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陽照進窗臺，一縷陽光，拉長后變得細細淺淺的，像拖著個小尾巴，從窗臺一直鋪到地面。
　　 洪小燦被這絲光亮吸引，他抬起垂在鍵盤上的腦袋，轉頭看了又看。
　　 他想，如果憨憨在這里，一定會追著陽光跑。更多的時候，它應該是臥在窗前，黃亮的眼珠盯著窗外，一個晌午或一個下午，一動不動。那模樣，和電腦前工作中的自己，相差無幾。
　　 他想，憨憨會像人類一樣，直起身子，做出上下左右四處尋找狀。它發(fā)現(xiàn)了某類小蟲子，或是跳躍的飛絮，或是窗外陽光與玻璃交集的反光，就會迅疾地站立起身體，機敏地撲向它所看到的，任意處于運動狀態(tài)中的物質。
　　 洪小燦總在分神之時，不經(jīng)意一次一次想起憨憨。
　　 父母幫代養(yǎng)的憨憨，體重與日俱增。與在自己身邊相比，從饑一頓飽一頓，到衣食無憂倍受呵護，挺好的。
　　 他想，自己不在父母身邊，讓憨憨代替自己陪伴父母，也挺好的。
　　 洪小燦離家千里之外，工作很忙，父母不好意思多打擾自己。視頻通話中，母親嘮叨的每一件事情，都讓洪小燦腦殼痛。
　　 憨憨一出鏡，全家人瞬間和風細雨，和諧可親，談天說地，氣氛甚好，舍不得放下電話。憨憨成了家里的寵兒。
　　 他想，這是一個很奇妙的，互換角色的感覺。作為父母的兒子，洪小燦選擇了廣漂，漂泊在外。憨憨本是一只習慣流浪生活的動物，他收養(yǎng)了它，讓它來到自己父母的身邊。憨憨仿佛代替了洪小燦，過上了獨生兒子的人類生活。
　　 電腦響起了“滴滴滴”聲，洪小燦回過神來。他的指尖熟練地操作Wireshark,處理著剛接收的數(shù)據(jù)包。
　　 手機、辦公電話接續(xù)響起，他迅速掃了一眼，確定先接新項目負責人的電話。
　　 他的辦公桌旁，擁擠地塞著一個黑色的密碼行李箱，手拉桿上掛著他的筆記本背包，筆記本電腦還在辦公桌上工作。
　　 下午2點的高鐵，五天時間，他要跑上海、深圳三個項目，做軟件開發(fā)維護與新需求收集。
　　 他接完第一通電話，抓起桌邊半杯冷卻的咖啡，大口喝了兩口。窗臺的陽光，在他的腦后，拖著小尾巴。
　　 陽光讓人世間的塵?，F(xiàn)出原形，它們清晰地現(xiàn)身于這束光亮之中，上上下下肆意游蕩。
　　
　　 二
　　 房子大門外，響起細微的，金屬與金屬碰撞的聲音。
　　 憨憨豎起耳朵，它歪靠在客廳過道墻下，瞪大眼睛，朝門口望去。
　　 房門開了，它看見人類女主人郝好。
　　 憨憨一動不動，坐得人模人樣。貓腰和上半身右倚墻，右上爪擱在右下爪上，左上爪慵懶地搭著地板，貓屁股坐得穩(wěn)如磐石。
　　 “憨憨，你在干嗎呢？”清脆的聲音響起，女主人走到它的面前，蹲下。
　　 憨憨把屁股一扭，換了個坐姿。
　　 女主人伸出雪白圓潤的肉手，一陣擼，將憨憨從頭擼到腳；一陣晃，架起上爪胳肢窩左右晃；一陣拍，質感滿滿地拍打肥美貓臀。
　　 憨憨心里覺得好笑，自己每次都乖乖配合，還不是待會晚飯有零食發(fā)，要不然，它才不愿意忍受這一通胡捏亂造。
　　 約摸兩支煙的功夫，人類男主人開門進來了?！皢璋　保┖┤隽艘宦晪?，聲音輕捷而短促。
　　 47歲的洪布理，瘦高個，講話緩慢而低沉。他接連輕聲叫喚了三、五聲憨憨，憨憨句句“嗚啊、嗚啊”回應。
