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執(zhí)念有時堅韌不拔、決絕如鐵，有時也不堪一擊、潰如蟻穴。當我從恩施大峽谷外絕塵而去的那一瞬，我動搖了。或許是對執(zhí)念定義的失誤，或許是對初心認知的模糊，我惘然無措地停在了去往318國道的路上，回憶著此行的緣起，思索著來日的方向。
　　 記得一個月前的一個傍晚，我下班歸來吃罷飯走出門外，已是薄暮冥冥，抬頭忽見西邊的天空正被一大片零零碎碎的云彩染得通紅似火，悶熱枯燥的空氣中教人不由得眼前一亮，旋即那滿天的霞光又褪去鉛華、消散凈盡，恰如曇花一現(xiàn)。想來當天的落日也該是如這殘霞般爛漫，只恨無暇登山不曾目睹那短暫的絢麗，就權當是從一葉知秋般的遙想中窺測到那極致的浪漫了。若非因現(xiàn)場工作耽擱回來得遲了，原本大可以踏著斜陽登上大尖山在晚風里親歷那日落的溫柔。這時卻只能在晚霞的殘影里空想著夕陽的壯美，為那棲棲默默的生活而將自由屈服到極致，總以忙里偷閑、苦中作樂的說辭來作看似豁達實則無奈的安慰。
　　 來到這高速公路橋梁項目堪堪已近一年，終日里跋山涉水、櫛風沐雨，重復著測量放樣、繪圖報驗那千篇一律的工序，在嘈雜與塵埃中渾渾噩噩地過著流水般的時光。一天天，一月月，或曙光乍露、殘月未下，或夜色深沉、燈火闌珊，起早貪黑、無有窮期的時間總是被填充得滿滿的，日子過得卻又感覺是那樣的縹緲虛無。光陰當真彈指即逝，我卻依然原地踏步在這里，郁郁難平。想到古人“時人不識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的感喟，我仿佛便是那為了五斗米而屈居人下、甘被剝削的可憐人；想到當初說著權且在此邊賺著碎銀幾兩、邊看書學習備考的規(guī)劃，我只覺得一切都是那樣的諷刺可笑、荒誕不經(jīng)。
　　 每每在上班的時候、施工的現(xiàn)場，看到那公路邊早起晨練的市民、棧道上飯后消食的行人、天河邊柳外垂釣的漁翁、山樹下賞花散步的游客，總免不了心中一酸。這天高地廣的城郊外，這朝暾夕陰的歲月里呀，卻容不下霽月清風、野鶴閑云這一點卑微的念想！整整一年都已經(jīng)過完了，可曾有空將書看了幾頁？公考可已有了準頭？可還要作踐自己，打著支援國家基礎建設的偉大事業(yè)這一大旗，將自己那一點可憐的剩余價值獻與資本家奔命，為那斗斛之薪的茍且與勉強求全的心安，繼續(xù)在此做無謂的耽擱么？我撫心自問，深知是時候了斷這一切了。不清楚下一步作何打算，那就先掙脫這里，再來一次破釜沉舟又何妨。
　　
　　 二
　　 “你若離去，要去哪里？”有同事不舍地問道?！叭ゴ罄恚　蔽乙槐菊?jīng)地說道。只要是離開這里，去哪里都好。那不如就去實現(xiàn)去年未完成的旅行計劃吧——去大理。大理，那個令多少人心馳神往的浪漫之城??！即便只是一人，當也不失風雅。
