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月亮門(散文)
我們的內心深處,有一個只有自己能抵達的桃花源,珍藏著跨時空的時間段落,總會不經(jīng)意夢回。但若真能去了,又會有一種隱憂悄然浮起。
七年前的我,在一個深秋的午后,像做夢一樣站在心心念念想了太久的農(nóng)場大院院門口,探頭看,入眼的盡是淺色的樓房和濃密的花園,心中不由一沉。于是驅車緩緩地繞著大院外圍墻開了半圈。母親曾拉過磚的磚廠,尚有遺跡可尋,小酒廠和冰棍廠則無處迷蹤。相鄰的村子大約還是之前的模樣,但拆掉的門窗也在預示著加速消失的不可逆進程。院北那一眼望不到邊的,像屏障一般把我們與繁華城市隔絕的莊稼地,如今被一道突兀的高速路橫跨,生硬地把我的思想攔截,好似陷入一切都不可追的無奈。
還好,大院的圍墻仍有著古老的痕跡,站于此,好像站在了曾經(jīng)的年少,我指著西,指著東,與夫君敘說著不足十歲的我,總不聽父母這里有妖怪的話,偷偷和小伙伴來這里玩耍。逢洋槐花開,我們即便扎得吱吱叫,也會比著賽擼花串吃,都成了不吃飽不回家的主兒。遇玉米臨近成熟時,我們像地鼠一樣在地里瞎轉,爭著搶著找紅根的,據(jù)說這樣的玉米桿才會像糖一樣甜。還有未成熟的黃豆、花生,以及黑溜溜、甜根等野菜,都是引得我們必須前往的堅定目標??v使不小心刮破褲子,磨破鞋子,回到家挨母親一頓打也心甘情愿。
如此熱鬧地說著,仍難掩未有進入大院的悵然,我有點阿Q地自我安慰:走近,卻沒有走進,那么記憶中的老房就一直在。
近日,因緣再次回到大院。這次未有絲毫的猶豫,是因先聽到大院里還有幾排老平房,和我們當時住過的一模一樣。
站在大院一角,環(huán)顧四周。淺色的樓房代替了平房的功用。唯大院一角未有高層,仍是一排排以路為軸,兩側對稱的平房。
問,這是我家老房嗎?答,不是,但是同一批建造的,布局都是一樣的。
他的話音未落,我已經(jīng)疾步走進想念了太多年的,夢到過太多次的胡同里。
咚,咚,咚,咚,踏在水泥板上,一步一步走向時光的深處。
南邊是前排的后墻,一米多高的北窗戶是它的特色。多用黑色油氈封住,記憶中,在屋內它是可以撐起來的,方便通風,也方便我們這些小鬼爬窗戶、走捷徑。從屋內踩著凳子上窗臺,跨過底層固定的窗格,踩到外窗臺,再像下臺階一樣,踩著墻圍一樣的窄臺,輕輕一跳。
北邊是后排的前臉,或木質或者鐵質的門上,掛著緊緊閉合的鎖頭,或有爬過墻頭的瓜蔓垂下,開著一朵兩朵的花兒。一根紅薯蔓順墻而行,滋生張揚的葉子,也在說著這里許久未有人來的現(xiàn)實。
胡同的盡頭是一道月亮門。
這道月亮門在記憶中是胖胖圓圓的。我們玩耍時,還常各靠坐在一邊,你一下我一下的,誰也抓不到誰。每每聽到母親呼喚吃飯,嬉笑著跑向胡同時,這月亮門就像一個溫暖的懷抱,我們義無反顧地跑了進去。
站在已經(jīng)無人居住的胡同口月亮門旁,腦海中的畫面在不停流轉。
清晨里,懷揣著熱乎乎的生日雞蛋,傲嬌地走出家門,故意繞到同生日小伙伴家里炫耀的我;
課余時,手牽著手在胡同里發(fā)了瘋一樣,往返奔跑捉迷藏、嬉笑打鬧的我們;
下班時間一到,陸續(xù)走進胡同的,父親和他的同事們,各回各家后,各家小院里響起各種方言的呼喚聲:吃飯啦,回家嘍!
