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嘴里的松風(散文)
買了一瓶東北松子,開口的,色為純褐、深咖,顏值不錯,且粒粒都是小胖子。剝開殼衣,象牙白的肉,瞬間勾搭上了我肚子里的饞蟲,兩下鬧將起來,我的手就成了瓶子與嘴舌間的“快遞員”,抓一捧,吃一會,嘬一把,嚼一陣。一旦開吃,就停不下來,一斤顆顆粒粒,沒有一粒像句號,仿佛做一篇總也收不了尾的文章。
松子開著口,卻不說話,任我終日嗶嗶剝剝貪吃,也不著一詞一句。我嗑了一大半,滿嘴林木松風味道,邊嗑邊翻閑書,開心自在。不久,大瓶見底了,這才想起,它們在東北白雪皚皚的森林里,躲過了風刀雨劍,終躲不過人這張嘴。把松樹的籽擼光吃掉,是不是有點不仁厚?沒準會讓哪片松林“斷子絕孫”。在人類的牙嘴跟前,草木禽魚躲無可躲,再鋒利的風霜雷電,也比不過帶貨直播小姐姐的口齒,比不過我的一肚子饞蟲。
吃得嘴舌累了,我突然良心回暖,想要弄清楚,這么多飽滿度、形狀、色澤皆步調一致,仿佛一胎而成的松子,從哪里來的?難不成松樹也被“科技”成果樹了?我牙齒的開合,是不是嗑掉了一片松風如濤的叢林。
這輩子,我與松樹交集甚少,它活它枯,都離我十萬八千里。至于松樹的生長史,我更一無所知。
我幼年很少見到松樹。那時住城里的學校大院,院里樹木不少,多見石榴、槐樹、女貞、樟樹、構樹和梧桐等,一座宋代文廟佇立在濃綠中。我父母的同事、教生物課的姜仲海老師,經常挑一擔木桶,澆水潑肥,蒔花弄草,照顧著滿校園的草木。這個教書先生,妥妥變成了樹木們的保姆。姜伯伯甚至還在校門口下汴河園的坡上,種了一棵銀杏樹,此后幾十年,每到秋天,它就披掛起一身金黃,仿佛有錢的大戶人家嫁女,穿金戴銀。記得在文廟前的地面,他用蘭草種出兩個巨大的五角星圖案,顏色根據季節(jié),在葉子的墨綠與白瓣黃蕊的花朵間切換。我與小伙伴們常偷摸著連葉帶花掐了,卷成圓餅,再插根冰棒棍子,做成棒棒糖玩。若姜伯伯發(fā)現,少不了氣得罵我們幾句“小壞蛋,敗家子!”姜伯伯是學農林的,有農民的勤快勁,也有老派知識分子的溫和。他愛草木入骨,給女兒取名郁蘭、郁林,大約盼蘭花們蔥郁、樹木們茂盛吧?他給兒子取名郁松,肯定是巴望兒子日后有松的質地與本性。
偌大的校園里,花木扶疏,讓我圈養(yǎng)在讀書聲里的童年,有了爬墻上樹,端鳥巢,摘桑葚的野性,有了與草木、昆蟲廝混的機會。只是我在大院里,好像從來沒有見過松樹。
我認識松樹,是在街頭,而非鄉(xiāng)野。那時,運動多,激情洶涌的城鎮(zhèn),搭彩門是一種渲染情感的時髦表達。從郊外砍來的松枝,被人們裹插在竹竿木方搭建的“門”上,一層層蒼綠的針葉絨,是彩門必穿的外套。彩門左右兩側的門框嵌入紅色對聯,中間懸掛大紅燈籠,它似一種無可替代的文化符號,被人們青睞。每有重大慶?;顒?,松樹枝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裝飾和強調事由的隆重。彩門扎好后,必有敲鑼打鼓的人流,和一輛輛彩車,沿街游行。有次我被打扮成李鐵梅,系牢在彩車豎立的鋼管上。小小的我,站在高處,耳邊有風,頭頂有云,黑壓壓的人群,街邊房屋的瓦頂,都在腳底下;我感到暈眩,嚇得哭了。恰好彩車正緩緩穿過彩門,一絡垂下的松葉在我臉上劃拉一下,生痛生痛的。像劈頭蓋腦被鞭子抽了,我哭得更兇,吵著要回家。結果大人們只好把我抱下來,換另一個稍大點的女孩。我對這種尖細的樹葉,有了畏懼,覺得它像家里縫紉機上的針,尖利且泛著寒綠的冷光。我也記住了它的名字叫“松樹”。
讀小學時,社會清貧,鮮花是奢侈品。參加文藝匯演,老師用紅色皺紋紙扎出朵朵小花,綁在掃帚頭大的松樹枝上,紅配綠,看著又鮮艷又喜慶。我們一群小孩,比捧了真花還高興,舞動起來身上活像裝了馬達。我覺得手中的松樹枝,也是活的,正隨著音樂的節(jié)拍,簌簌地擺動,我甚至能聽到它的呼吸。每次演出結束,我會把那束離開松樹母體的斷枝帶回家,養(yǎng)在裝了水的玻璃瓶里。
某年清明節(jié),一片松樹林在我眼前撐起沉郁的天色,整齊劃一地佇立在一座座縱橫排列的黃土墳堆前,像無言的守墓人,肅穆得讓人想流淚。霧一樣的蒙蒙細雨,掛在松樹細密的針葉片上,水珠在閃動聚集,卻忍著沒有落下。這是小學三年級,我和同學第一次走進墓園,給解放戰(zhàn)爭中長眠在岳陽的四十多位戰(zhàn)士掃墓。汴河園東北角的這片墓地,沒有封水泥,也沒有其他雜樹和草木,只有列隊生長的松樹,綠得蒼茫。從這次開始,我認定松樹是與悲壯、勇毅等詞匯相匹配的。
