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籮筐】冬天的記憶(散文)
年少時的冬天,總是讓人很懷念。那時,雖然年紀小,但在那些尋常的日子里,總能品嘗出生活的滋味,也總能感知到人生的趣味。那時的冬天,村子里彌漫著滿滿的煙火、濃濃的親情,這些,雖是平常日子里的尋常事,但卻讓我永遠不會忘記。
一
爺爺說,吃完早飯要到西院的吳奶奶家,有人給她家大英子說媒了,男方今日要來相親。吳爺爺要爺爺去給把把關,幫著相看相看。
母親問,是什么樣的人家?爺爺說,聽說家境殷實,孩子老實厚道,是村里的電工。
母親“唔”了一聲,埋下頭繼續(xù)吃飯。父親說,讓你幫著相看,你也別說三道四的,參與太多意見。
那天,天氣很好,暖陽高照。我和小丑在院子里堆著雪人,趴在大門口的狗叫了起來,從村里街道上走過來四個人,三個男人一個女人,穿著臃腫的棉衣。男人都帶著棉帽子,女人系著一條花格子頭巾,捂得嚴嚴實實。一看,都不認識。他們走過我家,走進了吳奶奶家的院子。
和我堆雪人的小丑,是吳奶奶的小閨女,她雖然和我同歲,但按輩分我應該叫她小姑。她說,這幾個人是上我家來和大姐相對象的。于是,我們兩個扔下沒有完工的雪人,跑到吳奶奶家,站在屋門外,探頭探腦地往屋里瞅。爺爺和吳爺爺陪著幾個男人坐在炕沿上說著話,女人和吳奶奶坐在炕頭上,抽著煙,喝著茶。而那個小伙子坐在凳子上,大英子給他們端茶倒水,忙個不停,小伙子看到,也站起身,幫著端水遞煙。
大英子的臉紅紅的,像涂了胭脂。那天,她穿了一件藍咔嘰褲子,上身是一件粉色的格子外罩,我記得是母親幫她做的,當時說是留著過年穿的。
那天,那幾個人留下吃了晚飯,酒足飯飽之后,踏著滿地的白雪,躑躅著走出村子。
傍晚時分,爺爺回來說,相親相妥了,雙方都很滿意,已經定了親事。男方答應給六百塊錢彩禮錢,外加四套衣服,一塊手表,一個縫紉機,兩套化妝品。
母親說,真快就定下了,也不打聽打聽。爺爺說,打聽什么?人家男方家里條件比他們家好,大英子嫁過去不吃虧。
母親說,都不知道人品咋樣,就定下了,大英子同意嗎?
爺爺說,她爹媽都同意,她能不同意嗎?
母親沒有再說什么,但是她知道,大英子的心里有個人,是村里的劉樹林,可是他家窮,拿不出那么多的彩禮錢。
幾天后,雙方經過一系列的訂婚程序,吳奶奶一家和村里的遠親近鄰,十幾個人去了男方家,說是會親,其實就是到男方家看看家庭咋樣,然后坐下來一起吃頓飯,婚事就算正式定下來了。
一場風雪過后,天氣越來越冷。
大英子的婚期定了下來,是過年后的正月十八,她開始忙著準備嫁妝了。
一天,她來到我家,拿著幾塊布料,對母親說,嫂子,你幫我把這幾塊布料裁了,做幾套衣服吧。盡管母親很忙,家務事很多,但是母親依然答應了,平時母親和大英子相處很好。那幾天,燈光下,我總是聽到到母親踩著縫紉機“踏踏”的聲音,看見母親熬得通紅的眼睛。父親說,就那四套衣服,你忙啥?
