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問雨
　　 今天是寒假最后一天，允許自己睡個飽。醒來時已近八點，推開窗，一股潮潤潤的味，瞧下去，矮的屋頂、地面全是暗黑色的，原來昨夜下雨了。
　　 想起孟郊的《春雨后》：“昨夜一霎雨，天意蘇群物。何物最先知，虛庭草爭出?！备邩巧希匀徊粫胁?。老家大門外，有我親手栽種的一畦韭菜，問雨：我的韭菜可是“一畦春雨足，翠發(fā)剪還生”？不知我韭菜的翠發(fā)，鄰居是否給她剪去。
　　 出去買早餐，胡辣湯水煎包店外，照舊排了長長的隊，我站在隊尾，看鋪滿水煎包的平底鍋旋轉著，鍋有磨盤那么大，它不急不躁地轉著，這種四平八穩(wěn)的作風，跟店內店外的人形成鮮明的對比。店內是忙碌的工作人員，她們包包子的包包子，看鍋的看鍋，賣餐的賣餐，人人各司其職，忙而有序。店外是長長的隊伍，和來取餐的外賣小哥。每個人都顯得那么著急，好像都有急事要去辦。我突然想問雨：你也像人們這么著急嗎，要不，為什么趁晚上人們睡去時，就悄悄來了呢？
　　 飯后，我專心做事，盡量專心地做事。因為偶爾看見窗外的傘，才知道雨又下起來了。問雨：可曾淋濕我走丟的狗狗福娃，可曾濕了父母那孤獨的墳墓？
　　 在熱鬧的城市，在擁擠的人群，在高高的樓內，春雨滋潤著我的孤獨，使它飽滿，鼓脹，像充氣太飽的氣球，將要破裂。
　　 或許人本來就是孤獨的，就像柏拉圖在《饗宴》里寫下的寓言：每一個人都是被劈開成兩半的一個不完整個體，終其一生在尋找另一半，卻不一定能找到，因為被劈開的人太多了。有時候你以為找到了，有時候你以為永遠找不到。兩千多年過去了，人仍感覺孤獨，可見孤獨是人類的本質。這樣想著，又禁不住想問問雨：你也是孤獨的嗎？你從天空尋到人間，是在找你的另一半嗎？或許，人的一半在現(xiàn)實，一半在夢里，就像參星與商星，永遠不可相見。
　　 一陣電話鈴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是一個親戚打來的，說他們開車來城，給我送些蔬菜和柿餅。一股暖流，瞬間擊碎那只鼓脹的“氣球”。問雨：是否人的一半在遠方，一半在家鄉(xiāng)？
　　 春雨細如塵，樓外柳絲黃濕。問雨：是嗎？
　　 ——2023年2月12日
　　
　　 （二）求乞者
　　 我所居住的小城正在建設文明城市，到處都可以看見為了“文明”而忙碌的人，再也見不到一個求乞者。
　　 我不甘心。我走在大街上，走過一個個超市，走過一個個廣場，走過一個個路口，走過每個原來有求乞者的所在，然而，沒有搜尋到任何一個求乞者的身影。他們去哪里啦？都過上好日子了嗎？他們用什么辦法過上好日子的呢？我極想得到他們發(fā)財?shù)拿钫小Ｕ绠敵蹩吹剿麄儠r，佩服他們敢于在大庭廣眾之下求乞的勇氣。因為，我也是一個乞丐，然而卻沒有他們的勇氣。
　　 苦苦思考求乞者發(fā)財?shù)拿钫?，突然發(fā)現(xiàn)道旁路標上有一則廣告：“流浪乞討人員救助電話：2931266”原來如此！走著走著，發(fā)現(xiàn)到處都有這樣的廣告，之前怎么沒有留心到呢？大約已經(jīng)習慣于在手機上看廣告了吧。我一陣驚喜，這驚喜猶如幾十年前我辛苦找工作，突然在電線桿上看到招工廣告一樣如獲至寶。我立即存了電話號碼。
　　 可是我始終沒有勇氣撥通電話，打過去說什么呢？正如當初沒有勇氣在大庭廣眾之下求乞的勇氣，現(xiàn)在仍然沒有承認自己是求乞者的勇氣。我在想，是什么讓我的勇氣消滅了？最終找到的答案竟然是，為了那些過著小康日子的親人的面子。是啊，一個乞丐，要面子便沒有飯吃，還提什么面子呢？當然沒有面子，既然沒有面子，還怕丟面子嗎？然而我的的確確是一個求乞者。
　　 我布施過很多被人們叫作“騙子”的求乞者，因為是同類，從他們的眼神，我當然可以判斷出真假，我自信我的布施沒有犯罪。可是，我自己將用什么方式求乞呢？我甚至不會撒謊?；蛘哒f，正因為不會撒謊，不能配合布施者，惹怒了他們，我才成為求乞者。當然，原因不止這一個。
　　 一路走著，走著。走過春，走過夏，走到秋?？傆心敲匆粌蓚€孩子向我求乞，可他們的裝模作樣的表演讓我憎惡——我先前是無條件地認為人之初，性本善，現(xiàn)在明白，孩子的惡，遠遠超出成人的想象。我拒絕布施。
　　 看見那些為了城市“文明”而執(zhí)行分外任務的在編人員，他們是錢鍾書所謂的“圍城”內的人，聽到他們的抱怨，“圍城”外的我很理解他們，超負荷的工作量，錢給得再多，人也受不了。然而，把他們干的活，比如種樹，比如引導行人過路，比如幫助老人上下公交車，比如撿煙頭，比如打掃衛(wèi)生……分給我和同我一樣的求乞者，又有誰會同意呢？所以便有這樣的話：窮是因為懶?？墒?，那些窮人想干也能干的活，窮人也得不到。
