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煙火】三舅的火紅年代(小說)
村莊上空一片陰霾,云層越來越厚。天悶熱得厲害,看樣子非憋一場大雨不可。遠(yuǎn)處,我姥姥家的公雞驚慌失措地叫了幾聲,一群小鳥落在槐樹的枝頭上,嘰嘰喳喳商議著什么,然后逃難似地拍打著翅膀飛走了。村子里異常寂靜,街上不見一個行人,家家關(guān)門閉戶,遙遠(yuǎn)的地方偶爾傳來槍聲,人們的心提到嗓子眼兒了。
我三舅正在干枯的渠旁觀察動靜。這可怕的寧靜越發(fā)讓他奇怪起來,他不明白為什么家家戶戶的門都關(guān)得那么緊?為什么人們都躲了起來?
我三舅是個出色的武裝基干民兵,在前幾年全縣民兵大比武中,他以爆破技術(shù)嫻熟過硬,動作干練而出類拔萃,以最優(yōu)異的成績名列第一,受到嘉獎??h長給他帶大紅花時說:大兵,你的名字多么響亮,讓敵人聽了聞風(fēng)喪膽吧!
我三舅的名字叫大兵。我三舅正在執(zhí)行一個光榮而艱巨的爆破任務(wù),他的心情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亢奮,這不僅僅是因為去執(zhí)行爆破任務(wù),而是馬上要見到他日思夜想的小雨了。
他四下打量一番,確信四周無人時,便以最快的速度越過公路,潛入一片高粱地。
他在高粱地急切地尋找著,弄的高粱葉片兒嘩啦啦響,他有些著急地輕聲呼喚著:小雨,小雨。
他有十多天沒見到小雨了,心里十分牽掛這個文靜秀氣的姑娘。小雨是他的初中同學(xué),他念初中的時候,就是在小雨的村里念的初中。18歲那年,也是在這片高粱地里,他第一次將小雨牢牢地抱在懷里。那天晚上,小雨村子里放映電影,我三舅以看電影的名義,把小雨約了出來。電影的名稱叫《董存瑞》,我三舅扯著小雨的手,說咱們?nèi)ツ沁吺瘶蛏贤妫∮暾f,咱們?nèi)タ措娪叭?。我三舅說,昨天晚上看過了。小雨說,電影挺好看的,看過了再看一遍。我三舅說,玩一會兒再去。
在那片高粱地里,我三舅把小雨緊緊地抱在懷里。小雨滑溜溜的身子在他懷里鉆來鉆去,泥鰍似的,總讓他抱不住。直到小雨累得不再滾動了,他才顛三倒四將小雨抱牢實。我三舅不停地親吻著小雨,小雨羞澀地閉上眼睛,我三舅知道小雨很幸福,因為他看到她的臉潮紅,快要暈眩了。我三舅想撫摸小雨,但小雨不讓我三舅撫摸,我三舅只好抱住她。我三舅說,小雨,小雨。小雨就說,大兵哥,大兵哥。我三舅說,小雨,我要去當(dāng)兵。小雨鼓勵他說,去當(dāng)兵吧。我三舅點點頭,小雨說,你準(zhǔn)備當(dāng)一個什么樣的兵?我三舅說,當(dāng)兵就當(dāng)英雄兵。小雨問他,什么是英雄兵?我三舅說,就是董存瑞式的英雄。小雨稱贊他,你是好樣的。很快,小雨就變卦了,她捶打著我三舅說,董存瑞是真英雄,可俺不想讓你當(dāng)董存瑞。我三舅問她,為什么?小雨說,董存瑞舍身炸碉堡,俺可不能讓你去舍身炸碉堡,你舍身把碉堡炸了,撈著當(dāng)英雄,狠心撇下俺哪。我三舅說,就是心里有這個想法,不一定能撈著炸呢。三舅告訴小雨,現(xiàn)在是和平年代,即便他參軍了,也沒有碉堡可炸,不打仗了,上哪去炸碉堡?小雨想想也對,不打仗了,上哪去炸碉堡。我三舅那時就想,要是早生二十年的話,說不定他也能在戰(zhàn)場上殺敵立功,成為一個戰(zhàn)斗英雄。
我三舅這么想著,不覺過了一年。初中畢業(yè)后,我三舅和小雨分開了,在學(xué)校門口,我三舅握住小雨的手說,你等著我,我當(dāng)兵回來,一定拿著立功喜報來娶你。
