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暖】粽香之下(小說)
一
“咕咕——咯”“咕咕——咯”
一樓的公雞一聲接一聲的催唱著,那響徹夜空的鳴聲,劃破了黑夜的幕布,黎明即將到來,美好的一天即將開始了。韓奶奶睜開眼睛,望著黑漆漆的天花板,掙扎著挪到床邊,腳終于著了地,她瞇著眼努力地看了看亮瓦,又探頭瞅了瞅窗子口,還是烏漆麻黑的天哪?!皯c他爹,起來了,起——來——”欲伸手揪老伴,卻拎起來一個冰冷的枕頭。韓奶奶喊聲驟停,雙肩慢慢地垂了下來,她抬起來頭來,兩行濁淚淌在臉上,默默地她坐在床邊上。唉,老頭子已經(jīng)先去了,昨天四十八天,今天好七七四十九天了。想想這四十九天的夜,醒來、坐起、躺下、又醒來、又坐起、又躺下,如此這般老挨不亮這天,失眠已成為她每晚的必修課了。
是啰,又到端午節(jié)了。前些天在二慶家泡了些蠶豆,芽都一指長了,今天煮,剛剛好。今天還要包粽子,我得早起。
韓奶奶今天七十九歲了,她面慈心善,膝下有五個兒子,兩個女兒??芍^是五男二女,七子團圓。韓奶奶在玉灣村受著全村人的羨慕與敬重!村里張家嫁姑娘,要請韓奶奶去坐一坐,李家兒子討媳婦,會邀韓奶奶去看一看,哪怕韓奶奶只是遠遠地站在路邊,也能讓新人們沾上她的仙氣與福氣,這兒孫滿堂的韓奶奶啊,就是玉灣村人的送子觀音。
韓奶奶顫巍巍地下到一樓來,摸索著把燈打開,對于韓奶奶來說,有燈無燈都是一樣,她的眼睛十年前就模糊不清,如今更像蒙了一層厚布,看什么都模糊,瞎骷顱了。好在有一拐杖在手,摸著摸著也就習(xí)慣了。
打開那個陳舊的柜門,一只老鼠“唰”地從里面竄出,嚇了她一跳,拐杖也從手里脫落,掉一邊去了。韓奶奶撅著屁股,左手杵在柜門邊,手朝右邊摸索著,摸完右邊,又替換成右手杵地,繼續(xù)摸找,沒找到她的拐杖。自老伴走后,自己被兒子、兒媳婦們嫌棄著,生怕沾惹上她。還是村長出面,把幾個兒媳婦召集在一起開會,可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唯獨韓奶奶需要她們養(yǎng)那就是無理。是啊,不干活,白吃白住要人服侍。商議好每家養(yǎng)一個月嘛,可有媳婦提出質(zhì)疑,說二月份只有28天,三月份卻是31天。這不公平,憑什么要多出三天來!其他媳婦也覺得不合,爭來爭去的爭不出好結(jié)果。還是村長最后一錘定音:“從今年一月份開始,每家去30天,輪到誰家就是誰家養(yǎng),多1天也不行?!薄翱蛇@怎么記得住呀!”韓奶奶擔(dān)心地想道?!澳闶裁炊疾蛔?就記個日子你都沒這本事?!贝笙眿D惡聲辣氣地說道?!昂冒桑≌Χ夹?。自己什么都不做,就數(shù)個日子了,哎!”她摸了摸提前對折的日歷,哦,今天是應(yīng)該到三慶家了。蠶豆是在二慶家泡的,今天輪到三慶家,總不能吃著三慶家的飯,去二慶家拿芽豆吧。
