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璞】歲月磨痕(散文)
一
大舅離世三周年,親友們聚到一起完成最后的儀式。作為娘家人,三個表舅——大妗子的三個哥哥也來了。吃過午飯,大家互相道別,二表舅忽然哭了,70多歲的老人,滿頭白發(fā),雙手掩面,肩膀輕輕顫動,其他兩位表舅也眼含淚水,大家都跟著紅了眼圈,紛紛上前勸解,他很久才平息了情緒。他的眼淚,滿是遺憾和歉疚:這次,仍然沒有兄妹相想見。
二
大舅最后的“節(jié)氣”,住在城里的大妗子早就說好要來,但每次乘車都會因為吐得一塌糊涂而心懷顧慮,大舅走后,她的身體衰弱了很多,昨晚又腰疼發(fā)作,因此表弟怕她回到老家觸景生情承受不了,沒讓她回來。
大妗子是個命苦的人,從小沒有父親,只有一個啞娘拉扯著四個孩子艱難度日,家境可想而知。三個表舅身強力壯,模樣周正,吃苦耐勞,但仍然成家困難。只有二表舅因為長相出眾被表妗子看中,嫁過來的條件就是她要當(dāng)家作主。表妗子過門之后打遍全村無敵手,極端看不上家里人,急著把大妗子嫁出去,托媒人找了鄰村的一個青年。用大妗子后來的話說:其實她對那個青年并無惡意,但聽說表妗子因為給自己說媒收了人家的錢物,氣急之下退了婚約。表妗子心疼退回的禮錢,大肆傳播謠言,說大妗子已經(jīng)和那人做了不該做的事情,證據(jù)被扔到了村北的葦塘里。當(dāng)年的人們,對這樣的臉面問題極為看重,面對風(fēng)言風(fēng)語,打不過自己的嫂子,她無處訴說,只有獨自憋屈。她甚至在村里的井臺前徘徊,被對門的大娘發(fā)現(xiàn),勸她說自尋短見只能證明傳言是真的,告訴她好女不愁嫁,再忍幾年,尋個合適人家才是出路。在好心人的撮合下,終于遇見了我的大舅,但她和表妗子的恩怨,卻是永遠擺脫不了的陰影,直到我們十幾歲時,提起這些,她仍然含淚啜泣。
大妗子其實是個爽快人,成家后,心情好了許多,干活風(fēng)風(fēng)火火,遇見高興的事哈哈的笑聲能夠穿過整條街巷。大哥和三哥仍然沒有成家,每到農(nóng)忙時節(jié),房屋換瓦、耕田撒種、收割玉米、麥?zhǔn)彰摿?,他們隨叫隨到,放下推著的自行車直奔主題。我小的時候,覺得他們勞動的樣子很帥:他們能雙手掄起裝滿玉米棒的麻袋輕飄飄地掄到肩上,邁著穩(wěn)穩(wěn)的步伐到牛車跟前卸下來,緊繃的雙唇松懈下來掛滿笑意。那時覺得大妗子只有這兩個哥哥。
后來的日子,大妗子和表妗子關(guān)系有些松動,偶爾有了矛盾連續(xù)很長時間互不搭理,需要幫忙了又和好如常,如此循環(huán),關(guān)系僅僅停留在一般意義上的禮尚往來。她對大妗子的啞娘并不好,老奶奶受了委屈,就步行七八里來找女兒,洗得發(fā)白的藍頭巾包裹著凌亂的白發(fā),滿臉疲憊,有話說不出,只能嘴里憤怒地發(fā)出“的……的……”的聲音,兩手來回比劃。大妗子能聽懂母親的話,但也無可奈何,把老人扶到炕上休息,第二天讓大舅送回去。