小雨喜極而泣。
我三舅擁抱了小雨,輕輕擦去她眼角的熱淚。我三舅要回去了,他朝小雨揮揮手說,我會經(jīng)常找你的。
我三舅戀戀不舍離開了小雨。
我三舅沒有讀高中,期間他去了村里的果樹隊,而且成為了一名基干民兵。那時候,我三舅經(jīng)常參加公社組織的民兵訓(xùn)練,他刻苦訓(xùn)練,扛著槍,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隊列里。他打靶,投擲手榴彈,練習(xí)拼刺刀,摸爬滾打,樣樣不甘人后。他特別喜歡爆破,董存瑞手擎炸藥包的高大形象每每讓他激動不已,熱血沸騰。民兵連的訓(xùn)練是在縣武裝部的統(tǒng)一指揮下進(jìn)行的,我三舅找到負(fù)責(zé)訓(xùn)練的武裝干事,要求進(jìn)行爆破方面的訓(xùn)練。武裝干事對他的請求給予了大力支持,專門給他弄了一個假炸藥包,在訓(xùn)練場上,派人教他怎樣手抱炸藥包,怎樣匍匐前進(jìn)。
我三舅一遍一遍演練,他手抱炸藥包,目視前方,按照要領(lǐng),聽到哨音后,快速匍匐前進(jìn)。哨音重新響起,他就停止前進(jìn),同時注意觀察地形,哨音再次響起,他就爬起來,一鼓作氣沖到假設(shè)的碉堡跟前,把炸藥包安放好,點燃,然后一個滾動,離開爆炸地點。
我三舅每天都這樣苦練,他終于成為了一名出色的民兵爆破員。
訓(xùn)練結(jié)束后,我三舅找到小雨,激動地對小雨說,我如果在戰(zhàn)場上,肯定會成為爆破英雄的。
這一次,他沒有說成為董存瑞式的爆破英雄。
不過,小雨看出來,他常為自己空有一身本領(lǐng)而煩惱,為英雄無用武之地而感到遺憾。一次他竟然脫口而出,我做不成董存瑞了,而小雨卻為他做不成董存瑞感到高興,小雨說,做不成董存瑞,就做個好民兵吧。
小雨鼓勵他做個好民兵,他沒有說話,目光望向遠(yuǎn)處,露出堅毅的神情。
而現(xiàn)在,我三舅在高粱地里焦急地等待著小雨。他已經(jīng)讓人捎信給小雨了,讓她在老地方等。是兩天前捎的信,他特地叮囑那個捎信人,不要讓別人看見。因為這段時間形勢非常緊張,我三舅已經(jīng)不能去找小雨了,他在執(zhí)行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務(wù),這是關(guān)系到保衛(wèi)勝利果實的大事,絲毫馬虎不得。
那時候,我三舅胳膊上戴上了紅袖章。小雨看到了,對我三舅說,我哥也戴上和你一樣的紅袖章。小雨的哥哥大小雨兩歲,也是一個基干民兵。我三舅曾經(jīng)和他一起訓(xùn)練過,我三舅知道他的槍法很準(zhǔn)。
為了爭奪一塊地,兩個村子發(fā)生了矛盾。在批判村里的當(dāng)權(quán)派時,那個老支書被小雨村的?;逝山M織搶走了。
半天,兩人不做聲了。一只小蜥蜴從他們腳下跑過,驚慌失措的樣子仿佛背后有什么天敵在追殺它。
我三舅執(zhí)拗地不肯告訴小雨,惹的小雨生氣地扭過身子,不理他了。我三舅開始哄她,小雨就是不吭聲,我三舅不停地?fù)崤∮甑氖种?,把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屈起來。小雨憂傷地告訴說,我哥說,他半個月不能回家了。
我三舅想起和小雨哥一塊訓(xùn)練的場景,對小雨說,我和你哥一塊訓(xùn)練過,你哥槍打得準(zhǔn)。
小雨說,我哥天天背著槍回家,昨天還發(fā)了柳條帽,戴在頭上。
我三舅聽了,心不由跳動一下。
我三舅忽然問小雨,你哥知道咱倆的事嗎?
