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香】年豬(散文)
歲月深處的“年”,穿新衣、走親戚、蒸饅頭、貼春聯(lián)、殺豬……
關(guān)于過年的那些事,你還記得嗎?小時候的年,我和兩個姐姐最期盼的是有新衣服穿,這就是最好的年。對于兩個弟弟,沒有爆竹放那就不叫年。而父母親,他們說有了年豬才覺得年不寒酸。一頭年豬,情牽人間煙火,溫暖苦澀歲月。
很小很小的時候,家里發(fā)生了變故,由于許多原因,導致我們一家七口無家安居。父親帶著多病的母親和幼小的我們經(jīng)常搬家,農(nóng)業(yè)社的牲口圈、倉庫院,大關(guān)場的老土窯、小爺家的塌荒院,都是我們寄住過的地方。別說吃豬肉,就是一日三餐能吃一頓飽飯那都是奢望。
每年進入臘月,我和弟弟都會跑去看別人家宰年豬,聞著那豬肉飄香的味兒,我和弟弟難免會饞得舔嘴巴。母親總會拖著病體,拿著棍子踉踉蹌蹌地吆我們回家。偶有鄰居宰完豬,會給我們端一碟子豬肉菜,我們姊妹狼吞虎咽,一搶而空,父母看著我們興致勃勃吃完肉菜舔著空碟,臉上卻是愁云密布,心事凝重。
記得每年到七八月份,母親都會“領(lǐng)”回來一頭小黑豬養(yǎng),說隔年的肉瓷實,這就叫吊上了“豬股子”,因為每年到八九月份,秋收了洋芋也挖了,還有洋芋地里的蘿卜、白菜。洋芋挖回來,挑揀后才能下窖。把大點的洋芋下窖或者賣點錢,小的、傷的就揀出來喂小豬。蘿卜白菜也一樣,把好點的弄酸菜、咸菜吃,挑揀剩下蟲子吃過的就和著小洋芋弄到大鍋里,煮給小豬著吃。爸媽總忙于田間地頭,豬的口糧就交給大姐二姐了,我只負責放學后看豬崽吃食。記得那時候家里有兩口二尺的大鐵鍋,一口上面破了個大洞,但不影響它當鍋蓋。姐姐總是把洋芋壘得老高,像個山頭,再把那口破鐵鍋扣上面,然后用塑料把那個洞口堵上。開始了燒煮。
等父母回家來,鍋扣鍋的一大鍋洋芋和著那些菜煮熟了,這時候父親拿著一把推耙,揭開扣著的鍋,熱氣彌漫整個廚窯,父親卷起袖口趁熱搗洋芋,洋芋搗得稀巴爛后,差不多也和菜攪和勻了,黏黏糊糊的,免得喂時再麻煩搗爛。
喂豬也是一項大任務,兩個姐姐像兩個“老媽子”,地里的秋田收著打碾后,所有的糠拉回家,在門口堆成一座小山,大姐和二姐輪流包起頭巾篩糠,谷糠、糜糠、胡麻糠、蕎麥糠等,嗆口的灰塵彌漫著整個大門口。姐姐的身上臉上覆蓋了一層厚厚的灰塵,連睫毛上都落滿了塵土,等篩好的豬糠裝滿了茅柵之后,姐姐才可以停下來。每每篩一回豬糠,兩個姐姐就成了個土蛋蛋,活像一個小老太,這時姐姐會美美的洗上一回,洗衣服、洗頭、洗鼻孔耳朵眼里的一串一串的黑塵灰。
每年的黑豬崽都由母親從集市上“領(lǐng)”回家。母親經(jīng)驗豐富,她知道長什么樣的豬崽不挑食,長得壯。她會認真、細心的挑揀,毛稀光滑、口粗襠寬、鼻孔門粗壯的豬崽吃食潑辣,一般體型較大,頭大尾巴上翹,耳大而下垂,腰身長且微凹,母親說這種豬崽最好。相反,尖嘴猴腮,腿細毛稠的家伙,往往吃食嘴像“咪咪”,永遠長不了一身好膘。
