　
　　 八
　　 我在路上走著走著，突然胸口發(fā)悶上不來氣了，趕緊站定，好一陣才緩過來。早晨起床，身體搖搖晃晃站立不穩(wěn)，幾乎要摔倒。感覺自己活不長了。醒來發(fā)現(xiàn)這是個夢，幸好是個夢。
　　 按常理，我還應(yīng)該好好活二十年，但誰知道呢？各種未知的事故和災(zāi)禍突然會發(fā)生，如：停水，停電，瘟疫，戰(zhàn)爭……這個變幻莫測的世界讓我趕上了，聽天由命吧，只能如此承擔(dān)。
　　 妻子穿戴整齊又要去看老媽了。聽到她關(guān)門下樓，我打開電腦準備寫個高興話——有水真好。突然電話響了，妻子在電話里焦急地告知：剛修好的管道那里沒有填埋，又擴大開挖了，不知什么情況！
　　 ?。∥倚睦镆痪o，趕緊備水。
　　
　　 2023年10月18日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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