小雨點點頭說,知道,我哥說不讓我跟你來往。
我三舅問,為什么?
小雨說,我哥說你保護(hù)不了我。
不知為什么,我三舅心里七上八下的。
小雨抖索著哭泣起來。我三舅有點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小雨哭泣的原因。
小雨說,我姥姥病了,我爸和我媽去看我姥姥了,我哥晚上又不在家,剩下我一個人在家,挺害怕的。
這世界上有壞人嗎?小雨問。
我三舅說,有壞人,不過他們都隱藏在暗處。
小雨說,我晚上就怕壞人。小雨喃喃著。
別怕,有我哩。我三舅安慰小雨。
小雨告訴我三舅,她昨晚做了一個夢,夢見壞人把她哥殺了。
小雨淚眼汪汪地說,大兵哥,這不是好兆頭,我怕早晚有一天家里要出事。
我三舅說,不會的,好好的家里會出什么事兒?又沒有搞破壞的。小雨不言語了,她的身體害怕似地抖動起來,我三舅懷疑她是在發(fā)燒,摸了摸她的額頭,可又不熱。她的身子抖動就顯得著實有些怪了。
一只老蟈蟈在不遠(yuǎn)處的高粱葉上沉悶的鳴叫起來。天越發(fā)陰了,但依舊那么悶熱,小雨抬頭看看天,兩手抱住肩膀不住地顫抖,嘴里低低地夢魘一般喃喃:快下雨了,快下雨了。
我三舅心里惦記著自己的大事,他害怕下雨把小雨淋著,就讓小雨回去。別讓雨淋著,淋濕了,會感冒的。他一個勁催促小雨回去。
小雨說,大兵哥,今晚去跟俺做個伴吧?
不行,不能讓你哥看見,看見了,非打起來不可。我三舅說。
小雨說,不會的,他不在家。
我三舅猶豫片刻,還是答應(yīng)了小雨。
小雨像一只受驚的小鹿消失在高粱地里。
這時,瀝瀝拉拉下起了小雨。我三舅呆呆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幾顆雨點落在我三舅的頭上,他才如夢初醒。糟了,下雨了。剛才,他忘記了將自己的衣服脫下來給小雨披上,他懊悔得要命。
他開始盤算自己要做的那件大事。上午陰天的時候,他暗暗高興了一陣子,心想這就是天意,借了天氣和高粱地的掩護(hù),一般不會發(fā)生什么大的問題。不過此刻已經(jīng)下雨了,對他做大事情會增加一些難度。他焦慮地看了看村西頭那座高高聳起的黑家伙,心里沖動的老有一股按耐不住的心情。他想小雨的害怕可能也與這黑家伙有關(guān),很快他就會讓小雨不害怕的,他想過會兒就要去實施他的那個計劃了。
他們搶下人后,用小車推著,快速離開,持槍民兵在后面保護(hù)著。
時間不長,我三舅看到,那個熟悉的村口,竟然不知何時聳立起一個有三層樓高的用圓木搭建的崗哨樓,上面晝夜有人站崗放哨,時刻監(jiān)視著這邊的動向。
一次,在搶奪老支書的批斗權(quán)問題上,兩個村莊進(jìn)行了械斗,雙方分別有人受傷。
還有一次,站在崗哨樓的人無緣無故朝這邊開了一槍,差點傷到了人。
更嚴(yán)重的是,崗哨樓最近還配備了望遠(yuǎn)鏡,上面的人一直用望遠(yuǎn)鏡朝這邊看。
它就像一個碉堡一樣聳立著,對臨近的村莊構(gòu)成了威脅。
我三舅在高粱地里等待小雨。同時,他也在不斷地朝那個崗樓方向瞭望。小雨怎么還不來,難道她沒接到信?他想起和小雨在一起的情景,越發(fā)想見到她了。
終于,背后傳來輕微的喘息聲。我三舅回頭一看,喜得差點喊出聲來。小雨,他低低地叫著,一轉(zhuǎn)身將小雨攬在懷中。這一次,小雨沒有掙扎,而是順從地在他懷里撒嬌,我三舅捋捋小雨被高粱葉弄散亂的頭發(fā),愛不釋手地?fù)彡?,他喃喃著:小雨,小雨,你這些天上哪去了?小雨不做聲。見她不說話,我三舅又說,小雨,你不知道,這些天不看見你,多么想你啊。小雨依然不說話,我三舅問,小雨,你怎么啦?小雨一抬頭,把我三舅嚇了一跳,他看見,小雨眼里流出晶瑩的淚水。
你怎么啦?我三舅不知道,小雨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不料,小雨卻恨恨地對他說,你可知道你想別人,就不知道別人想不想你?