母親把豬崽“領(lǐng)”回家放進豬圈里,吩咐我們好生伺候。每天放學后,我就接過姐姐攪拌好的豬食,屋后的豬圈門口父親修了一口堅實的水泥槽,每天也都由我放出圈來看著它吃食,小豬挺乖的,豬槽周邊母親栽了好多樹,我總是趁看豬吃食的時間拽著兩棵樹翻倒勾玩耍,只聽到“咵咵咵——咵咵咵”小豬吞食的聲音,這種聲音連續(xù)著,直到它“哼——哼——哼”,你去看,槽里已經(jīng)干干凈凈了。
陽光暖烘烘的,母親栽種的樹蔭蓬勃成一幢綠棚,這里就成了小豬的圈外娛樂場,也是我的娛樂場。每次吃罷食,它總是不愿去回窩,喜歡趁著樹蔭休息,陽光搭在樹杈間,從樹縫隙間擠出,小豬蹬了蹬后蹄,伸了伸懶腰,悠閑的躺在樹蔭下。我會在這個時候去給它撓癢癢、捉虱子,小豬的耳窩、腿套里,在隱蔽的地方總是藏著好多虱子,聚堆成群,排著長長的隊伍,我會找一個木板放跟前,捉到的虱子放木板上,然后用一根木頭狠狠壓下去,“砰——砰砰——砰砰砰”,那個木板就變成了紅色。小豬舒服的閉著眼睛,一聲不吭,享受著舒坦悠閑的時光。
母親在某個午后或傍晚田間歸來時,在小豬的頭部到腚部,用大拇指和中指比量著小豬,一拃、兩拃、三拃……然后母親總會欣慰的笑著對我們說:“又長了幾尺幾寸?!?br />
回憶那些情景,那些時光,卻是一段溫柔的歲月。不經(jīng)意間小豬長成大豬股了。豬股子幸運的在年底里,聽著那些歇斯底里殺豬聲,逃過了殺身之禍,依然悠哉的過著它無憂無慮生活。
來年的豬股子瘋長,面額上的皺紋加重了,很深很深如不規(guī)則的“八卦”,粗壯有力的四肢腿及肷部有了很多皺褶——“穿套褲”。陽光暖暖的天氣,它面朝太陽,閉上眼睛慵懶地躺著,卷曲的尾巴也在不斷地搖著甩打周邊的蒼蠅,耳朵像兩把扇子,也有節(jié)奏的扇著,一副與世俗格格不入,享受安樂生活的樣子??墒堑搅讼掠晏?,它會在圈里連拱帶掀,掘出很深的坑,然后在坑里倒騰,一身烏黑的毛瞬間變成泥灰色,不像小時候那么乖了。父親會喊動幾個年輕力壯的鄰居,逮住在它的上嘴巴穿過一根鐵絲,扭上一個鐵環(huán),聽著它撕心裂肺的吼叫聲,我總會轉(zhuǎn)過身,塞住耳朵,心會咯噔地顫抖一下,回過頭時,看到它滴著鮮紅血的上唇,埋怨它總是不聽話,所以才受到這樣的懲罰。
來年的六七月,青黃不接時,黑豬的口糧也有些緊張了,田間的苜蓿草就成了黑豬的輔助食,暑假期,我便和同學們?nèi)宄扇旱娜ソo豬拔苜蓿,拔回家的苜蓿倒豬圈里,它拖著沉甸甸的大肚子,走起路來搖搖晃擺,呼哧呼哧走向苜蓿草。嘴里還不住地哼著“嗷嗷——嗷嗷”聲,像似誰跟它搶吃一樣。
十一臘月,田間忙完后,母親會和村里的嬸嬸們一樣,接過喂豬的任務,這段時間,母親會減少豬糠加精飼料,三天兩頭還會給它煮豆子、玉米吃,那段時間就是豬一生中吃得最好日子,也是它生命臨近最后的日子……
近鄰四舍的嬸嬸阿姨們在冬閑時,會拿上針線活聚在一起拉家常,母親也不例外,她們說的最多、最重要的是我家的年豬有多高多壯了,隨后又三五成群的去這家豬圈墻頭上扒看,指指說說,跑到那家豬圈墻頭上扒看,說說指指,她們像是在欣賞一件寶貴的藝術(shù)品,時而頭向左邊瞧瞧,時而頭向右邊瞅瞅,評頭論足,嘰哩哇啦說了一大堆,像是搶著發(fā)言論稿……
進入臘月,年越來越近了,人們就開始惦記上宰豬了。臘八過后,每天都能聽到聲嘶歇底的豬嚎聲,對于生命的臨近,豬也是很敏感的,聽到別的豬嚎叫,母親喂食時,它總會側(cè)耳認真的聽,謹慎的吃食,像戰(zhàn)場上的戰(zhàn)士,有時刻都準備著撤離回窩的動作。
