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不是夏平安親口對我說過“一條狗過得都比我好”“我要是把這條狗綁架了……”以及他那些令人反感的過去，我也不會把他和那條叫樂樂的白色貴賓犬的失蹤案聯(lián)系在一起。
　　 人生有時不得不應對的一個難題就是如何面對一個一點也不想面對的人。在五月之前，我已經(jīng)十年沒有見過夏平安了。那天在我家小區(qū)噴泉邊的長椅上，我問得很少，他卻說了很多，有些話很粗魯。但是要把二十多年的時間濃縮成幾句話，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把一些影射、感嘆、暗示都摒棄掉，粗魯直接的方式或許最合適。于是，從他去學電焊，打工，結(jié)婚，兒子出生，老婆跑路，現(xiàn)在過得慘不忍睹的日子，他把二十年的時間折疊起來，花了不到三分鐘就說完了。
　　 之前，我從母親口中陸陸續(xù)續(xù)知道些他的事情，于是也知道了，他省略了曾經(jīng)因為偷盜入獄的事。我在心里輕笑了一聲。
　　 “還是你舒服啊，果然，讀書還是有用的?！彼目谖呛捅砬槔铮髀冻龊敛谎陲椀牧w慕。因為消瘦而皺紋遍布的臉，像一張被生活使勁搓揉過的紙。中間的縫隙能穿過一粒瓜子仁的門牙和八字眉還是他臉上最奪人眼球的部位。
　　 “沒有，也辛苦?！蔽艺f，遞給他一支煙，并點燃了它。
　　 他干巴巴地笑了一下，接過煙，使勁吸了一口，之后弓著腰，雙臂的肘部撐著膝蓋，看著水池里慢騰騰游弋的肥胖錦鯉發(fā)呆。我看到了他那件土灰色的T裇衫后領口訂商標的位置，已經(jīng)破了一個黃豆大小的洞。
　　 我想盡快結(jié)束這場談話，于是說：“放心吧，你兒子的事我會盡力的，但你要做好準備，借讀費肯定是少不了的?！?br />　　 “真的太謝謝你了！夏木?！彼碜?，伸出手拍了一下我的肩，然后又問，“大概需要多少錢？”
　　 “你先準備五萬吧。”
　　 我明顯感覺到肩頭上他的手輕微抖動了一下，和他驚愕的眼神同步：“這么多？我以為你出面，不需要借讀費的呢！”
　　 我感覺被輕賤，心里便有些惱怒，口氣也硬了：“我哪有那個權(quán)力，只不過是給你牽線搭橋，你要知道，現(xiàn)在對于學區(qū)的要求多么嚴格，這個學校建辦沒幾年，松一些。你去打聽打聽，其他學校，你就是花再多錢，擠破腦袋，沒有學區(qū)房，也別想進。”
　　 前幾天，我們老家所謂的鄉(xiāng)賢會的幾個人聚了一次。夏平安也在場，但我并沒有問他為什么會在，畢竟鄉(xiāng)賢會里是沒有他的，只知道他也來了省城，還準備把兒子弄來上學。
　　 酒桌上，夏平安不斷地走到我身邊敬我酒，顯得很虔誠，不知是酒斟得太滿的原因，還是他有些激動，酒溜出杯沿又從他抖抖索索的手指間流下來。酒過三巡，不知誰挑頭說起來的，疫情時代，生意難做，還是像我這種國家政府機關的人舒服，無論發(fā)生什么都不至于丟了飯碗。大家基本都是生意人，都有親身體驗。我承認，眾人或真或假的恭維讓我如站云端，內(nèi)心那個有些空癟的氣球被他們吹得膨脹起來。于是，稀里糊涂地答應了夏平安解決他兒子讀書的問題。
　　 第二天，我認真思考了自己為什么許下這樣的諾言，也不完全是酒精原因，而是我想證明什么。