韓奶奶想站起來,又找不到那第三只腳。只有慢慢按著膝蓋蹲下身子,雙手試著去尋,從柜子角摸到豬圈旁,再到墻根角,雙手摸到了數(shù)泡雞屎,沒能找到那根拐杖,想站起來,膝蓋“嗑特”顫了一下,重心前移,一馬爬撲倒,“嘣”腦門碰在豬圈門坎上,生疼生疼地。這不,右手倒觸碰到了一根棒棒,憑手感知道這是自己曾經(jīng)用來吆喝豬用的。她靠坐起來,摸了摸腦門,哎呀,這下可好,起了一個大包。平喘了好一陣,才借助木棒的力量站了起來,豬聽到響聲,“吭哧”了幾聲又接著睡著了,雞舍里面的雞不時地發(fā)出一聲鳴叫。一間老屋,除了豬、牛、馬、雞,還有就是自己,五種牲口呀。雞是大慶媳婦養(yǎng)的,豬是二慶的,牛是三慶的,馬是五慶的,這些個兒子、媳婦天天來服侍著這些牲畜,細心而周到??梢坏轿疫@里,那顆心哪,就狠得似虎豹,惡得像豺狼,就差喝口涼水都要用量杯測了。
二
一大早,大慶媳婦就起來切雞菜,十多只雞要些吃呢咯。每天一大筲箕菜葉子還要拌上三滿瓢包谷面,還不夠。大慶在城里一家學(xué)校當(dāng)門衛(wèi)守門,就不知過節(jié)回不回來?兒子女兒倒是打電話說要回來了。我去老屋里面去挑一只大公雞去宰,兒子女兒都好吃那口辣子雞,上學(xué)時饞還可以理解,如今工作了還這么饞就有點說不過去了。唉,兒女是賬債,永遠也還不清。
她端起筲箕放在屋外的臺階上,正想上門鎖,突然瞟見婆婆蓬頭垢面,拄著根木棒朝自家走來,手里抬著那只破碗,唉,老不死的,就跟個要飯的有什么兩樣!今天不是輪到去三慶家吃了么?來我家做什么?難道她想賴在我這過節(jié)?真是賞她臉了!大慶媳婦狠狠地尋思著,快速鎖上門蹩著朝另一路小路繞開了。
韓奶奶出門的時候,玉灣村的天剛亮,天氣灰蒙蒙的,空氣中夾雜著一陣又一陣的粽子香。韓奶奶無暇顧及這些,腦門上起的那個包比剛才還大還疼,火辣辣的。她急匆匆地來到大慶家,想要點豬油,摸上豬油包包消散得快些。來到門口,看見大兒子的門上著鎖,就坐在臺階上歇了下來。一陣風(fēng)吹過,門縫里飄出濃濃的粽香味,韓奶奶深吸了一口,這大慶家蒸的應(yīng)該是火腿肉棕,這個味道自己最熟悉了,兒子們包粽子的技術(shù)活還是自己苦教出來的,里面不用猜都知道是糯米里加了火腿丁、花生。聞著這味,韓奶奶滿足而自豪。
大慶媳婦來到老屋里,把籠子里的雞全放了出來在屋子里走動,那些雞關(guān)的時間長了,已有兩只癱掉了,吆了幾聲挪了挪身子,又蹲在地上不動彈。她往雞槽里倒了些雞菜,所有的雞全擁了上來,把兩只癱雞被踩得“咯咯”直叫,在感覺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快速地跳動一下腳桿,退到一邊。最可惡的就是那只大玄雞,仗著自己身軀高大,啄這一下,欺那一下,連雞都這樣,何況是人。
大慶媳婦喂著雞,心思卻全在婆婆韓奶奶那里,婆婆今天咋會到我家去,大過節(jié)的,難道她記錯了?我得看看她走了沒了,規(guī)矩不能在我這里壞。大慶媳婦拉過門來順手扣上門扣子,悄悄地跑到一棵楊樹背后去偷看,只見婆老奶仍坐在門前的臺階上干等,難道老昏掉了,輪到去哪家她都不知道了。轉(zhuǎn)身又回到老屋里接著喂雞。二十分鐘后,她又跑到那棵楊樹后,見婆老奶還沒走,又轉(zhuǎn)回來死磨。等第三次再去看,見婆老奶終于站了起來,要離開了,她剛要抬空筲箕,又放下來,坐在石階上脫下自己右腳上的襪子包住雞嘴,這才抱起捆扎好的大玄雞繞開老奶回家去。
三