　　 “我將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將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煩膩，疑心，憎惡?！?br />　　 “我將用無所為和沉默求乞……”
　　 我至少會得到魯迅先生所給的“虛無”。
　　 ——2023年3月22日
　　
　　 （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
　　 魯迅先生的《墓碣文》中有這樣一個句子：“于無所希望中得救?！蔽乙詾?，這句話實在是真理！
　　 當一切所依傍的都消滅殆盡，當幻想的欺騙被揭穿，當血淋淋的現(xiàn)實呈現(xiàn)于眼前，當黑暗籠罩周身，當柔情被冰凍，旅人啊，你還會前行嗎？還會像那個過客，明知前面是墳，仍然憑借那雙破腳，踉踉蹌蹌地前行嗎？
　　 你或許想到了死。然而死又有什么意義呢？死后會怎樣呢？“幾個朋友祝我安樂，幾個仇敵祝我滅亡。我卻總是既不安樂，也不滅亡地不上不下地生活下來，都不能副任何一面的期望?，F(xiàn)在又影一般死掉了，連仇敵也不使知道，不肯贈給他們一點惠而不費的歡欣?！彼酪膊荒艿臅r候，除了前行，你還有選擇嗎？
　　 回答說：“有。”是的，像被遺棄在冰谷的被冰封的“火”，可以選擇被帶出冰谷燃燒殆盡，也可以選擇凍滅。流星的意義在于劃過天空時那一瞬間的明亮，死火的意義在于燃燒成灰燼前那一片刻的溫熱，活著的意義在于不折不扣中的拼搏。頂著一切熱愛生活，這才是真正的灑脫！
　　 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
　　 ——2023年3月22日
　　
　　 （四）高校的鵝
　　 這是2月13日，開學那天的事情。下著小雨，我撐著傘，在校園湖邊賞景。
　　 我剛到，便看見一頂湖藍色的小傘和一頂特大的黑色傘也朝湖邊走來。湖藍色的傘幾乎是蹦跳著過來的，而黑色大傘則沉穩(wěn)地隨著。“爸爸，鵝，湖中有鵝！”隨著歡快的叫聲，湖藍色傘下露出一個女孩子興奮的臉。這是多么美麗的一張臉??！那眼睛，那眉毛，那鼻子，那嘴巴，那下巴，似乎是精雕細刻出來的，看上去精致極了。尤其是那雙眼睛，閃閃發(fā)光，清澈明朗，活潑可愛?！翱窗涯愀吲d的?！鄙硢〉哪兄幸羝D難地從那面黑色大傘下逃出來——傘實在太大，幾乎包裹了整個人——傳到我耳朵。近了，我終于看到傘下那張臉，模糊得沒有棱角，卻發(fā)著黑光，水漬漬的，像鬼——其實我也沒見過鬼，只是無端地覺得像鬼——有點怕人。只有那眼睛，看他女兒的目光，露出的慈愛，讓人心安一些。女孩并沒有看她爸爸，眼睛一直盯著遠處的湖面。
　　 那是一群鵝，它們看見這邊有人，便歡快地叫著，一起游過來了。鵝群很快游到女孩跟前，個個張開翅膀，昂起頭，伸長脖子，叫著，看著她，很期待的樣子，它們大概以為她會喂它們吃食。女孩子大概明白了，把手里的傘交給爸爸，取下背包，翻找起來，可是找了半天，拿出來的，卻是綠箭口香糖，她剝開皮，卻愣住了，鵝吃口香糖嗎？她爸爸笑了，她也搖搖頭，只好把口香糖放進自己嘴里，從爸爸手里接過傘，她又求援似地看看我，我也搖搖頭。鵝等了一會兒，便失望地收了脖子，好像很憤怒的樣子，相互叫著游開了。女孩沖著漸漸遠離的鵝說：“姐姐一會兒吃飯，給你們帶吃的?！冰Z卻頭也不回地游走了。
　　 我正在出神地欣賞鵝游泳的樣子，那位爸爸突然問我：“你也是送孩子吧？你娃哪個學院的？”他誤以為我是家長了。我還沒回答，他又說：“我女兒師范學院的，學前教育專業(yè)，上學期因為疫情一直在家上網(wǎng)課?！蔽艺f：“你女兒真可愛！”“她呀，太天真了！”他看著他女兒，繼續(xù)說，“你們高校的鵝，都這么世俗，看我們沒有吃的給他們，就馬上翻臉了?！?br />　　 對于他的偉大發(fā)現(xiàn)，我吃驚地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女孩卻好像并沒有留意她爸爸說話，專注地望著遠去的鵝。對于爸爸的教導，她是聽見好呢，還是沒聽見好呢？
　　 ——2023年3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