　　 三十多年前，我家與夏平安家是鄰居，我們都住在一個叫“黃金拐”的小村。出事的起因我并不清楚，反正肯定是因為什么雞毛蒜皮的事。母親和夏平安母親吵得不可開交，正在膠著之際，夏平安的母親指著我母親的臉罵：“不生蛋的雞！寡姥！斷子絕孫！”夏平安母親罵出這些話的時候，夏平安剛剛五個月。
　　 這些話的爆炸力太大，幾乎將母親炸得粉身碎骨，這是當時的她的痛，結(jié)婚七年都沒有生養(yǎng)，中藥都喝了幾大擔，小村的三岔路口，能經(jīng)常見到父親摸黑去倒的藥渣。那個年代的農(nóng)村，可想而知，母親承受了多大的精神壓力。她知道村里人私底下一定把她不能生養(yǎng)、四處求醫(yī)這件事當作茶余飯后的談資，但被人當作武器直面攻擊她的時候，她居然一句話也反駁不了。見母親這個樣子，夏平安的母親變本加厲，反復嘲弄母親，母親氣得一下子暈了過去，要不是有聞聲而來的鄉(xiāng)親準備勸架進行了急救，母親很可能就那樣被氣死了。就在大家將母親的人中都快掐破了的時候，夏平安的母親卻丟下一句“氣死了！活該”躲回了家里。
　　 父親回來后，操著扁擔要去揍夏平安的母親，然后，又和夏平安的父親打了起來。要不是村長壓著，這次掐架事件，就鬧到了派出所。
　　 母親后來病了一場。我們兩家人也幾乎成了仇人，在我小時候的印象當中，兩家人一直沒有來往。夏平安家后來翻新房子，建了圍墻，徹底和我家劃開了界限，原本他們家人出門，是要經(jīng)過我家灶房的窗口下的。幾年后，我家也搬離了老宅基地，在村里地勢最高的地方——曬谷場旁邊建了樓房。
　　 第二年的夏天，我出生了。已經(jīng)會走路的夏平安也暴露出和別人的異樣，他的左腿以及左腳像被人折疊過，膝蓋永遠伸不直，腳后跟永遠挨不著地，隨著走路的頻率整個身體一下一下向左傾斜，讓人擔心他會一頭栽下去。即使我對母親當時的反應沒有記憶，我也可以想象，我的出生，將母親從黑暗中解救出來時，她有多揚眉吐氣。我也知道，母親看到夏平安那個樣子后，很幸災樂禍，在我的記憶中，母親多次看著夏平安搖搖晃晃的背影說過這樣的話：“這就叫現(xiàn)世報，做人要積德，老天爺都看著呢！”
　　 當然，隨著時間的流逝，兩家的矛盾也被時間化解得七七八八了，大約只剩一縷煙痕，因為母親在追憶往事的時候，幾乎沒再提及這件事。
　　 夏平安將煙頭丟在地上，似乎并沒有聽進去我說的話，還在那自顧自地說：“我真的就指望你了，夏木。”
　　 我懶得再和他費口舌，正好老婆給我發(fā)微信，說：吃飯了，你那老鄉(xiāng)還沒走？我站起身來，下逐客令：“我老婆喊我回去了。我會盡力的，再聯(lián)系吧！”
　　 我其實很匪夷所思，以夏平安現(xiàn)在的境況，把兒子弄到省城來讀書，真的是很自不量力。留在老家，由他母親照顧，即使村里的教學條件和省城的不能比，也好過他現(xiàn)在的狀況，以及未來需要面對的諸多問題。當然，我不想再和他探討這個問題，我想，以后現(xiàn)實會給他甩出無數(shù)個巴掌的。因為，他把一切都想得太過簡單。
　　 這時候，穿著四只玫紅色的小鞋子，頭頂上還揪了一個小辮子，頂著個玫紅色的蝴蝶結(jié)的純白色貴賓犬來到我們面前，優(yōu)雅地踱著步子，然后又抬起頭，那烏溜溜的眼睛在我們的臉上停留了一會，又低著頭在地上嗅起來。隨即在我們剛坐過的長椅邊，壓著屁股，曲著兩條后腿，拉下了一小堆糞便，隨后用兩只后腿，不斷朝糞便處蹬踢，試圖掩埋它。
　　 有個女聲在身后呼喚起來：“樂樂，樂樂，寶貝，在哪兒？”緊接著穿著一身白色休閑家居服，妝容精致的婦人就進入了我們的視線。
