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春寒霸道地給春日點了暫停鍵，瘦瘦的花苞在清冷的風(fēng)中搖擺，緊閉的花瓣兒也好似在發(fā)抖兒，像極了晚上鉆入被窩的我們。可縱使如此，我也無法抵擋鋪天蓋地襲來的困意，忍著入骨的冰涼，每晚早早就帶著無盡的寒意墜入無邊的夢境中。再醒來時，不似往常時的夜半時分、輾轉(zhuǎn)難眠，而是晨光已然映亮窗簾。各幕離奇的“獨播劇”還在腦海盤旋，各位主人公還似在眼前，呆坐許久，夢里夢外不停游移，是真是假難以分辨時，“吃藥。”夫君遞過半杯溫水，一片大白，半片小白，兩片淺褐，一片小粉，各色藥片依序到了掌心。從混亂的夜晚掙脫，清醒在現(xiàn)實中回歸，我緊握一下藥片，再攤開手掌，挨個復(fù)核，確認(rèn)無誤后，一把扣入嘴中，順一小口水，藥片劃過嗓子的感覺是什么，早已忽略了，向著夫君笑了笑，仿佛一個乖乖聽話寫完作業(yè)等表揚的孩童般。“怎么會這樣呢？”一縷疑惑暗生。
　　 掛號，取號；排隊，開單；繳費，抽血，尿檢。一道道化驗單會陸續(xù)標(biāo)紅“新”，出現(xiàn)在手機APP上。這種檢查我自定義為“隨機”。久病成醫(yī)一點都不假，自知沒有白白出現(xiàn)的癥狀，一定要揪出幕后“黑手”。那或高或低的數(shù)值，自己雖能看明白，但還是不甘心。
　　 搶專家號，搶高鐵票。去北京。擠地鐵，蹬自行車。去醫(yī)院。驗號，排隊，看診，開單，繳費，拿藥。去看病。好一頓快節(jié)奏的奔波后，我倆坐在取藥處旁的長椅上。他耐心地將藥一板一板從藥盒中摳出來，裝入密封袋，塞到背包的夾層中，并把空空的藥盒和早已經(jīng)背過的說明書投入垃圾桶后，有些感慨地說那里面是品牌各異的藥盒。我呆呆透過掛滿灰塵的落地窗，看向窗外。突然而至的疲憊，大夫叮囑的話語，激烈起伏的心情，都需要時間來慢慢消化。一樹一樹含苞待放的玉蘭花下，是低著頭匆匆走進(jìn)、走出的同命相連的陌生人。紛繁流動的場景，更使得我心慌慌的。“哎”，不由輕嘆一聲。
　　 “走，我陪你去北海看花?！狈蚓庥成涎b著病例、藥物的背包，我搶了過來?！拔襾恚阆ドw不舒服?！彼麕臀依砹死頂Q著的背包帶，牽起我的手，我倆肩并肩地走出醫(yī)院大門。
　　 買票，檢票，入園。一園春色中，我們緩步慢行?！斑@是什么，感覺好熟悉?！蓖Ｔ趲卓酶吒叩臉湎?，我問。他繞著樹干尋標(biāo)注牌，答：“銀杏?！薄霸瓉碚l(fā)芽的銀杏是這個樣子，枝干好像被標(biāo)黑的字符一樣，粗粗壯壯的。等秋天再來時，這個位置一定很美?！蔽已雠摹！昂谩！彼麘?yīng)。
　　 紅墻襯著的淡粉桃花，青石板路邊的純白玉蘭，傍湖而居的鵝黃垂柳，樓臺亭閣間的迎春、連翹、海棠，一朵花有一朵花的鮮艷，一棵樹有一棵樹的風(fēng)姿。正中午時，九龍壁沐浴在春陽中，我倆坐在一旁的木長椅上，陽光暖暖的，微風(fēng)涼涼的，我倆的目光不約而同地，隨著一對老人牽著蹣跚學(xué)步孩童的身影走了很遠(yuǎn)。
　　 “等咱退休了，娃也有了娃，咱倆也這樣帶他出來玩，讓娃安心上班，咱們也享受享受?！边@樣的話，夫君說過無數(shù)遍?！靶?，別看我這身體不好，我加緊鍛煉，什么甲亢甲減的，都不是問題。我就不相信，咱這么積極去迎戰(zhàn)，還弄不妥它？！”我的話語是有力量的，但聲音卻不似往常那樣的有底氣，好像打球遇到了難纏的對手，怎么也拉不穿對方的底線，也好似在荒山里迷了路，空有一顆迎難而上的心，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四面碰壁，如何也弄不清行走的方向。
　　 “就是怕你多想，你還堅持自己來。我要不來，你會不會躲在這兒哭鼻子呢？”“才不會?！痹掚m這樣說，鼻子卻酸了。
　　 我患甲狀腺機能亢進(jìn)癥，至今已有十五年。當(dāng)時我還不過三十歲剛出頭的年齡，就開始了定期復(fù)查的路，短則一周，長則三個月。一次三管血，一天兩頓藥；本地三大醫(yī)院，天津北京也是多次尋醫(yī)求藥；中藥西藥輪番吃，太極拳八段錦接連上?；炛禌Q定用藥量，用藥決定甲狀腺的狀態(tài)。它們好像是單獨的個體，分別與我緊密相關(guān)，必須抽我的血，驗我的尿，升我的心率，弄抖我的手，弄疼我的胃，弄丟了我的睡眠，它們真真實實地改變了我的身體，也改變了我的生活。但它們又好像是一伙的，總是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一樣，掙脫我的掌控。
