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我的人生我做主(散文)
大姑一輩子活得清醒,從我對她有記憶起,始終如是。在人生的每個階段,大姑都是“我的人生我做主”。
前幾天接大姑一起走親戚。車窗外佇立在路邊的大姑,戴著口罩,身穿湖綠色的羽絨服,得體,圓潤,富態(tài),沒丁點農(nóng)村進(jìn)城老太太的局促。
母親說,大姑自小主意大。爺爺?shù)饺⒓游镔Y交流大會,十天后風(fēng)塵仆仆歸來,一雙千層底黑條絨端端正正穿在了爺爺?shù)哪_上。那是年僅十二歲的大姑讓我姥姥指導(dǎo)她,打袼褙,剪鞋樣,納鞋底,糊鞋面,绱鞋子,一氣呵成,千針萬線為老父親做的鞋。奶奶因病不理家務(wù),爺爺為了兒女吃穿費盡周折,這個貼心的禮物讓爺爺喜不自禁。大姑成了爺爺口中的“金蘭女”。
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十七八歲的大姑自由戀愛,對象是同村黨家青年。全家一致反對。父親對“長兄如父,長嫂如母”的酸甜苦辣有深刻體會,那邊弟兄四個姑父老大,父親心疼妹妹嫁過去作長媳吃苦受累。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講究家庭出身,姑父家庭成分是地主,我家是根正苗紅的貧下中農(nóng),在外當(dāng)兵的二叔,也不樂意這門親事。
“我嫁到黨家,如果影響咱趙家侄子的前程,就當(dāng)沒這個姑姑?!睈矍閬砼R時,十七歲的姑姑態(tài)度愛得義無反顧。爺爺拍板定案,大姑如愿以償,嫁給了愛情。
這些事情是母親講給我的。母親趴在炕上一邊縫棉衣,一邊絮絮叨叨地講。語氣里全是羨慕贊嘆,母親仁弱,那個拽著她衣襟尾巴一樣跟著她走親戚串門子的小姑子能為自己的婚姻做主了,在她眼里就是本事蛋蛋,她們這輩女子誰能像姑姑這么有主意??!
大姑婚后育有一兒兩女。走親戚時呼兒喚女,穿著體面。姑父見人未開言來三分笑,泥水匠手藝首屈一指。給我家蓋的門樓子,青磚藍(lán)瓦,氣派大方。他還會拉二胡,村子唱秦腔戲,梳著中分的姑父會在一旁伴奏,衣衫雖舊卻潔凈,卻是吸引了無數(shù)大姑娘小媳婦的眼睛。
三十年后,我明白了姑姑的愛情標(biāo)準(zhǔn),她看上的是一種生活方式。地主曾是鄉(xiāng)村貴族,雖然解放后被打倒了,但是骨子里的禮儀還在,這和赤貧的娘家截然不同。破敗地主家過日子有板有眼,熱愛文藝,有更高的精神追求。這些肉眼看不到的東西,神秘而富有誘惑力,吸引著年輕的姑姑。
大姑家的日子講究而清苦,但即使年少懵懂的我,也能從縫隙中窺見生活真實殘酷的一面??簧箱佒財偵鲜皝淼挠∪静迹秸讶?;桌椅板凳,一塵不染;用過的蛇皮袋子,清凈補(bǔ)全乎,十個一沓卷起,墻上一溜掛著。他們家有一個賬本,收入支出的流水賬分毫不差,哪怕二分錢買一匣洋火(一盒火柴),都須記錄在案。包干到戶后我們家栽種烤煙,姑姑家隨即也學(xué)習(xí)種植。父親親自出馬,指導(dǎo)姑父盤火道,砌煙囪,烤煙定色更是親臨現(xiàn)場,并喝令我的二姐三姐每周都去給大姑夾煙葉,那是一個冗長乏味的活兒,干完了自己又去忙姑姑家的,兩個姐姐苦不堪言。兩個月后,一季烤煙完美收官,大姑為兩個侄女買了兩雙尼龍襪子作為禮物。多年后,“好好干活,給你買尼龍襪子”還是我們談笑的一個梗。
貧窮維系的體面背后,是精打細(xì)算甚至吝嗇苛刻。但大姑深愛著、經(jīng)營著自己的小家,心滿意足。
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姑父48歲時候英年早逝。待到兩個女兒出嫁,還清了姑父看病所欠的債務(wù)后,53歲的大姑選擇改嫁。
妯娌們背后三個一團(tuán)五個一堆說三道四自不待言,眾小叔子聯(lián)合起來發(fā)難:“嫂子,你不仁義,你對不起我哥?!钡诙齑蠊闷鹕頃r,黨家二叔子甚至攔在車前要討個說法。
姑姑不卑不亢,站在車前,一字一句說:“你哥得病了,我領(lǐng)著咸陽西安大醫(yī)院看遍了,神靈前面我上香了,上帝跟前我禱告了,老天爺要殺人,我有什么辦法?兒看著結(jié)婚了,女瞧著嫁人,孫女孫子添了,老甕壯的根扎下了,二十多年了我對得起亡人。國家的法哪一條規(guī)定,我得替你哥守一輩子寡?”