　　 我率先打了招呼：“張姐，又帶樂樂出來放風啊?！?br />　　 她朝我點點頭，并沒有答話，優(yōu)雅地笑了笑，沒有露出牙齒。看到樂樂的舉動，她才“噗嗤”一聲笑出來：“你傻呀，這又沒有土，蹬什么，我來?！笨谖窍駱O了嗔怪一個犯了迷糊的小孩，然后從不遠處那個像極了縮小版的小報亭的寵物糞便箱（我也是這時候才注意到小區(qū)里什么時候添加了這個設施）里拿了一張小紙板，將糞便鏟起來，扔在了旁邊的鳶尾花叢里。
　　 那條叫樂樂的小狗歡快地圍著張姐的腳脖子打轉(zhuǎn)。
　　 張姐與我家在同一棟，我家住22樓，她家住18樓，她丈夫姓姚，是省電視臺工程部的一個領導。前段時間我老婆又在說，一定要和這位姚領導處好關系，好為我們的鋼材生意鋪路。我的大舅哥剛開了一家銷售鋼材的小公司，我們?nèi)肓艘恍┕煞?，老婆也在里面任著一份閑職。
　　 張姐自己經(jīng)營著一家美容會所，就在小區(qū)南門旁邊，據(jù)說一到四樓都是她的，我沒有進去過，但偶爾見到一二十個穿著清一色灰色制服的員工，上午十點開門營業(yè)的時候，在會所門前的平地上跟著動感的節(jié)奏跳舞的情景。
　　 老婆辦理了美容會所的貴賓卡，想從張姐那里找突破口。我說，別沒有賺到姚領導的錢，卻被張姐賺了你的錢。不是說，愛美怕老的女人的錢最好賺嗎？她說，她就是想賺我的錢，但你有錢給你老婆往臉上堆嗎？
　　 見到張姐最多的時候，都是早晚在電梯里或者小區(qū)里，雖然身穿家居服，但妝容和發(fā)型從來都不含糊，她是出來遛狗的，“寶貝，樂樂”是她口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詞匯。
　　 張姐沿著蜿蜒的石子路走遠，樂樂樂顛顛地跑在她的前面，像個小引路人，她的身影慢慢被葉片繁茂的日本晚櫻和臘梅樹掩映。
　　 “一條狗過得也比我好??！”夏平安看著張姐和狗離去的方向，感嘆道。
　　 這是那天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二
　　 是八月一天的傍晚，天氣很炎熱。
　　 我駕著車還未進入小區(qū)，就看到保安崗亭那圍著三五個人，還有兩三只狗，隨著車窗的降落，離他們越來越近，那些模糊的聲音才清晰起來，和從車窗涌入的熱流一起撲面而來，像早晨拉開窗簾，猛竄進來的陽光。
　　 “我們一年交那么多物業(yè)費，你這個時候和我說監(jiān)控壞了！現(xiàn)在我的寶貝樂樂丟了，這個責任你們誰負得起？！”穿著黑色連衣裙的張姐聲音很大，她的情緒很激動，基本都是盤起來的卷發(fā)，此時披散在肩頭，亂糟糟的，她的臉漲得通紅，那涂有暗紅色口紅的嘴唇甚至在微微顫抖。我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感覺她一下子蒼老了很多。
　　 “您別著急，我們再查查其他地方的監(jiān)控，您自己也再找找，沒準您的樂樂貪玩，跑到哪玩去了。負一負二的地下車庫也要找一找?！币粋€瘦保安弓腰賠著笑。
　　 “怎么能不著急？就一會兒的工夫啊，一定是有人把它抱走了，我家樂樂我知道，它從不亂跑?！睆埥阏f完，打了個電話，“老公，你趕緊回來，咱們家寶貝樂樂丟啦！”
　　 有個抱著一只灰色泰迪的女人也義憤填膺：“對啊，對我們來說，它們就是我們的孩子，假如你的孩子丟了，你能不著急嗎？”說完溫柔地摸了摸那泰迪的頭頂。
　　 “我不是這個意思……”保安慌忙解釋。