我三舅憨厚地問,別人是誰?
小雨惱羞地用拳頭捶打我三舅,邊捶打邊說,別人是你,是你!
接著,小雨又氣呼呼問,那你這些天到哪兒去啦?
我三舅誠實,從來不會撒謊。小雨越問,他越支支吾吾回答不上來。
見他臉憋得通紅,小雨越發(fā)問的急了,我三舅吭吭哧哧了半天,他不敢告訴小雨,他這些天干什么去了,那是一個秘密,對誰也不能講。
我三舅的心思全放在小雨身上了。他聞著小雨身上散發(fā)出的那種純正的谷黍的氣息,看著她漲紅而美麗的面孔,心撲撲直跳。小雨一起一伏的胸脯開始豐潤,細(xì)嫩的脖頸,雪一樣白,他忍不住低下頭,要吻她的脖頸。
小雨身體忽然抖動起來,她掙脫開他,賭氣地埋怨對她隱瞞著什么,對他說,虧你還說對俺好,好還瞞著俺嗎?我三舅倔強(qiáng)地說,對,好也瞞著。小雨說,那你就不是真對俺好。我三舅說,怎么不是真對你好?兩人全都是誠心實意,但在這一件事上,我三舅卻和小雨有了爭執(zhí),兩人相持不下。
小雨問,真不能說嗎?
我三舅堅定地說,真不能說,這是秘密!
小雨說,你又不是黨員,有什么秘密?
我三舅說,我是個武裝基干民兵,已經(jīng)寫了入黨申請書了。
小雨說,批準(zhǔn)了嗎?
我三舅很實在地說,還沒有。
小雨小心翼翼地問,你們有行動嗎?我哥一大早就背著槍出去了。
我三舅問,知道你哥去哪了嗎?
小雨搖搖頭,說不知道。接著又說,我哥從來不告訴我。
不知什么時候,淋瀝的小雨停下了。天空依然悶熱,我三舅心里想,謝天謝地,總算不下雨了。他那會兒還擔(dān)心,這雨是不是能下大,要是下大了,他就不能去實施那個計劃了。
這是民兵連長交給他的一項光榮而艱巨的任務(wù)。民兵連長交代說,鄰村的那個崗樓是?;逝傻囊粋€據(jù)點,對我們村構(gòu)成了極大威脅,上級要求要堅決拔掉它。因為我三舅的爆破技術(shù)是最好的,所以就把這個任務(wù)交給他了。
能不能完成任務(wù)?民兵連長問。
保證完成任務(wù)!我三舅響亮地回答。
民兵連長拍拍我三舅的肩膀,說,咱們珍珠村的安危就系在你一個人身上了。
我三舅很嚴(yán)肅地點了點頭。
民兵連長把一個炸藥包鄭重地交給我三舅,叮囑說,不要讓任何人看見它。
在平時民兵訓(xùn)練時,我三舅使用的都是假的炸藥包,盡管導(dǎo)火索能點燃,但炸藥包里面沒有炸藥,炸藥包不會爆炸。而這次,可是一個真的炸藥包,是一個真家伙。沉甸甸的,大概里面的炸藥不少吧。
我三舅雙手托著炸藥包,面色立時嚴(yán)峻起來。他知道,一旦接過這個炸藥包,就等于接過了一份契約,一份責(zé)任,一份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