　　 “氣不氣人呢，我叫它十句都不應。你一發(fā)聲，必有回響?！焙潞妹χ鵁?，她一手握著鍋勺，從廚房探出小半個頭，嘟囔道。
　　 “嗯嗯，看來鏟屎官的家庭地位，還是蠻高滴?！焙椴祭砟樕鲜諗孔追值靡猓哌M廚房，郝好將剩下的家務交給了他。
　　 不消半個時辰，洪布理變魔術般，熱氣騰騰的飯菜，全部齊齊整整擺上了餐桌。
　　 廳堂里，抽油煙機未解決好的油煙余味，從廚房天然氣灶臺，飄了過來。憨憨不屑地把腦袋別開，心里想：哼，這不是我的菜。
　　 洪布理和郝好擺好碗筷，坐下來邊吃邊聊一天里各自碰到的事情。
　　 憨憨跳上餐椅，上爪搭在桌沿，眼睛由黃亮變?yōu)楹诹?，它左右晃著腦袋，看著邊吃邊聊的主人們。它一聲不吭，興奮地等待著。
　　 “今天對接情況挺順利，幾位換屆到任的新領導，都很客氣。”郝好說。
　　 “新官上任三把火，未來一些情況發(fā)生變化是必然的，你先觀望，這幾天你多走動走動，等新領導快速熟悉你部門的情況了，新舊工作銜接就會很順利。”洪布理說。
　　 “嗯嗯嗯……。你做的菜太好吃了，你管著點我啊，別讓我吃太多，要胖死了?！?br />　　 郝好胃口大好，夾了一筷子辣椒炒肉放入嘴中，未待她將手中的筷子收回，憨憨充滿渴望的大眼睛和她對視上。
　　 “哦哦哦，憨憨還沒吃……”她笑著從餐椅上站起來，轉身走向貓凍干存放處。
　　 憨憨迅速變身為小馬駒，它扭身躍下餐椅，一路跑得“得噠、得噠”響，它示好地在郝好前面領路。
　　 郝好打開零食箱，取出一小袋雞肉凍干，她撕開包裝袋，撒下十多粒凍干。
　　 憨憨埋頭一口一粒，瞬間將零食全部掃入腹中。
　　 晚飯節(jié)目結束，憨憨齜著牙表示滿意。
　　 它舔著嘴唇回味著，慢慢悠悠地，踱著貓步來到晾臺。
　　 憨憨在貓窩狀抓板上臥下，它計劃邊看窗外的車流與夜景，邊消消食。憨憨有點想念小主人洪小燦了。
　　
　　 三
　　 出差回來，一周連軸又上了六天班。洪小燦20點下班，比平時早了很多。
　　 下班回家的路上，他提前兩站下了地鐵，沿著珠江河畔走回家。
　　 他的胃因饑餓在抗議，腹中不時發(fā)出“咕咕咕”的空谷回響之聲，他的腦子渾然不覺，思緒一片零亂。
　　 5月的珠江，在連綿的煙雨彌漫中，水位一天比一天高漲。
　　 梅雨季節(jié)適合垂釣，新港西路珠江景觀道上，每隔八九米距離，護欄石柱上，立著一根特制的超長魚桿。有一個租賃了魚桿的游客，人趴在護欄石上，他將手中的長魚桿，甩出好遠，魚線墜入水面，浮漂優(yōu)雅地，隨著波浪在水面一起一伏。
　　 洪小燦走上前，俯身看向這個釣客身邊的水桶，里面有兩條白鰱魚，魚兒個頭不算大，約摸一斤左右一條。廣州人的生意經(jīng)，真是充滿了智慧。
　　 在這個空氣無比濕潤的夜晚，珠江大沙頭碼頭，夜游大船來來回回。船只駛近小蠻腰附近水域，一船的游客顧不得雨水纏綿，爭先恐后從船艙里跑出來，隔空忙著抓拍與小蠻腰的合影。
　　 洪小燦目光遠眺直入云霄的廣州塔，氳氤霧氣環(huán)繞之間，披著七彩燈光的廣州塔，塔頂與蜂腰若隱若現(xiàn)，仙氣十足。
　　 脖子一直昂著朝天看，讓洪小燦的頸椎發(fā)酸。