系著素色圍裙,梳著兩個長辮子的母親站在院門口,一邊喊,一邊絮叨:一個賽一個的皮,這群小丫頭可沒法管。
待我們回家后,碗筷早已擺上餐桌,父親看著我們的小黑手直搖頭,強拉著我們去內屋門后的臉盆架那洗手。溫熱的水,香香的肥皂,父親一雙大手搓洗著我們的小手。一般這時,我們都是少有的乖巧,但這絲毫不會妨礙,吃飽飯了,又頑皮鬧妖的,惹惱了母親。她作勢追著要開打,嗷嗷哭的我們出了家門,順著胡同,咚咚咚咚地跑沒影了。
而此刻,一切都是靜靜的。
我會詫異月亮門的低矮,胡同的狹窄。
我會感謝,還好,老房子還在。讓我們這樣離開三十多年的孩子,可以看到曾經(jīng)家的模樣。
青色的磚,青藍色的門窗,側立磚的窄窗臺和墻圍邊臺,曾晾曬著母親做的花布鞋,夏日里的西瓜子,秋日里的葵瓜子,擺放著父親鐘愛的仙人球、月季花。黑白老照片里,這是出現(xiàn)概率最多的背景墻。當時還年輕的父親和母親,帶著我們小姐妹,可是沒少拍照。母親會讓我們穿上最得體的衣裳,并想讓我們都露出齊整整的笑容,可我們偏偏不那樣,小妹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總看向一邊,二姐笑成了瞇瞇眼,我捏著衣角,以為這樣很漂亮。
一門一窗是一間,可以成獨院。每一排平房的房間數(shù)相等,但院落并不相同。兩間或三間的院子,就會相對應的大起來。我家是三間,父親母親帶著小妹住西屋,我們三姐妹住東屋,院里的兩間小南房里,放著很多我不知道做什么的雜物。一個并不算小的雞窩占據(jù)院東南角,無限提供了我們解饞吃的新鮮雞蛋。一根細繩橫跨東西,繩子上流轉著一家人的衣衣裳裳。衣服多是黑灰藍,手工并不靈巧的母親,會把補丁做對稱,小妹曾惱悶問:為什么這個口袋沒有口呢?
“爸爸,是先放油,還是先放蔥?!痹谠豪锩籂t子做飯的大姐,大聲問著。父親肯定會第一時間告知,大姐卻不長記性地總問。于是鄰居們也記住了這句話,他們大約在想,我肯定是聽錯了,做飯不是母親做的事嗎?于是乎,這句話被傳成了“媽媽,是先放油,還是先放蔥。”而我是沒有記憶的,那時的我還小,太頑皮,只記得那時家里做飯的,多是父親,而從農(nóng)村跟出來的母親,則是給父親打下手,刷鍋洗碗。他們如此的配合模式,一直延續(xù)下來,從之前的大院,到我們現(xiàn)在的大院。也被我們繼承到各自的小家,只是,我們落實的是他們相處的精髓:看孩子還是做飯二選一,誰先到家誰做飯。做飯對于我們一大家人都不是負累,而是愿意主動承擔的責任。
在大院里,幾乎家家的孩子都會做飯,父親工作忙,母親忙家務,看弟弟妹妹,做飯的活,就自然而然落在了頭大的孩子身上。我家或許是一個例外,也或許,是當家里老三的我,實在沒有看到姐姐做飯的記憶。當聽到如此說法時,我更加想念離開兩年的父親,是他,從不顧工作的辛勞,擔起鍋臺轉的重任,護佑我們可以自由自在地長大。
農(nóng)場大院的工作者,大多來自本地,也有像父親這樣當兵復員后,落到這里的異鄉(xiāng)人。母親說,山東的,河南的,山西的都有。大家聚在一起不容易,互相幫襯著,日子再難也能過。父親因機緣調動而離開后,大院成了我們的遠方。陸續(xù)的,大院里的人,也走出了大院。把家安放在城里,利于孩子們的教育,把家安放在家鄉(xiāng),可以尋到內心的踏實。故而,大院的平房,成為很多人流動的家。日后談起,你和誰是鄰居,之后搬家了,我們又成了鄰居。我當時太小,只記得幾個小伙伴的家。而母親至今,仍能說出每間房的主人,他們來自哪兒,家屬叫什么,有幾個孩子,孩子都叫什么。母親總說起很多人的好,我卻如何也記不住這些名字。
再之后,平房開始一片片的消失,我家曾經(jīng)住過的房子,她家,他家的老房子,被替換成樓房、廣場、花園。就如我現(xiàn)在居住的大院是一樣樣的,若非要找出區(qū)別,或許就是因為當年我們來到這里的大院,還未及融入其中,老房子就消失了,帶給我們的,是跨過了送別的不舍,直接是終于有了新家的歡喜。