　　 后面的車使勁按喇叭，我才不得不離開這喧鬧的現(xiàn)場，將車駛?cè)氲叵萝噹?，下坡道時，減速帶顛簸的那一下，夏平安突然從我的腦子里蹦了出來。
　　 夏平安大我一歲，讀小學時，他原本是高我一個年級的，但我入學那一屆的人有點多，老師通過一場測試，挑選了六個人從學前班直接合并到一年級。在我們那個鄉(xiāng)村小學，每個年級也只有一個班而已。于是我和夏平安成了同班同學，即使比夏平安少讀一年書，我的成績依然在班級名列前茅，而夏平安卻是吊車尾的那一撥。我父母很寶貝我，畢竟我是他們盼望了八年才盼來的孩子，母親在村里也逢人便說，我兒子聰明過人，即使跳級了成績也比某些人好很多。她口中的某些人，特指夏平安。
　　 夏平安不但成績差，脾氣也糟糕，即使隔著圍墻，也經(jīng)常能聽到他們家戰(zhàn)火紛飛，導火索大都是夏平安，比如他踩死了誰家的小雞，欺負了誰家的小孩，偷了誰家的瓜果，別人找上門來，他的父母當著別人的面對他大聲呵斥，但別人一走，又數(shù)落起別人的不是。
　　 母親后來不止一次說，夏平安這棵長歪的樹，其實不是因為殘疾造成的，最大的原因是他父母慣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記事的時候，母親就告訴我，跟好學好，跟歹學歹，一定要離夏平安遠一點，從小看大，這孩子以后一定會惹出更大的禍，保不齊會坐大牢。家鄉(xiāng)有諺語：小時候偷針，長大了偷金。沒想到后來真的被母親說中了。自然而然，我和夏平安就被內(nèi)在原因和外部環(huán)境劃開了一道界限，鄉(xiāng)親們在教育孩子的時候，總會拿我們作為正面教材和反面教材。
　　 “好好學習，你看人家夏木……”
　　 “你怎么不學著點好，和那個夏平安一樣……”
　　 我們看彼此都不順眼，無形中將對方當作了“敵人”。
　　 五年級的時候，班主任對班級里那幾個問題學生很是頭疼，快要小升初了，他想挽救一下，于是想到優(yōu)差生結(jié)對幫扶的點子，想法和母親的一樣，只是他們的出發(fā)對象不一樣，他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各方面都優(yōu)秀的學生應該起到引導和表率作用，我的幫扶對象正好是夏平安。即使我一萬個不愿意，我還是答應了，畢竟在學校我是聽老師話的好學生，同學們的榜樣。母親聽后很氣憤，要不是我阻止，她準備去找班主任。我和夏平安因此成了同桌，下學的路上，也偶爾結(jié)伴而行，但快到家的時候，我會故意和他拉開距離，以防被母親發(fā)現(xiàn)。
　　 和夏平安熟絡起來后，給我單調(diào)的學習生活開啟了異世界的大門，比如他會告訴我，班上某某女生的胸部開始發(fā)育了，某某女生甚至已經(jīng)來例假了，因為他能看得出來，我承認當初的我是很樂意聽他說那些事的。
　　 有一次他在上學途中經(jīng)過楊店村時，逮住了人家一只大白鵝，用布條捆住了大白鵝的嘴，塞進了蛇皮袋，賣給了集上的小飯館，拿著那錢買了游戲機，還買了漫畫書和零食，我也被他這些東西賄賂了，作為交換條件，是幫他保密。那段時間，我陷在“俄羅斯方塊”游戲中，還騙過母親說鋼筆丟了，拿到錢買了好些7號電池，貢獻給了游戲機。成績因此也略有下降，母親很生氣，又要去找班主任，但被我的“保證下次考更好”給攔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