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情】梧桐下的長牌(散文)
兒時的記憶中,姥姥家有一棵老梧桐。多少年了,姥姥、姥爺都不能確定它的樹齡。依然枝葉濃密,組成一個巨大的華蓋,遮住大半個院子。華蓋下有張石板桌,桌面上有一副紙牌。不打牌的時候,借兩個食盤,一個正放,一個反扣,把牌藏在里頭,風雨無害,足見主人對它的珍惜。
紙牌不同于如今的撲克,它又瘦又長,寬兩公分,長十公分的樣子。因這種形狀,被叫做長牌。
第一副是姥爺有一年出遠門販牛馬,特意買給姥姥解悶的。后來買的都是一樣的模樣。我記得每一副好像108張,紙張很薄很滑,其上是黑白色圖案,標注著幾條幾萬幾餅之類的。
這種牌兩個人就能打,我見過這樣的場景:無風的夜晚,石板桌上置一盞小煤油燈,豆大的火苗搖曳生姿,姥姥姥爺對坐,打著牌,聊著兒女、田地。但更多的時候,或白天,或傍晚,是包括姥姥在內,三四個老太太拼手氣,另有幾個圍觀,兼出謀劃策的。尤其在夏天,大樹底下好乘涼。老人們相互傳話,邀約來。一落座,一摸牌,就精神煥發(fā),好似成了孩童。贏了的,眼角紋舒展開來,延至全臉,開成一朵金絲菊;怕輸?shù)模櫭伎嗨?,擰成一個老榆木疙瘩;有時候還會吵起來,沉著臉,宛若黑皮老面瓜。各樣的表情都有,特別生動。這種時候,姥爺是甘愿成為局外人的,他只在一旁端坐,沉靜于一本古書,或瞇著眼聽他的半導體。偶爾也會在眾人無察覺的情況下瞅一下姥姥。不過,散場之后的戰(zhàn)場是屬于姥爺打掃的。姥姥負責伸伸懶腰,姥爺則清理掉桌面上的雜物,捋好長牌,扣在食盤里。
一直搞不懂她們玩牌的規(guī)則和套路,只知道半日下來,輸贏盡在三兩角,很少超出一元的。玩的就是一種心情。還有姥姥,常常不在狀態(tài)中。她的位子時不時讓人占去,她也不急,樂呵呵地給大家去燒水喝;炒好的花生也舍得拿出來分享。
姥姥不迷戀牌場,卻喜歡那份熱鬧。這也是她要求姥爺把牌扣在食盤里的緣故。農忙時節(jié),她怕自己不在家,老伙伴來了掃興。也不鎖大門,其實是沒有門,也沒有圍墻。她的家就是三間東屋,一處敞亮的小院和一棵樹。
姥姥很瘦小,站在姥爺身邊就像一個孩童。但農活上,除了旋耕犁耙,卻不讓姥爺。割麥子,一會兒就把姥爺落下很遠,而且半道上也不直下腰,緩勁。這勁頭,年輕人都不一定是對手,很是一個小腳老太太可拿來炫耀的資本。姥爺從不辯解,只樂呵呵看著她。他算是一個文人,不和她一般見識。但姥姥在外人面前其實是謙遜的,農活、納鞋縫衣、插花繡圖、紡織經線,樣樣行家里手,又從不顯擺,因此深得牌友們的尊重。大家愿意團結在她周圍。
后來,我去縣城上學,就沒有多少時間陪伴姥姥了。很多事情都是母親告訴我的。因為土地金貴,姥姥和姥爺?shù)呢熑翁锉痪司藗兎珠_種了。姥姥只好養(yǎng)一些雞呀鴨的,充裕時間。以前打牌是樂呵,現(xiàn)在成正事了。一天不玩幾把,就像少點什么似的。
我小時候,她贏了錢,會給我兩個硬幣,要么親自去小賣部一趟,給我買幾顆糖,幾個大米團。如果輸了,就咕噥著,“點背,明兒贏回來”,然后拿根小棍,蕩開雞棚里的雞,從那些斑駁的爪花叢里,撿拾幾個雞蛋,在對襟褂子上蹭蹭附著的臟污。煮上兩個,再做一碗紅燒肉,就是一頓美食。我吃著,她看著,姥爺夾塊肉,她也不高興,拿眼睛很挖他一下。我吃飽了,她才動筷,把我吃剩的菜水合在自己碗里,泡個饅頭,風卷殘云,吃得很香甜?,F(xiàn)在好像顧不上我了。我偶爾去一次,她甚至要我親自去下廚。不管什么飯菜,吃上兩口就又去牌桌了。但我絲毫沒有怪她的意思。姥爺剛去世不久,她心里空。她這樣子,不是充裕時間,而是有點打發(fā)日月的意味了。更讓人難以接受的是,她的老牌友也越來越少了,她們不是不來,而是依次消逝在匆匆向前奔走的歲月里。