　　 他低下頭活動了幾下脖子，回過神來。他想起下午，突然接到公司HR約談通知，他沒有想到，裁員會降臨到自己身上。在互聯(lián)網(wǎng)公司工作兩年半了，他一直是個認真負責的程序員。
　　 下班前，HR與他的談話進行了一個小時，N+1的公司賠償談妥了，工號牌上交了，電腦自行清理干凈了。
　　 明天，明天就不用去上班了。
　　 他長長地吸納了一口氣，有一種深度疲倦之后的放松。
　　 管他呢，賠償能拿到幾個W，夠好幾個月的開銷，還能有時間出去玩一下。正好休息一段時間，再找新工作。他張開雙臂伸了一個懶腰，心情愉快起來。
　　 給家里通報一下情況，是必要的。他思忖著，決定回到出租屋后與家里視頻聊天。
　　 撥通家里群視頻電話，母親第一個接聽，父親慢二個節(jié)拍，滯后出現(xiàn)。
　　 “小燦，最近好嗎？工作不累吧？沒熬夜吧？”母親郝好三連問。
　　 “媽，我挺好的。告訴你們一件事哦，我被公司裁員了。”
　　 “啊，怎么被裁員了？之前都沒聽你說過啊，怎么回事？”
　　 “我早有感覺，你工作會有變數(shù)?！币曨l里冒出了洪布理的腦袋。
　　 洪布理不喜歡和郝好兩部手機同時接通視頻，手機重復發(fā)出的通話聲，讓他兩耳聒噪。他把頭探入郝好手機的鏡頭里。
　　 “這二三個月里，你公司裁員第三撥。我早就猜到，你岌岌可危。這是大環(huán)境的趨勢，提前預見了，沒有什么想不通的哈?！?br />　　 “嗯嗯。”洪小燦應了一聲音。
　　 “辦完離職手續(xù)，回來多休息幾天。我們和憨憨，想你了?！焙椴祭碓谄聊恢行α?，眼角的魚尾紋，清晰可見。
　　 洪小燦用力點了點頭。
　　
　　 四
　　 關了視頻電話，手機上有四、五個未接電話，是同事大川和瞇瞇打來的。大川他們在林記艇仔粥店吃夜宵，約他過去。
　　 洪小燦叫了輛網(wǎng)約車，來到粥店，包廂里坐滿了人。大川給他留好了座位。
　　 一開聊，我勒了個去，一桌16個人，包括他自己，今天下午都被裁員了。
　　 大川、瞇瞇與洪小燦同在技術部，被裁他隱約聽說了。沒想到設計部被裁了6人，市場部被裁了5人。下午見HR，晚上走人。大家感覺到，從頭沁到腳的寒意。
　　 2023年開春，真是互聯(lián)網(wǎng)人的噩夢，裁員的陣勢，在全國各一線城市迅速漫延。很多行業(yè)的電商，持續(xù)嚴重虧損，附生在其跑道上的乙方，無數(shù)個互聯(lián)網(wǎng)項目團隊整體被解散。
　　 這股寒意讓洪小燦胃痛得厲害，艇仔粥里的魚肉、海蜇、魷魚混合的香味，吸引了他。
　　 “啊，好餓啊。”他嘟嚷了一句，拿起勺子，把面前的艇仔粥干掉半碗，他的身上有了些許暖意。
　　 吃罷，他抬頭看了看一桌子的人，設計部42歲的李康，眉頭擰成了疙瘩，他在公司做了10年。
　　 一個月前，李康和大家喝酒，大醉了一場。
　　 李康紅著眼說：“AI設計與混剪，讓我們搞設計的沒飯吃。”那天，大家安慰了李康一晚上。沒想到，現(xiàn)在不光做設計沒飯吃，編程沒飯吃，連做銷售的，都沒飯吃了。
　　 市場部的楊洛，拿起手中的純生啤酒，一口氣喝下半瓶。他笑著說：“喝得痛快！”