　　 我固執(zhí)地堅持獨自求醫(yī)，夫君會準(zhǔn)時在出檢查報告時，留言或者電話問詢。間或外出求醫(yī)時，夫君也會執(zhí)著跟隨，我多年病情發(fā)展，數(shù)值變化，他統(tǒng)統(tǒng)羅列清晰，跟大夫溝通言簡意賅。吃藥多年，我間或有厭藥期，明明知道應(yīng)該吃，卻總不好好吃。他不慍不火地在晨起、睡前說著“吃藥”，繼而藥片放到我掌心。我也似上課溜號被老師抓包般，不得不從。
　　 甲狀腺機能亢進(jìn)癥，簡稱甲亢。這么多年檢查或者入院治療，見過所有的癥狀。脖子腫大的、眼睛凸出的是顯性，心慌、消瘦、手抖、失眠是隱性，生育受限、遺傳是延展，每一個病友的癥狀會高度類似，又有很多不同。我眼睛脖子正常，唯有心慌手抖失眠最難解，使得我的痛苦有了遮擋物，非我說，很難有人察覺。但痛苦是實實在在存在的，嚴(yán)嚴(yán)實實將我的生活包裹。不得不吃的藥，悄悄地傷了腎，腎臟和甲狀腺就好像一對葫蘆和瓢，是按下一個，起來一個，好似好不容易爬到了山頂，攻克了難關(guān)，卻發(fā)現(xiàn)，一山還有一山高，峰巒疊嶂，一程比一程更難。我唯有與它們共患難，共進(jìn)退，根本無路可退。
　　 甲亢的起因也有很多，地域，飲食，情緒，遺傳，不知名。與我來說，甲亢初起時，正好剛買了房子，沉重的房貸和借款壓在我身上，免疫力悄悄繳械投降，一場感冒后，甲亢像龍卷風(fēng)般襲進(jìn)我的生活，卷走我的健康。短短半個月暴瘦十五斤，心率每分鐘一百二十次，整夜整夜的失眠，手抖的，連筷子都拿不穩(wěn)。再來的那次原因，我知道是特殊時期里，低沉的情緒，使得它又有了可乘之機，所有反應(yīng)一并出現(xiàn)時，我唯有一樣樣默默接受。第三次是連續(xù)照顧爸爸的八個月，身心俱疲，甲亢又不請自來。別人都以為我是失去了父親，傷心過度，我則知曉，這是我能為父親做的最后一次付出，哪怕明知終將會傷害了自己，也要陪伴到他到最后，不留一絲絲的遺憾。
　　 情緒，壓力，疲憊是主因，生活在沿海城市是次因，我的甲狀腺就這樣不乖巧地亢了又亢。直至，在服藥過敏無藥可用，不得已選擇碘131療法后，再經(jīng)歷僅一年的極短平穩(wěn)期，不可逆地走向甲減。
　　 困擾多年的失眠，衍變成嗜睡，睡得時間長了，身體卻很難得到真正的休息；曾經(jīng)代謝快，剛吃了就餓的狼狽往昔，變成吃一點就長肉，代謝慢到懷疑人生的無奈現(xiàn)實。多年標(biāo)高堅決不降的數(shù)值，居然像越過了峰值的拋物線，即將觸底。甲減真是集齊了能量，蓄勢待發(fā)，我好像無處可躲。一紙化驗單，我可以選擇質(zhì)疑，從滄州到北京的求醫(yī)，我知道是自己不甘心。專家很暖心，建議我再觀察一個月，復(fù)查后看數(shù)值再決定是否需要吃藥，她說，這一吃，就是一輩子。
　　 其實，這么多年跑醫(yī)院，在候診時，看大夫與其他患者溝通，不僅對甲亢甚是了解，甲減是什么妖魔鬼怪，也早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甲減服藥需根據(jù)身體狀況、天氣、情緒及時調(diào)整，否則就會過猶不及，而成紊亂，亢、減間不停起伏。之所以不甘心，或許就是因為甲亢尚有停藥的機會，而甲減則是如何去爭取，也不過就是暫時的安穩(wěn)，像人生路上不能掙脫的行囊，喜歡不喜歡的，都必須背負(fù)在肩。
　　 “走吧，我們?nèi)ヲT車。”夫君感知到我的疲憊和消沉，也知曉自己疼痛的膝蓋，支撐不了長途行走。騎行在北京的胡同中，瞬時隨性而轉(zhuǎn)?；?qū)捇蛘?，或短或長，或擁擠，或稀疏的胡同中，我倆一前一后。胡同里多見的槐樹還未萌芽，背陰處的玉蘭只長了花骨朵，犄角旮旯的迎春卻燦爛得緊。
　　 騎行至長安街，一樹又一樹盛開的玉蘭花，在高高的紅墻，碧藍(lán)的天空的交相襯托下，顯得分外嬌美。寬寬的馬路上，車來車往，我們行行停停。我拍照，他等待。日頭西斜，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不同的風(fēng)光，都是不一樣的北京城。
　　 踩著夜色回家時，所有的不安、茫然、彷徨依然像凋落的花瓣般，被我留在初春里有了幾分綠意的土地上。不再是十五年前那個還不太懂事的自己了，這些年經(jīng)歷了孩子的成長，父親的離開，還有那么多挫折的歷練，有這么多家人始終相伴、暖心呵護，這些情緒的發(fā)生就像日出般自然而然，消隱，也像日落般悉數(shù)收攏余光，安然步入下一日的流轉(zhuǎn)。
　　 甲若安好，便是有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