韓奶奶好一陣等,還是沒人回來,她扶著背靠著的那一層臺階,用木棒拄著站了起來,摸了摸腦門上的大包,向二慶家走去,二慶家在老屋的東邊,要穿過兩條馬路,平時到月了二慶會來親自接他,昨晚他才送我回來。我現(xiàn)在去么怕是不合適吧!管它的了,沒想到要賴在他家么。我就要點豬油,二慶媳婦好說話些。要點豬油就走!不能破了兒子們定的規(guī)矩,準(zhǔn)確地說是兒媳們定的規(guī)矩。兒子們的性格太軟氣了,媳婦倒是厲害得很,在外面是憨巴拉怵的,可對付我這個老太婆,那可是一套一套地來。那個賬算得是,清著哩。就連我現(xiàn)在戴的首飾都已有了主了,什么老大媳婦分我那雙琺瑯手鐲,二媳婦分那雙做工精致的銀手鐲,三媳婦要那副有十八個玉羅漢的頭箍,當(dāng)然了,她還得補出九百元分給其他媳婦,這十八玉羅漢哪個媳婦都眼饞呢。老四是招親在外的就什么也沒有,五慶媳婦分的是我手指頭上戴的這兩個琺瑯戒指,還有那副我舍不得戴的銀瓜米耳墜子。我還沒死呀,就把我這陪嫁的東西分瓜得如此清楚。這幾個婆娘,一個一個猴精猴精的。唉,家和萬事興,自己都是一抔黃土頭頂?shù)娜肆耍贈]有力氣去計較了。
“吱——嘎!”一輛面包車停在了韓奶奶的面前,她趔趄欲倒,旁邊一小青年忙扶正了她。
“奶奶,你去哪里呀?大清早的?!?br />
開面包車的四慶的兒媳婦,扶住自己的是重孫子明華。韓奶奶定了定睛,看了看明華。
“老祖,我是明華,你重孫子?!泵魅A連忙告訴老祖自己是誰。
“哎,我知道的,你媽是彩鳳嘛。明華,我上你二公公家去一哈?!?br />
“莫去了,我二大爹一家老早就去賣豬肉去了,還是我把他們送到街上去的呢,奶奶,二大爹去老屋拉豬你沒聽見嗎?”
“哦,怕是我出來了去你大爹家這功夫,就沒遇上你二大爹。”
“我二大爹全家都去賣豬肉去了。沒得人在家呢。你去我家么。明華,你把老祖扶上車,我送她去我們家然后我們再去跑車?!?br />
“老祖,我送你去我家?!?br />
“不去了,不去了。彩鳳和你爹他們可好?”
“好呢,只是他在街上擺攤估計要到晚上才回來。”
“哎呀,過節(jié)也要擺呀!”
“是了么,不擺吃什么。”
韓奶奶一聽這話沉默了,她一生做過兩件后悔的事,一件是讓四慶招親入贅到隔壁村,且不說過日子,簡直耗子鉆到風(fēng)箱里,是受氣與受罪。又窮又懶的一家人,我那四慶兒招過去后沒日沒月地干,還供不上一家人揮霍,特別是那個親家公,好吃懶做還好那口大煙,把我一個好好的兒子苦成啥樣了,才五十五歲就已經(jīng)佝腰駝背,滿頭白發(fā)的了。見一回酸心一回,算了,不去得好。還算我的孫子與媳婦有本事,這日子才算是好轉(zhuǎn)些了??烧杏H到了別家終歸是潑出去的水,嫁出去的兒了。韓奶奶固執(zhí)地沒有去四慶家。
四
跑客車的彩鳳告訴奶奶,二大爹一家去街上賣豬,但沒告訴奶奶,二大爹唯一的兒子上星期生病診斷是腦壞死,如今還在醫(yī)院住院,全家人這段時間就著急著堂哥的事。今天二大爹想趁端午節(jié)把豬宰了,就是希望能賣個好價醫(yī)治堂哥,但這事能告訴奶奶嗎?當(dāng)然不能。如果讓奶奶知道她的親孫子此時躺在醫(yī)院里像個活死人一樣,她該多傷心呀!奶奶是個老腦筋,我爹是招親到我媽家的,難道就不是她兒子了,有必要分得那么清楚呀!平時過節(jié)什么的請都請不動她,算了,我車上還有客要進城,我也耽誤不起了。她讓明華把韓奶奶送到了三大爹家門口,就帶著兒子明華跑客去了。