母親說,快點做完,看看還能再幫她忙點別的事情。母親在村里是出了名的熱心腸,誰家有事她都幫忙,何況她和大英子關系那樣好。
大英子的衣服縫完了,母親給她送過去的時候,順便問了句,還需要什么幫忙的?大英子說,嫂子,我包袱的鞋子沒有做完,得緊著趕。母親說,還差幾雙,我?guī)湍?。于是,那天,母親又拿回了四雙做鞋子的材料。大英子的嫁妝不用她母親幫著做,她嫌母親的針線活粗糙,被婆家人笑話。吳奶奶生了七個孩子,一個個的差著兩三歲,只是這幾個孩子就夠她操勞的,哪里還顧得了針線活的精細與否?她粗枝大葉慣了,女兒嫁妝的針線活她是幫不上什么忙的,每天看著女兒忙著做針線,心里干著急。
二
時光荏苒,歲月波瀾不驚,轉瞬,已是臘月。
剛進臘月門,村子里許多人家就開始準備為過年忙碌了。
那天,爺爺、父親、母親去了供銷社,回來的時候,買回來許多過年用的,有生活用品,有食品。鍋、碗、瓢、盆、杯、盤、筷子諸多生活用品,還有許多吃的東西,凍梨、凍柿子、各種形狀的彩色糖果、糕點。
在母親背回來的袋子里,還有幾種顏色的布料,是用來給家里每個人做新衣裳的。
母親和爺爺一陣忙碌,把買回來的東西,包括凍梨、凍柿子,糖果等等放到倉房里,藏好,那是要等到過年的時候才能拿出來吃的。然后,母親開始了她的忙碌階段,她忙著給家里大人孩子做衣裳。黑色的咔嘰布給爺爺做了上衣和褲子,藍色的咔嘰布給我們姐弟一人做了一條褲子,又把一塊花格子布料給我和兩個妹妹做了上衣外套,娃娃服的樣式,很漂亮。等到母親貪黑起早地給大家做完衣裳的時候,村里鄰居們也開始今天你拿來一塊布,明天他家拿來一塊布,好多人家都來求母親幫忙做衣服。那時候,村子里人們的生活條件都很艱苦,別人家是沒有縫紉機的,我家在村子里屬于家庭條件好的,很早就買了一臺縫紉機,卻也讓母親增加了許多負累。那時候,燈光下,母親坐在縫紉機前,“塔塔”踩著縫紉機的身影,至今仍然時時在我眼前閃現。
在我的印象中,母親每天的日子都是忙碌的。她不僅做著我們一家?guī)卓谌说尼樉€活,有時候還幫著別人家做針線活。
在鄉(xiāng)下,即使是冬天農閑時,勤勞的人們也不閑著。
那時候的冬天,雪說下就下,而且每次都是風雪交加幾場大雪下來,很快便覆蓋了山川大地。院子里一冬天的雪大都堆積在院墻兩側,只在中間清理出一條一米寬小路。每天,院落里的人們,踩著這條小路,進出院落。快到過年的時候,家家戶戶都開始清理堆了一冬天的積雪。
爺爺和父親在院子里忙碌著,他們先是用鎬刨、用鐵锨鏟,緊實的雪松動了,一塊一塊的,再把雪裝進籮筐里,然后再運到院外。一次次,一筐筐,院外的街道邊上堆滿了大塊的雪。我家院子比較大,清理起來很費時間。后來,快到晌午的時候,吳爺爺和他的大兒子福子叔叔過來幫忙,四個人干起活來,速度快多了。院子清理完畢,露出了黑黑的顏色,看著好干凈。
我和小丑在院門外,在他們運出來的積雪堆成的雪堆上爬上爬下,玩得不亦樂乎,鞋子里灌滿了雪,都渾然不知。當我聽見爺爺說,別走了,就在這吃飯吧。我高興地對小丑說,你也別回去,吃完飯和他們一起回去。小丑興奮地點著頭,“嗯”了一聲。
我們兩個“咚咚咚”地跑回了屋里,母親在外屋做著飯,氤氳的熱氣中,我看見母親在切一塊豬肉,我站在灶臺邊,看著母親切菜,問,今天做啥飯?母親說你吳爺爺和你福叔幫著干活了,在咱家吃飯,酸菜燉粉條,再炒一盤雞蛋。我高興地說,就讓小丑也在咱家吃吧。母親點了點頭。這時候,母親已經把豬肉切完了,裝到盤里。然后她又到門口的凍著冰碴的酸菜缸里撈了兩顆酸菜,“咔嚓咔嚓”地切了起來??赡苣赣H覺得我礙事,說,你別在這看著了,去屋里和小丑玩吧。