　　 “既然不快樂又不喜歡這里，不如一路向西去大理”，誠如歌詞所言。去年走完川藏公路自拉薩回來之后，我就想著趁此空檔期去一次大理。我甚至都規(guī)劃好了路線：從鄂西北南下穿過渝東至恩施大峽谷一游，再向西走318國道入川，自理塘南下至稻城小住幾日，再從香格里拉入滇，過麗江一游，最后到大理。堅持走滬聶線，即318國道，只因“此生必駕318”的口號還一直在心底回響。滬聶線自東到西迢迢萬里，先前所走過川藏公路段尚不到其一半，還不敢妄稱是此生已駕。我執(zhí)著地想要把剩下沒走過的路段也走上一遭。大理還未及起行，就因工作之由而作罷，便權將計劃擱置，給未來留下一個念想。于是去大理的念想從此在心底深種，那種一遇春風便即發(fā)芽的念想呀！
　　 去大理，執(zhí)念如磐，衷腸依舊，計劃不改，既然去年因奔赴這項工作而遽然作罷，那今年便因放手這項工作而重新拾起吧。自那日看過晚霞一個月后的一個清晨，我便毅然決然地卷起行囊、推門而出，一人一車，像是個縱馬疾馳、仗劍獨闖的浪客，開始又一段蓄謀已久、勢在必行卻又不知所謂、不知所終的放逐。
　　 晨曦微露的時分，我疾馳在梧桐夾道的街頭，陵雜的梁場、高聳的塔吊、林立的橋墩夾雜著鋼筋混凝土的后味與機械的轟鳴在身后倏然遠去，天河里漂浮著的水藻的氣息、綠樹成蔭的滿目綠意、白鷺低飛的翩翩風姿撲面而來，夏日清晨的風掠過臉龐撩起人的鬢發(fā)呼呼作響，那一瞬的我，就像是從肖申克監(jiān)獄的下水道中爬出的安迪放肆地淋著大雨一般，我貪婪地呼吸著清冽的自由的空氣，盡情地打量著院子外高墻外四角的天空外的世界。
　　 我登上縣城的最高處——大尖山頂，終是被陰云所妨，見不到日出，只看到全城鳥瞰的最后一瞥，便不再流連，轉頭南下。隨心所欲、走走停停，順國道一路，多是可開足馬力、飛速前行的坦途大道，卻也有教人不得不減速徐行的坎坷土路。從竹山穿城而過，跨官渡河，過武陵峽，沿著大寧河去到滿是斷壁頹垣的寧廠古鎮(zhèn)，一路上不絕的風光及其帶給人的驚喜與閑適遠勝于千里奔徙的倥傯與風塵仆仆的疲累。翌日自巫溪到奉節(jié)，登上三峽之巔俯瞰瞿塘峽，但見江水浩浩、絕壁森森，千峰疊翠、百舸爭流?！俺嗉装}俱刺天，閭閻繚繞接山巔”，夔門天下雄端的是名不虛傳。過白帝城，跨長江，傍晚時分途經(jīng)旱夔門，舉目西眺，壁立千仞、斷崖如削，盡處便是殘陽如血、將下未下，如此風光更是一絕。夜至興隆鎮(zhèn)，縱橫交錯的街道燈火通明，燒烤夜市熱鬧非凡，恍惚間仿佛到了某個小縣城里，十里八鄉(xiāng)當中可謂繁華至極。
　　 無規(guī)劃、無預算，隨波逐流、隨遇而安，放逐的結果便是行程緩慢、遷延日久，南行千余里，第三日才到恩施。我興致勃勃地前往大峽谷景區(qū)，正遇上暑期旅游高峰時段交通管制，繞了好一段路才找到景區(qū)所在，卻又遭交通堵塞，一時間所有的耐心與興趣頓時化為烏有。好容易行至景區(qū)入口處，眼見到那入場出場的車輛俱是一般地擁堵不堪，一腳油門一腳剎車地前行，一輛一輛地排隊，綿長的隊伍看不到盡頭，終究不知要等到何時。真真切切看了個明白，我更不猶豫，向左出隊，轉頭就走，繼續(xù)南行朝滬聶線進發(fā)，終不回顧。
　　 向著利川行進，山勢起伏、千回百轉，人聲漸悄、霧氣漸散，大峽谷也拋在身后漸行漸遠。隔著幾層霧、數(shù)重山，我似乎還能遙遙看到那巍然聳峙的奇峰怪石，隱隱聽到那車來人往的繁華喧囂。我漸行漸慢，頻頻回首、依依難舍，終于還是這般心意難平、滿腹驚疑地停到了路邊，停在了去往318國道的途中。一時思緒縈懷，恰如那百轉千回的路，不見其發(fā)端，亦不見其終極。
　　
　　 三