走在胡同后,遇見到了幾位老人,一提我父親的名字,他們都知道,說及父親的離開,老人直說這剛知道呢,心里真不得勁兒。熟悉的鄉(xiāng)音,撫平了我們太久的思念。我默默記著這里的一切,想著多跟母親說說,我知道,她也如同我們一樣,始終掛牽著這里。
鄉(xiāng)音和鄉(xiāng)情,是一個地方獨有的標簽,讓有過相同經(jīng)歷的人,一聽到,就忍不住心潮澎湃,待要離開時,忍不住一步三回首,因為我知道,這老房子,終歸要淹沒在時光的長河中。他們的消失并非被遺忘,而是為了更好地建設好大院,我們曾經(jīng)共同的家園。
或許將來再來時,一切都無處可尋,就如同我曾經(jīng)的擔憂一樣。但這次真的走進,我終于明白,我們心心念念想著的,是老房子,老時光,更是老時光,老房子的親人,一起長大的小伙伴,是我們這些大院孩子,像行囊一樣跟隨父輩不停輾轉多地生活,而組成特殊大家庭里的深厚情誼。
只有情誼在,一切都永遠不會消失,她早已在我們共同的心里,播下一顆感恩的種子,不管走多遠,走多久,只要再相聚到一起,都會如初般,細說從前,并共同展望未來。
與小妹說及農(nóng)場大院,她說記得最清楚的,是幼兒園里,煮雞蛋的綠色高把大鐵壺,每一個雞蛋都標著名字,煮熟了老師再分給小伙伴們吃。我問,是綠色的嗎?她說:我非常確認。
我想,并不僅僅是我,對大院的掛牽,對于我們大院孩子都是一樣的。
很想做一個小調研,若您正好曾去過這個大院,什么對于您印象最深呢?
某隊花池里的指甲花;
廣場電影放映時的報紙包的葵瓜子;
有一個圓水池的磨坊;
黃色的大西紅柿;
西廠的國光蘋果、大鴨梨;
摘棉花,剝玉米的勞動課;
小酒廠;
冰棍房;
冰棍房附近的荷花;
學校門口大垂柳;
大垂柳下冬日里賣冰棍的白木箱;
……
這是我們這一代十歲左右小孩的記憶。
在城里上高中時,住過庫房改建的極冷宿舍;
從西廠到東廠有多遠;
弟弟妹妹這些小屁孩有多難甩;
干不完的家務活;
自己的將來會是什么樣呢?
……
比我們年長幾歲的他們,早早成了父母的小助手,會比我們更早體會到生活的艱辛,他們會更多地考慮未來,而不似我們只會嬉鬧玩耍。
這或許是姐姐們的記憶。
而對于我們的父輩來說,或許與他們的工作場景相關。
不多說。
對于我們的母輩來說,則更多的,是那些謀生的艱難。
從我母親親身經(jīng)歷的:
拉過磚;
編過藤椅;
當過售貨員;
各種雜工;
一塊磚多少斤你知道嗎?
一斤面多少錢你知道嗎?
父親發(fā)工資前的那幾天,口袋里會有幾枚硬幣,你知道嗎?
家里置辦的物件兒每個多少錢,你知道嗎?
冬日里的晚上如何拆洗我們弄臟的棉衣,而不耽誤第二天起早穿上的方法,你知道嗎?
我母親都知道。
與父親母親來說,農(nóng)場生活的日子里,綴滿艱難,同時,也收獲了太多艱苦大環(huán)境下的相互支撐的真感情。這情感,穿越姓氏、地域、血脈,以大院為單位,是獨一無二的,是值得我們共同去珍惜的。時間過去越久,就會越加珍貴。
離開農(nóng)場后,我們又去了曾經(jīng)就讀的中專,姐姐當年送我上學,如今我們相依在校門口拍照。又幾日后,我們一家人去到墓園,我與父親說起農(nóng)場大院的變遷,說去到了他曾工作過的地方,又看到了總夢到的月亮門……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我們用真誠和溫暖編織起快樂舒心、優(yōu)雅美麗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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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非常質樸且具美感的散文,祝賀真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