　　 李康吹了一口氣，把剩下的半瓶喝盡，接著說道：“2023年的裁員大潮，我們互聯(lián)網(wǎng)行業(yè)首當其沖，光咱廣州得有多大數(shù)量的人被裁。哥們兒也別太難過，趕緊找新工作要緊，不然后面來找飯碗的大軍，會越來越龐大?！?br />　　 李康的眼睛紅了，聲音沙啞了不少：“現(xiàn)在研究生數(shù)量快趕上本科生了，今年大學畢業(yè)生1000多萬人，人人都想來北上廣找機會。我去，他們不知道嗎？現(xiàn)在一線城市越來越難混了！”
　　 聽李康一席話，一桌人無語。沉默半晌，地上的啤酒，喝掉了三箱。
　　 楊洛說，工作就是個屁，放完就算了。
　　 一桌人熱鬧地，喝起了第二場酒。
　　 話不多說，經(jīng)此一別，各奔東西，江湖難見。
　　 洪小燦想起小時候，吃過晚飯，院子里的男孩子，跑到一樓食雜店門口碰頭。大家又叫又鬧，一會兒捉特務，一會兒捉迷藏，一會兒玩造房子。小名、外號相互叫著，大家恨不得一刻也不要分開。如今，除了能想起一、二個模糊的眉眼，連他們的名字，自己都記不全了。
　　 讀書、搬家、工作，一路走來，洪小燦最深切的體會，是看著身邊人，來來去去，無可奈何。哪怕天天吃住在一起，睡在上鋪的大學同學，轉眼也各自天涯。分別的時間漸長，彼此的聯(lián)絡漸少。
　　 洪小燦的雙眼泛潮，他想家了。
　　
　　 五
　　 憨憨聽到鑰匙與門鎖，會合后的咔嚓聲。它嗅到了，想念已久的氣息。
　　 它“得噠、得噠”小馬駒狀，敏捷地奔跑到門旁，瞪大眼睛，盯緊大門發(fā)出響聲處。
　　 洪小燦坐了7小時零36分鐘的火車，回到了家。
　　 此時，是下午3點左右，他知道父母都在上班。來之前，他沒有告訴他們車次。他不想父母請假陪自己。
　　 憨憨歡快地發(fā)出“嗚啊、嗚啊……”聲，素來不多語的它，少有的，一聲緊接一聲地叫著。
　　 它在洪小燦腳下，如絞麻花一般，8字狀繞著圈，在兩腳之間鉆來鉆去，動作快到，洪小燦無從下手捉住它。
　　 洪小燦邁不開腳，稍動一動腳，怕踩到瘋樣撒歡的毛孩子。
　　 “好吧好吧，讓你瘋完這一把?！焙樾N笑著說道。
　　 憨憨聽著講話聲，它的動作緩了下來。它繞到洪小燦眼前，站直身子，用上爪抱住洪小燦的左腿。求抱！憨憨“嗚啊、嗚啊”提醒小主人。
　　 洪小燦俯下身子，把憨憨輕輕抱入懷中。
　　 憨憨仰起頭，用粉色的鼻翼，貪婪地聞著洪小燦的氣息，它太想念小主人了。
　　 洪小燦任憑行李箱橫堵在大門處，他抱著憨憨，走到沙發(fā)處，和小貓咪一起深陷入沙發(fā)里。
　　 憨憨心滿意足地“嗚啊、嗚啊……”，它和小燦聊著天，在他的懷里開心地扭動。不時，它還用大眼睛，定睛與小燦對視。憨憨不懂得，如何表現(xiàn)出笑容，它心里樂開了花。
　　 憨憨躺在小燦懷里，安靜了下來。它和小時候一樣，把腦袋枕在小主人的左手腕上。它黑白色的毛發(fā)，沾染了小主人一身。這樣一來，兩者像是同類了，它用舌頭舔了舔嘴唇，十分滿意。
　　 它看見小主人抬起右手，悄悄撣了撣身上的貓毛，毛發(fā)在空氣中飄蕩，柔軟地撞擊小主人的鼻翼。
　　 小主人被癢癢的樣子，有點狼狽。
　　
　　 六
　　 憨憨依稀記得，自己的老家在廣州。出生地是吉吉寶寵物工廠，爸爸是黑白英短矮腳貓，媽媽是長腳銀漸層貓。
　　 憨憨的黑白毛色與四只矮腳，來自基因突變的爸爸。大眼睛，完美遺傳自媽媽。它生來的模樣，帥痞帥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