2000年之后,我開始在外工作,見她的時間更少了。偶而去一回,給她點零花錢,她又不收,“你這孩子,外頭掙點錢不容易,跟討飯似的。姥姥還有一分小菜園呢,有吃有喝的;錢也有的花,這月頭上,你大舅給了一百,二舅一百,三舅二百。你的,用不著,就自己留著吧”。姥姥從來都是息事寧人的人。舅舅們都各有各的大事小情,不一定及時顧及姥姥的開支。我只好想個辦法,去小店里換成零碎錢,她才高興地接受了,拿小手娟包得嚴嚴實實,“好,留著打牌”。
再后來,院里的石板桌遭遇電擊,開裂了。我聽姥姥以過來人的姿態(tài)講述,她沒聽到動靜,卻看到了亮光,很大的一個火球,還看見了受傷的狐貍精匆匆逃竄。我啞然失笑,但也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觸及了雷電??傊遄啦缓糜昧?,漏牌。其實,也極少有老人來湊場了。姥姥偶爾去人家家里打,那些人大都算是姥姥的后輩。有時候牌癮犯了,又找不到合適的牌友,就把牌一張一張攤在石板桌上,一張一張摩挲著,自己和自己玩一會。頭頂上葉子無數(shù),碩大,依然如華蓋護著她,有時刷刷作響,卻沒有了打牌人的和聲,平添寂寥。華蓋在命理中本就有孤獨之意呀,或許我的比喻詞用錯了。但不管如何,老梧桐和長牌,確確切切成了她打發(fā)時光的伴。
2014年的夏天,九十歲高齡的姥姥從床上跌了下來,險些送了命。整整七天,混混沌沌中,聽不到親人的呼喚。舅舅們甚至把她的壽材、壽衣都備下了。好在慢慢緩過來了,身子骨一天天地變硬朗。
我當時在外地,本想去探望姥姥。舅舅電話轉述她的叮嚀,不要回來,她很好,自己當心自個兒就好。我請舅舅按開免提,雖然這樣姥姥也不一定聽見我的聲音,她耳背。舅舅伏在姥姥耳邊傳遞。姥姥笑了,“田孩啊,放心吧。我和你舅打牌呢。還有,你遼寧的小舅舅也在。呵呵?!毙β暽n老,渾濁,沒有底氣。
姥姥出院后,改了以往的淡定、隨和,像一個孩子,依戀人。她想來我家里住。母親心疼,直哭,卻不敢強留。農村舊習俗讓母親、舅舅們糾結,怕還虛弱的她萬一不好,來不及回到她自己的小屋。
老人到底遂了心,到年關才由舅舅接回她家里去。多年的辛苦磨礪,母親脾氣很暴燥,姥姥并不在意,她甘心依偎這顆骨血相連的心。母親半真半假地數(shù)落著姥姥,拖著病體,洗姥姥的衣服。冷水和泡沫翻滾著,侵擾她皸裂出口子的手,是一種鉆心的痛。我給她買有洗衣機,可她不習慣用。其實是舍不得電費。
我還是抽時間趕了回來,特意到姥姥家里去。樹下的牌還在,只是蒙了厚厚的一層土。我連同兩個食盤一塊帶了來,說,“姥姥,吃飽了,帶您去鄰居家打牌去?!崩牙训哪樕巷@露出極高興的神情,但很快就黯淡了,“不行了,姥姥耳背,聽不見人家說話;眼也花了,看不見牌上的字了?!?br />
我心頭一疼,猜到她前些日子不過是寬慰我,她說的和舅舅打牌,也許是講牌而已。人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雖然我們都愿意盡心照顧她,但人之壽,天注定。我不知道我家的寶還能陪伴我們多少年……
以后的一段日子,姥姥經常躺在我家的搖椅上,瞇著眼,嘴里不知絮叨著什么。手里就攥著那副牌,一張一張捻開,合上;合上,再捻開。
可是,這副牌在某一天卻丟失了。我翻遍了家里的犄角旮旯,都沒有找到。想買副新的,但鄉(xiāng)上,縣里,任憑跑斷了腿,也沒有那種牌。我因此非常后悔,我不該自作主張,把它請來的。它是有根和靈性的,離不開姥姥的小院和梧桐。
2021年10月10日,姥姥去和姥爺團聚了。我那時人在新疆,國家還處在抗疫期。想歸去,卻無法成行。姥姥的葬禮上獨缺我一人。
我后來終于網購到長牌。它就像一個兒童玩具,輕飄飄的,沒有姥姥的牌有分量。我想把它復原于姥姥院中,但石板桌已不在,老梧桐已死亡。
于是,在一個無風的夜晚,我借兩個食盤,把牌扣進我的夢境里。夢里人與物都在,一切都沒有變。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