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明】追憶二哥(散文)
歲月是把殺豬刀,刀刀催人老。眨眼之間,我已在古稀的路上。年紀大了,許多往事也漸漸地遠了,淡了,忘了,唯有一九九五年臘月二十二,如浮雕一般刻在我的腦海里,難以忘懷。
那天,天空迷蒙,凜風冷雨裹著雪花兒橫沖直撞。天已擦黑,我母親見我二哥龔世雄家關著門,料想是燒炭去了。每年的假期,為沒炭取暖的學生燒幾窯木炭,是二哥的慣例。兒是娘的心頭肉,咋還不回來?該不會有事吧?娘的心里“咯噔”一下,便說出了心里的擔憂。于是,左鄰右舍吆喝著分頭去找。
大山里黑黢黢的。一路路火把,在山峪里、巖坎下和山崗上,散作星星點點,鄉(xiāng)親們一邊搜尋一邊呼喊,“喔吼——龔老師”“喔吼——龔世雄”。然而,除峽谷的回音和貓頭鷹的壞叫,只有可怕的寂靜。最終,遠處的一片火光吸引了大家。
火把四合,摸索過去,在一個炭窯背后,一包“節(jié)約”牌香煙,一個打火機,一個飯盒跳入視線,同時一股焦糊味直嗆鼻咽。轉過炭窯,因火借風勢,風助火威,只見炭窯口如沸騰的火山,呼呼地吐著烈焰。一團肉球,黑不溜秋的,在火堆里嗞嗞地燃燒。
“天啊,天啊,龔世雄,你遭的么的孽喲!”
“龔老師……”
在場者無不心驚肉跳、肝腸寸斷、放聲大哭。
風更緊了,雪更大了……
原來,他在窯里出炭時,因一氧化碳中毒,昏厥,而木炭死灰復燃,致使他慘遭焚燒??嗝娜税?!老天爺硬不長眼睛!
我二哥罹難了,消息不脛而走,聽聞者無不為之動容。第二天,在龔家屋場舉行的追悼會上,除我二哥的同仁、親屬外,還有張二坪、小溪兩個大隊的二百多名家長和學生。他們挪著沉重的腳步,或唏噓傷感,或低頭垂淚,或悲痛哀嚎,向他的“遺體”鞠躬,圍著他的棺槨獻花,淚別自己愛戴的老師。
唉!二十七年過去了,我二哥的辛酸人生,我怎么會忘記呢?
一九四八年九月,二哥出生在張二坪大隊的龔家屋場。小時候的他,聰明活潑,乖巧伶俐。很不幸的是三歲時,不小心掉進火坑里,被燒得面目全非。從此,他多了一個綽號“阿烏”。阿烏是本地流傳的虛構形象,因其面貌丑陋,民間常用來嚇唬小孩。該上學了,爸媽擔心他在學校里受人歧視,遭人欺負,沒打算送他去讀書,可他倔犟,自己跑到學校里報了名,領了書包和課本。
在學校,他化傷痛為學習的動力,除了下課上廁所,幾乎手不釋書。一九六三年,他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進了大庸一中。高中三年,從沒有參加過同學聚會,也不逛街。只要有空閑,就躲在縣圖書館里讀書。積沙成塔,積水成淵,他的知識與同齡人相比,要淵博很多。曾有人夸張地說:“喂個卵龔世雄,別看是個疤子,天上的事曉得一半,地上的事曉得完全。”
一九六六年,他高中畢業(yè)了,因成績優(yōu)異、知識豐富,在“誰來當老師”的評選中,被聘為張二坪大隊的民辦教師。從此,他把鄉(xiāng)親的信任和委托,當作動力和使命,在教學育人的路上,猶如一臺高速運轉的機器,不知疲倦。
殘疾是一根線,牽扯著我二哥的傷口。有一次,一個剛入學的小女孩,第二天就嚷嚷著不上學了,哭哭啼啼地說:“我怕阿烏老師。”像類似的事情,多不勝數(shù)。將心比心,不說有意為之,就是一個異樣的眼神,無意的話語,對他都是一種壓力,一種傷害啊。然而,這一切他無法回避,無法顧忌,只有堅韌頑強,只有含淚微笑。我想,在他的心里,是有一道銅墻鐵壁的,那就是克服一切心理障礙,把書教好,把孩子們培養(yǎng)成將來對社會有用的人才。他數(shù)十年如一日,猶如一頭老黃牛,在教育的田野里,不等揚鞭自奮蹄,辛勤耕耘。