終于,豬還是難逃一劫,每次殺豬的時候,這個原本安靜的村莊就會響起豬的嚎叫聲,那種近乎絕望的聲音,足以傳遍整個村莊。在農(nóng)村,觀看村里人殺豬,也是一件非常熱鬧的事情呢!每次殺豬的時候,那怕是大雪紛飛,還是冰天雪地。那些好奇心重而且比較大膽的孩子都會跑來觀看,一直看著大人們宰豬的全過程。而我聽著豬嚎叫聲,心就咚咚直跳,大姐趕緊把我搡到身后。慘叫聲此起彼伏,我淚眼婆娑。
每次在殺豬之前,村民都會用柴火燒一大鍋水,把水燒開了才會去殺豬。大肥豬被四蹄捆綁,按倒在案板上,持刀人一刀通進去,頓時血如泉涌,很快豬就停止了掙扎和嚎叫。開水燙完豬之后,兩個弟弟爭搶著去拔豬鬃,鬃毛的價格要比豬毛價格高,弟弟搶到的豬鬃賣掉會給他們換來夢想的鞭炮,有時也給兩個姐姐換點繡花線。鬃毛拔完,全村的孩子都開始了搶豬尿泡,豬尿泡這東西農(nóng)村人不屑吃,常被嫌棄,要么扔給狗,要么就是直接扔掉。小時候的我們也沒什么其它玩具,他們會搶來,在黃土里來回蹂躪,蹂躪好的豬尿泡在里面吹上空氣,可以用來當球踢。這是我們那個年代最好玩的東西。
那時候的鄉(xiāng)下,招待殺屠很有講究,也充滿村里對人世間的深情厚誼。大鎖骨我們又叫它要命骨,這塊骨頭是殺屠專人享用,聽殺屠說是吃了要命骨,豬在另一個世界不會來找他的麻煩。
我家第一鍋肉燉的很憨實,主要是要分給鄰里鄰居吃,這是我們村的慣例。母親將一碗碗香噴噴的豬肉裝好后,并準備上幾個熱饅頭,讓我們姊妹給每戶鄰居都端一碗送過去,讓鄉(xiāng)親們都嘗嘗我家豬肉的味道,也算是對鄉(xiāng)土鄉(xiāng)情民俗的續(xù)延和傳承。別的鄉(xiāng)親也一樣,她們殺完豬后,也會給我們家送來一大碟,那種香味比起自家的一大鍋更有特別的味。
除夕之夜,母親會煮上一大鍋豬排骨,在暖黃色的燈光下,我們?nèi)曳窒碇曦i帶給我們這個年的富有和開心,我總會忍不住跑去空蕩蕩的豬圈門口站許久,看著父親貼在豬圈門口的對聯(lián),上聯(lián):豬哼牛吽羊咩,下聯(lián):馬嘶雞鳴犬吠。橫聯(lián):六畜興旺。
六畜興旺不興旺,我并不關(guān)心,但養(yǎng)了一年多的豬,天天喂食,長期陪伴,心里也有說不出來的情感,盡管明白養(yǎng)豬就是為了宰殺吃肉,盡管吃肉時感到特別香、特別幸福,但現(xiàn)在豬圈空了,再也聽不到大黑豬的哼叫聲,心里還是產(chǎn)生出一些惆悵。
以前,真的是很早以前,殺豬的日子絕對和過年一樣樂呵,開心啊,農(nóng)村人憨厚,樸實,那時候誰家殺了豬,下午的殺豬菜好了后,都會安排家里的小孩子端著一盤一盤冒著熱氣的菜,給村里家家戶戶送,不管富人加窮人家,都會去送,這似乎是一種習俗,送去后菜道到對方家的盤子,盤子不能空著帶回來,主人家一般會在盤子里裝點東西,比如剛炸的油餅,甜醅子,甚至一盤焯水的蘿卜絲也好。春節(jié)前,基本上每天都能吃到村里人送來的殺豬菜,自家殺豬那日也會給每家送去一盤,這種樸實而真實的農(nóng)村禮儀,在當下的城市中是不可能見到的,即使住在門對門,也不見得一件說一次話,呵呵!很懷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