成年后,眼界半徑大了些,對松樹的認知增加了一點皮毛。說起來,松樹四處都有,也不算稀罕,但它抗得寒苦,耐得酷熱,又不太挑剔,砂土、火山灰、石灰石、紅壤里都可以生根。北國的雪原,南方的山谷都是它家的院子。它的家族龐大,有八十多個品種,馬尾松、紅松、油松、堰松、華山松都是它的手足。松樹是長壽樹,可千年不死,出現在今古國畫里,總是銅柯石根,霜皮溜雨,染秋煙,接晚云,孤高風烈的樣子,即便長勢頓挫,也遒勁向上,契合了國人渴望肉身與精神皆壯實端穩(wěn)的道統(tǒng),為歷代寶愛、褒揚。
松樹成林落單,都有看頭。單棵成景,以黃山松最有聲望。我沒有去過黃山,只在圖片上見過那棵暮色蒼茫時分的勁松,立于絕壁石縫上,對峻急、陡峭的生活,做一種哲學的開示。煙云供養(yǎng)出來的它,強健有硬氣,立起像條漢子,就算沉苦蒼老了,也有一副耐看的骨相。它把很多人的脾氣、血氣都托舉起來,托到黃山頂的高度,用以反叛生命的屈從。
松樹聚合成林,也靜定氣十足,與蕪雜的萬紫千紅的熱鬧絕不榫結。一年初秋,我去湘西的一個林場采風,迎面是云木蒼蒼數萬株,清一色的老松。山風與萬千松葉纏斗的聲音,潮水般撲過來涌過去,松脂的香氣也隨著一浪一浪翻滾。置身于黛色參天、綿延無際的松林,我感覺到的不是喧響,而是空茫宇宙深處的極致安靜,洪荒真空里的不染塵埃。仿若有一眾惓惓于家國的先賢,托體其中,他們的意念、意志,化成褐枝碧葉,可信手挦到。離開林場,我還在尋思,松木材質好,托體松間的,必是好材質的靈魂。
松樹尋常,但絕不平庸。越是野山野嶺,越是雪刃霜刀,它越是長得高大。我并不知道,手中的開口松子,是來自哪種松樹。既叫東北松子,必定是從雪鄉(xiāng)雪原中來。那一球球松果里面,孕生的每一粒果仁,必含蘊了北方的好水好土好空氣。由此,我的眼前,會出現一幀畫面:一片曠世的綠天綠地里,采松果的農人,腳上綁著鐵制的“腳扎子”,貼著疤痕盤結的松樹主干,攀爬到十幾二十米的高處,停頓片刻,稍稍整理一下急促的呼吸節(jié)奏,便伸手以長桿猛烈敲打樹梢上的松果。隨著采松人嘴里沖出一團熱騰騰的白氣,枝搖葉響間,松果們似高天冰雹,一個接一個砸向地面。山林的雀鳥驚飛了,呼啦啦箭雨般射向四方八極。我又尋思,當松果離枝,它們會用哪種方式,表達茫然與驚恐?作為樹木堅果,它們會不會覺得,即使在山巔打著寒戰(zhàn),淋雨披雪,亦比落進人腹鳥肚強?
現在,桌上的松子開了口,卻沒有罵我貪吃,貪婪。它餉我以果仁,我歡快的牙齒,沒有愧疚,卻總想著再嗑點。我還將松仁剝出,放入玻璃茶壺,配入茵綠的雀舌茶和鮮紅的枸杞,以燭火慢烹,是想體驗一下散文家林清玄在《松子茶》一文中所提到的妙處。他寫道:“極平凡的茶加了一些松子就不凡起來了。那種感覺就像是在遍地的綠草中突然開起優(yōu)雅的小花,并且聞到那花的香氣……”的確,松子茶里,有山野林木的清新氣息,有松脂的薄香,還有無數村莊的汗水味。
松樹活著,支撐人們的寄望和口欲,養(yǎng)人養(yǎng)景養(yǎng)村落;倒下,成為家什梁柱,像大地一樣踏實可靠。于我,它暗含著一種教化,無言而來,卻當頭潑了一身。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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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手邊的小小松子到松樹,思維的發(fā)散和收回自然而然,情感的抒發(fā)有力而節(jié)制,對松樹奉獻精神的贊美水到渠成般順遂。我亦聞到了這股美妙的來自林間松風的味道。
作者筆下的松樹是有氣魄與靈魂的,從嘴上嗑的小小松子開始,作者由小到大,將視角拉至成片成片的松樹林,拓展到了地球滄桑宇宙洪荒,最后再一個筆鋒一轉,回歸到那顆小小的松子,讀起來不僅有娓娓道來的生活親切感,更有著萬物自然的寬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