三慶在這些兒子中是最有本事的了,他十年前就開始承包綠化工程,從小打小鬧到現(xiàn)在的大包大攬,可謂是混得風(fēng)生水起。八層樓的澆灌房拔地而起,這在玉灣村還是頭一家,在全村他可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墒窃接绣X人越小氣,一分錢捂出汗來也舍不得用,全家人把錢看得比命還重。前次,是什么時候,我這腦袋,老了不好使了。應(yīng)該是四個月前吧,輪到去他家時,村里來了個賣涼粉的,三慶就買了一元錢的涼粉,三慶媳婦還與三慶吵了一大架。每次輪到去他家,飯煮了干巴實噎,樣吧菜還炒得么像鹽巴不要錢似的,嗆得韓奶奶半夜起來找水喝。飯也是扣著煮,頓頓煮了不夠吃,還對外侃什么減肥,個個胖得只剩一堆肉了。減肥么那只是一個幌子。當(dāng)著我老太婆么減肥,背開來不定頓頓下館子去。天天為錢吵吵鬧鬧的,揪心哪。韓奶奶這才又想了起來,今天之后這30天是輪上在三慶家,可自己是真不想去那個充滿烏煙瘴氣的豪門了。一進門三媳婦就責(zé)使我洗手換鞋的,還嫌我身上有味,問我是不是又沒換衣服就去她家了。我老太婆活了79歲,還沒哪個嫌棄我有味,況且我又沒夾汗臭?。∪绱诉@般地嫌棄,讓人受不了。她等彩鳳前腳離開了,她后腳就往回走去了。
五
不知不覺直到了五慶的家里面,臨近門邊就聽見小兒媳她媽她爹的聲音。韓奶奶眼睛瞎,可是耳朵卻異常靈敏,晚上睡覺老鼠的一點動靜她都能聽見。這不,他正在五慶門口聽他們一家的對話呢。
“五慶,過節(jié)把你媽叫來一起熱鬧熱鬧?!边@是親家的聲音。
“這個月從今兒起輪到我三哥哥家,去叫怕不太好吧!讓三哥三嫂多心。”這是兒子五慶的聲音。
“叫什么叫,莫叫亂套了!該去哪家吃就去哪家吃,我們又沒虧過她?!蔽鍛c媳婦的尖嗓門出現(xiàn)了。唉!韓奶奶聽到這她自己嘆了一口氣。
“莫這么說,不就過節(jié)吃個飯嘛!你蓋房子你公公婆婆還不是把老本都給了你了!”親家勸他閨女。
“每個月的養(yǎng)老錢存折還不是在她二兒子那里!她一碗水就沒端平過,這才被老三嫌棄。大哥也在黑處,不知道她的養(yǎng)老錢是在二哥那里,是認得么大哥大嫂能饒過她嘛!”
“你悶著你的鳥嘴,老爹老媽把養(yǎng)老的錢都給我們了,最沒資格提這事的就是我與你了,不是老爹老媽資助,我們指不定還擠在老屋里呢!這還封不住你那張破嘴。”兒子五慶朝媳婦輕聲怒斥道。
“啥——啥——啥!五慶,這話可不能往你嘴說出來,現(xiàn)成的你那些哥哥嫂嫂都看不習(xí)慣你,處處針對你,說你得了父母的老包,你還這樣說,以后少說這話?!庇H家母護女心切,及時止住五慶。
“得了得了,全都不要扯這個了!媽老奶日子好過著哩!每月都有快遞員送來一個包裹,就不知道是她大姑娘還是二姑娘寄來給她的呢!那天我去喂馬,親自接的包裹,一看就是好東西哩!”五慶媳婦岔開了話題。
“嗯,是有這回事。前幾天,媽還送些過來,我吃了些,可全是高檔貨。照說大姐、二姐都是在媽每年的生日來看媽的,她們倆又不識個字,用不著整郵寄那洋玩意兒吧。難道是大哥?他在城里當(dāng)保安看大門,又是個‘妻管嚴’,他繞開大嫂買點東西寄來給媽也是正常?!蔽鍛c分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