吃飯的時候,爺爺和父親陪著吳爺爺、福子叔叔坐在炕上,他們一邊說著話,一邊喝著酒。我們幾個小孩子在地上的桌子吃著飯,我們吃完的時候,炕上的幾個人還在喝著酒,說著話。我聽見爺爺問,你家年貨都辦置好了吧?吳爺爺說,辦置好了,也不缺啥了。爺爺說,要是缺啥,你吱聲,咱們幾十年的老鄰居了,還不就像一家人似的。
吳爺爺沉吟了一下說,大哥,你也知道,大英子定了親,過了年姑爺得來家里,走了不得給拿兩個錢……
一聽這話,爺爺明白了,說,缺多少,你說,好歹我家還有一個掙工資的。
吳爺爺嘆口氣說,這些年,你們沒少幫我,該咋謝你呢?爺爺說,你也沒少幫我干活,鄰居相互幫襯應該的。
外邊,冷風嗖嗖地刮著,間或有“噼啪”的聲音傳來,是誰家的孩子偷了家里的鞭炮,提前燃放了。
日子,離年更近了。
三
臘月二十九,再有一天就要過年了。
那天,吳奶奶家的屋里熱氣繚繞,火爐子底下灰里烤著土豆,爐子上邊的水壺“嘟嘟”地冒著熱氣,大英子從茶葉罐里捏出一戳茶葉,放進暖水瓶里,又把燒開的水倒進去,塞上瓶塞悶了一會,再打開的時候,一股淡淡的茉莉的香味在屋子里繚繞著。
父親坐在炕沿上,和福子叔叔說著話。大英子給父親倒了一杯茶,端過來說:“王哥,你再講個故事給我們聽吧,我以后不能經常聽你講故事了?!彼恼Z氣有些傷感。
父親說:“好吧,你想聽什么呢?”
她說:“《薛仁貴征東》吧,你還沒有講完呢?!?br />
一聽要講薛仁貴征東,我興奮起來,這也是我喜歡聽的故事。在那個時候,那個身高一丈,身著銀盔白袍,手執(zhí)方天畫戟,替大唐皇帝遠征的薛仁貴,成為我心中的英雄形象。
父親喝了一口茶葉,清了清嗓子,說道:“詩曰——統(tǒng)領英雄到海邊,旗幡蔽日靖風煙。君王欲見征東將,命擺龍門寶陣盤。話說那薛仁貴……”
講完了這一章節(jié),父親說:“大英子,以后你要是想聽我講故事了,你回來我就給你講。”
大英子點著頭,眼里有了淚花。父親知道,她是舍不得這個家。家雖然貧窮,但是父母、兄弟姐妹在一起其樂融融,和睦相處的氛圍讓她留戀。她不知道出嫁以后的日子會是什么樣子,婆家的人好不好相處,對于她來說,一切都是未知數。
那段日子,父親講的《說唐》,成為我們最大的精神慰藉;而《說唐》里的樊梨花,成為待字閨中女人心中無限向往人物。
大英子出嫁的日子近了,她的心也不再浮躁,時刻在少女的夢想與少婦的現實之間徘徊,她時刻準備著做人家的媳婦。在她的心里,仍然有一個美好的愿望,她憧憬著以后的日子平實和睦,幸福美滿。
不久,大英子出嫁了。兩輛響著鈴聲的馬車送走了村子里最靚的少女。此后,她的人生將會是另外一種樣子了。
冬天的天地堅毅沉默,不卑不亢。寒風依然肆虐,雪花依舊飄落。
雖然早就立春了,但北方的春天依然是冬天的模樣。村莊,一遍遍被東北風襲擊著,被一場場春雪洗禮著。冬與春相互較量之際,天氣終究轉暖了。或許,在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中,冬天終將離去,春天也將粉墨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