愛生如子,視如己出。那時候還沒有公路,從家里到學校,往返要走十幾里的羊腸小道,不是逆水,就是順流。雨季來了,經(jīng)常山洪爆發(fā),泥濘滿地,他時時把學生的安危放在心上,一路呵護,凡是隔河間溝的,都是一一接送。冬天,他把早已備好的木炭,一鏟鏟地端出來,讓學生們烤火取暖。某天下午,一位學生突患重疾,可學生的家長都在遠處勞作。為搶時間,我二哥讓班上的學生提前放學,二話不說,背著患病學生就跑,連著翻越構皮埡、后溪埡兩座大山,到十幾里外的公社醫(yī)院治療。醫(yī)生緊急處理后說,再遲半個小時,孩子就危險了。學生的家長放工回家,不見孩子,就要去學校里尋找,正好碰到我二哥背著他回來,氣喘吁吁。家長明白真相后,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要留我二哥吃晚飯。他說,飯就不吃了,孩子平安比什么都重要,我得回去,女兒也盼著我回家呢。
他在張二坪、小溪教書時,學校里沒有宿舍,一年四季都是走教。每天天剛麻麻兒亮就起床了,去教室的路上他最早。每天夜幕降臨、倦鳥語林時,他還在放學回家的途中??梢哉f,每天早晨,從未讓學生在教室門外等過。下午放學時,也從沒有走在學生的前面。他對教育事業(yè)的執(zhí)著,幾近癡迷。精心備課、認真講解、及時糾錯、個別輔導、經(jīng)常家訪,是他提高教學質(zhì)量的神器。在他遭遇劫難后,從家里一共翻出96個教案,逐個打開,全是密密麻麻、工工整整、一筆一劃的備課筆記。
他的一生,命運多舛,不幸與痛苦如影隨形。三歲時燒毀的牙根,一輩子沒有長出過牙齒,可以想象出燒傷的慘烈。九歲時勤工儉學,被滾落的石頭砸斷腳筋,只要是變天,還隱隱作痛。一九七八年結婚,我二嫂視力差,身體弱,反應慢,不能從事稍重一點的體力活。一天,她照料的第一個男孩,三歲時,不幸在家門口的水凼里溺水而死。女兒的出生,給這個不幸的家庭,又帶來些許的歡樂,可她剛滿五個月,我二嫂就因為疾病撒手而去。從此,手也帶殘的二哥,既當?shù)之攱?,教學務農(nóng)一把抓。特別是三忙緊急的時候,他沒有日夜,風來雨往,克服著身心的雙重折磨,與命運掙扎。換位思考,人心比心,這樣的人生磨難,誰還有心事把書教好?唯獨他,忍悲負重,用執(zhí)著和呆板,譜寫著平凡而凄美的人生,那股勁兒,真的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孩子的學習成績,與老師的教學水平息息相關,每年全公社統(tǒng)考,小溪大隊一般都是倒數(shù)第一。大隊干部非常惱火,小溪的孩子硬蠢些?他們強烈請求,要調(diào)我二哥去任教,結果他們的愿望實現(xiàn)了。由于他上課繪聲繪色,通俗易懂,學生們不僅個個興趣盎然,刻苦努力,還能舉一反三,觸類旁通。一年后,全公社再次統(tǒng)考,小溪大隊一鳴驚人,排名前二。大隊干部和家長們驚訝不已,都說小溪來了個教神,夸二哥有兩把刷子。那年,公社的教育表彰現(xiàn)場會,破例在小溪召開,學生的臉上洋溢著自豪,家長的神情寫滿嘚瑟。金碑銀碑不如口碑,金獎銀獎不如夸獎。在現(xiàn)場會上,大隊干部握著教育局領導的手說,你們是教育界的伯樂啊。
生前,他曾多次被評為優(yōu)秀老師、先進教育工作者。一九八二年,獲小高職稱并轉正。那年,作為一名優(yōu)秀人民教師的代表,還參觀了毛主席紀念堂,那是他一生中離家最遠的地方。幾十年的言傳身教,辛勤耕耘,他把一批又一批的山里娃,莘莘學子,從山里送出了山外。“高師育雄徒,良將出精兵”,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張二坪出過留學生,小溪出過北大生,其它各行各業(yè)的人才,不計其數(shù),這份成績單里面,也有我二哥的一分熱一分光。
我的二哥啊,你的一生是一支蠟燭,燃燒自己照亮了別人。你的青春,如墜落的流星雨,明亮閃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