　　 去了拉薩卻不進布達拉宮，到了恩施卻不看大峽谷，大概似我這般自詡不落俗流、總是離經(jīng)叛道的特立獨行者也是寥無幾人吧。想當初也是細心籌算了一番恩施大峽谷的旅行路線的，只因萌生了一個要來此一游的念頭，最終卻是以逞一時之意氣、圖一時之痛快而作罷。或許這來得突兀、生得隨意的念頭，便也只是一個隨機隨性、薄弱多變的想法罷了，算不得執(zhí)念。就像是對詩和遠方的追求，就像是在318國道上的流浪與放逐，或許都只是為掙脫牢籠、遠離當下而生出的一種躲避的權宜之策，一有小小變數(shù)，那所謂的歷久彌新、堅定不移的信念或許就會轟隆隆地倒塌。
　　 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我暗暗自嘲道。回過頭來向前看去，路還漫漫，離利川尚有好幾十公里。轉念思之，不去大峽谷也罷，其實也并沒有什么難挽回的損失，也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動搖。至少此刻我逃離了那教人厭倦的施工現(xiàn)場，掙脫了那早出晚歸的囹圄桎梏，一路向西去大理的念想依然執(zhí)著，自由和遠方終究屬于我。燕雙鷹說過：能讓你輕易背叛的決不是真正的信仰。那么，能讓你任意放棄的也決不是真正的執(zhí)念。我漸漸看清自我，或許從一開始起，我癡念的就不是入大峽谷，不是走318，甚至也不是去稻城，真正執(zhí)著的是遠離鋼筋混凝土的冰冷、塵土的飛揚、機械的轟鳴，是打破當下恍惚度日、茍安一隅的圍城，是跟隨本心、追尋自我的率性與自由。我于大峽谷而言只是過客而已，執(zhí)著如磐，自由和遠方才是不變的追求。與其說是敗興而歸，倒不如說是興盡而歸，何妨繼續(xù)起行一路向西去大理。
　　 想起了《世說新語》中王子猷夜訪戴安道的故事。王子猷在山陰的時候，一夜忽逢大雪，一覺醒來，見朔風泠泠、冰雪皎皎，就起身漫步、酌酒吟詩，忽然間想起了遠在剡縣的好友戴安道，就即刻乘船前往，行了一宿才到，到了戴安道家門前他忽然改變了主意，卻不進去，又轉身折返回去了。人問何故，他道，我本就一時興起前去拜訪，現(xiàn)興致已盡，自然返回，何必一定要相見。相較于張岱湖心亭看雪的特立獨行，這段雪夜訪戴的故事則更顯魏晉那個時代獨有的名士風流。王子猷是一個任性放達、瀟灑率真的人，行事作風不拘形跡、不循常理，只要乘興與興盡，最后見不見戴都已無足輕重。不管天黑路遠而冒雪夜行，執(zhí)著的不是訪友，對自我興致趣味的極致追求才是其本質。這種崇尚個性真情、追求自由舒展的人生態(tài)度和生命姿態(tài)永遠散發(fā)著超越時空的永恒魅力。古人灑脫如是，執(zhí)著如是，我又何必耿耿于懷。但憑興之所至，乘興而來、興盡而歸，去不去大峽谷都已不重要。
　　 回過神來，我重新打響了車，緩緩駛入主路?！熬吧竭|闊，心里越寂寞。不知道誰在何處等待，不知道后來的后來……”聽著那首《去大理》，我還是那個孟浪不羈的行人，只為那心中的一縷執(zhí)念，放逐在詩和遠方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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