又是十幾年過去,老母親去世了,孩子們長大了,唯一有聯(lián)系的是大表舅和三表舅。三表舅后來經(jīng)人介紹和一個外地女人成家,女人有兩個男孩,盡管負(fù)擔(dān)有些重,但畢竟有了歸宿,好在兩個孩子長大后懂得感恩,一家人倒也無需牽掛。大表舅先是憑力氣吃飯,七十多歲了仍能拿著工具刨樹根做劈柴賣掉謀生,后來八十多歲沒有了太多力氣,依靠推著自行車收廢品聊以度日,大妗子家里不用的舊衣物、舊家具全部給了大表舅,最不放心的就是他了。大妗子聽說表妗子仍在悄悄編織著自己的謠言,她們的矛盾越來越深,孩子們也都互不來往,也始終沒有見過二表舅來看望自己的妹妹。有一次,大妗子聽說二表舅生病了,就想過幾天去看看,卻又聽說表妗子聲明“誰也別來,即使誰死了也互相不告訴!老大和老三(大表舅和二表舅)也不許和她來往!”大妗子心冷至極,恰在此后不久,大舅被查出身患肺癌晚期。
大舅生病,由于趕上疫情,娘家人果然沒來,大妗子的心情可想而知。發(fā)喪大舅的時候,大表舅和三表舅來了,二表舅仍是沒來,只來了兩個孩子,由于和誰都不熟悉,他們一家遠遠地蹲在一起,和其他親戚互不認(rèn)識,也由于辦事情事務(wù)忙亂,感覺有些尷尬。這次,三位老人,腳步蹣跚,其實只想看看自己的妹妹,卻沒能如愿。那一瞬間,我感覺他們的眼淚是真實的。暮年的眼淚,足以磨滅以前心中的任何不快,也忽然讓我有所感悟。任何關(guān)系的隔膜,心里的傷痛,最初時恨之入骨,總想著以牙還牙,但其實那種痛苦,也許摻雜著更多的主觀情緒。遇到矛盾,每個人都在不由自主夸大自己的理由,忽視自己給人帶來的麻煩。只有經(jīng)過時光的淡化,才會靜下心來反思自己,最珍貴的,仍是彼此的互相牽掛。
三
十幾年前,父親重病,我們在ICU病房家屬休息室等待醫(yī)生隨時召喚,由于住院時是乘坐救護車從老家直接來的,平時騎的摩托車寄存在親戚家,兩個月后發(fā)現(xiàn)沒有交通工具非常不便,需要取回來。到親戚家時已經(jīng)是中午了,人家正要開飯了,我取回摩托車,一個人行駛在冰冷的公路上。正值大年初二,起初并沒覺得一路的冷清,直到回到城里肚子餓了,才發(fā)現(xiàn)找不到吃飯的地方,在超市買了一袋干吃面,我嚼著難以下咽,忽然覺得委屈:親戚一家,竟然沒人留我吃一口飯再走。轉(zhuǎn)念間,又想起母親在我上學(xué)時因為車禍住院,父親又因為腎炎去外地治療,我被寄養(yǎng)在那個親戚家,連吃在住,其實也給人家添了很多麻煩,于是心里也就不再糾結(jié)。
有人說,人老了,不念舊惡。小時候,母親總是被嬸子欺負(fù),在我中考那天,越在我臨近考試的時候越是找茬打架,爺爺生病正趕上在她家住,母親前去探望卻被無緣無故罵了出來,母親說會永遠記著這些。如今,父親一輩12個人,只剩下一位姑媽、一位姑父和他們兩個,四個人經(jīng)常微信視頻,有聊不完的話題。有時問母親還記不記得原來的事,母親說:“都這么多年了,記著又能咋樣,忘了,反而更高興!”其實我知道,那些事情怎么可能遺忘?只不過,不再讓那些情緒支配自己罷了。
其實,親情畢竟是親情,里面總是流淌著相同的血液或者扯不斷的聯(lián)系,即使相互之間曾經(jīng)齟齬,還是無法撇清彼此,切斷情感。正是這種關(guān)聯(lián),讓人們的情感糾纏在一起,可謂剪不斷理還亂。時間如風(fēng),必然能夠拂去一切蒙在人們心靈上的灰塵,讓親情露出本來清晰的脈絡(luò),依舊溫情脈脈。
這次,表弟把表舅送出很遠,一邊走一邊怪自己沒讓母親過來與哥哥們見面。他用手?jǐn)v著自己舅舅的胳膊,更加親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