姑姑言語自帶鋒芒,路開了,這次她嫁給了婚姻。
那是1998年的秋天,新姑父和姑姑首次來家,母親熱情招待,父親和姑父舉杯小酌,父親說:“滿床的兒女,不如半床的夫妻,好好過吧?!?br />
老姑夫從石油上退下來,有著讓農(nóng)村人眼紅的退休金。大姑主要工作是給姑父做飯洗衣,閑了打麻將,她衣著鮮亮了,人胖了白了,戴了金耳環(huán),套著金箍子。這幾年姑姑拍抖音,見了人就問“你咋不跟我點贊呢”。人都說她眼睛里有水,老來嫁了老干部,跟著老姑夫享福了。
成年人的字典里就沒有容易二字,過日子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轉(zhuǎn)眼25年過去了。
那年我們?nèi)ヌ酵酶?,姑父逛門子去了,起身離開時姑父回來了,進(jìn)門就大聲說:“快停下,吃了午飯再走,滿地堆得牛奶點心,咋不給娃們?nèi)≈阅兀俊闭f罷便招呼我們進(jìn)屋,沏茶端水果,姑姑象征性挽留幾句,我們小坐片刻離去。那是姑父的家,她不會自作主張拿東西招待人的,她怕落不是,姑姑似乎冷酷但絕對理性。
這次出門得空,坐在一起嘮家常?!叭诉@一輩子,胳膊長腿短沒有啥,關(guān)鍵是腦子要夠用,遇事要理智?!贝蠊弥v姑父有次在家五十塊錢不翼而飛,當(dāng)著一院子閑人大發(fā)雷霆,只剩下直接她說拿去了,姑姑再三辯解無濟(jì)于事后埋頭做飯,后來姑父不知在那個犄角旮旯又找著了?!板X尋見那一刻,我頭蒙在被子里放聲大哭,娃呀,姑姑委屈啊,人家把咱當(dāng)賊防呢?”老姑夫賠不是不迭,也難消大姑心中的塊壘。組合家庭中,錢永遠(yuǎn)是最敏感的話題。
我寬慰她,姑父年齡大了,老小老小,你上啥計較呢?你在辛店趕集歸來一毛錢的賬對不上,我姑父問你,你咋不生氣呢?你多心了……
姑姑拉著我的手,重重嘆了口氣。
窗外春雨瀟瀟,帶著寒意,姑姑親生的三個兒女,老姑父的三兒一女,孫子孫子外孫子十幾人,二十年來能把方方面面應(yīng)付下來,姑姑非等閑之輩。
回來時,姐夫用車載著姑姑滿街道給姑父買藥,去表姐處拿面條饅頭,姑姑惦記著八十二歲的姑父。
她老了能靠誰呢?老姑父。姑父又能指望誰呢?只有我的老姑姑。人間清醒,一生都在為自己做主的大姑,堅定地走在暮年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