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九九八十一。
　　 這一世，游過去，你便不用再救它。
　　
　　 你這里也很冷，但我感覺要暖和些。
　　 農夫放下湯碗，決然踏上奈何橋。
　　
　　 那花海，紅得像是汲滿了血。
　　 彼岸花不需要陽光，有人懂，有人不需懂。
　　
　　 一
　　 濕履夢中溪，偎花淺唱低。也愿身如此……
　　 “誰??？這大中午的不睡覺，跑這兒吵吵來了。”
　　 循聲抬頭的我，大腦門中了一果子。
　　 樹上那身著白紗裙的小丫頭咯咯笑得更歡了，胡亂盤起的云鬟上，斜插的野花枝顫掉了幾瓣花兒。
　　 “你……叫龍幽……你好，靈初?！?br />　　 “也愿身如此，抬頭吃果梨。怎么樣？這句好不好？”
　　 “嘔……呸呸，難喝死了?！?br />　　 她就像是這山林的小山雀一樣嘰嘰喳喳個不停，但我并不覺著煩。是的，這些聲音本就屬于這里，我才是貿然闖入的人。
　　 多久，我都不愿離開。
　　 而我，還能有多久呢？
　　
　　 二
　　 直到我拉下臉來，靈初才委屈巴巴地別過身去，拔去野花枝，換上我給的金簪子。
　　 記住沒有？我忍不住從她手上搶過糖葫蘆。
　　 “記住啦！記住啦！”靈初撲上來搶回糖葫蘆“知道是你娘給你的，要一直戴在頭上。那……你娘有沒有說是給未來兒媳的？”
　　 我說沒有，腰就被狠掐了一把。
　　 城里人多，我總擔心著這野丫頭鉆來鉆去弄沒影兒了。如果早些表明心跡，就能牽著她……
　　 “師弟，師弟——”
　　 玉冰人比聲急地抱向我，我按定她的肩膀問師娘怎么樣了。
　　 玉冰嘟起小嘴，叉腰道:“你就關心我娘，怎么人家這千里迢迢……”
　　 我算是明白了，那急書八成是她的杰作。師娘若真有事，她不至于不留在家里。
　　 “她是誰，唉，聾啦？我問她是誰？”玉冰粗暴地一把將靈初拉了過來?！皠倓偽疫€以為看錯了，她真認得你，原來你……”
　　 我忙解釋說是自家妹妹，才止住玉冰的火氣。
　　
　　 三
　　 城外野道長滿無名的草，其實千百年來，它們都有一名，叫別離。
　　 “我還能再喝你壺里的酒嗎？”
　　 我說，難喝。
　　 靈初搶過我腰間酒壺，仰頭痛飲。
　　 “這酒……好苦?！?br />　　 馬車消逝于視眼的那一剎那，我的淚止不住了。
　　 “不是自家妹妹么？天天留在身邊多好，干嘛讓人家走？”
　　 回頭，我就看見了玉冰，以及她手中的金隱簪，那把能讓靈初隱藏妖氣的簪子。
　　 我待去追靈初，卻遭玉冰攔住。
　　 “未時，城西八方臺，有什么話，和我爹說去?！?br />　　
　　 四
　　 八方臺上，祭壇已布。
　　 師父向我喚道:“說說，你入門四載，云游一載，修煉的什么？冰兒說你越練越廢，連只小妖也能讓你著了道?！?br />　　 我望向縛在石柱上的靈初，只見她蓬頭亂發(fā)，面頰青紫帶傷，一雙美眸靈氣全無，俱是失神和蒼茫。
　　 玉冰拿過師父的桃木劍，啪地一聲扔在我面前。
　　 我掙扎著起身，揉了揉已然跪得痛了的腿骨，撿起身前的桃木劍，一步步走向靈初。
　　 對不起，靈初，我是一名捉妖師。
　　 我多希望你現(xiàn)在恨我隱瞞了自己的身份，唾棄我，詛咒我，哪怕用石頭砸向我的腦門。但你卻微微一笑，將面頰上干了的痂撐出血來。曾經嘰嘰喳喳的你，現(xiàn)在一句話，一個字都不想對我講。
　　 誰能溫暖你已然冰冷的心？你是妖，而我是捉妖師，這是你的宿命，也是我的宿命！
　　 桃木劍揚起，你合上了美麗動人的雙眼。
　　 這污濁的塵世，不值得你留戀。
　　 我，也這么想。
　　 “我要他死！我要他們死！嗚嗚嗚……”玉冰將那被金簪劃破的手伸到她爹面前。
　　 師父將一頭的石灰粉撲凈，撿起桃木劍，挑了挑被我斬成幾段的縛妖索。
　　 “冰兒，你先回去，爹要清理門戶。”
　　
　　 五
　　 叫你別動，你偏動。
　　 可靈初哪里聽得進去我的話，咯咯笑著一個勁兒地扭著她的水蛇腰，還將我抹在她臉上的金創(chuàng)藥涂到我的鼻尖。
　　 我說，那靈蛇將蛇丹讓你服下，你便是傾城的半妖之體了，這殘存的妖氣一般人覺察不到，但瞞不過捉妖師。所以我急著送你出城，卻不曾想，玉冰唬你摘了隱藏妖氣的金隱簪，遭她識破，又懼于法力不夠才召了師父前來拿你。師父他素來恪守門規(guī)，斷然留你不得。
　　 “我不怕死?！膘`初收了笑聲。
　　 我說我知道你不怕。
　　 “因為我喜歡你。”靈初湊過來將紅唇印在我的腦門。
　　 “還因為……無論是亦初，還是靈兒，你是活在這世上喜歡我的人?！?br />　　 我將靈初攬入懷中說，所以，你要愛惜自己，無論將來發(fā)生什么，即使我不在了，也永遠要為我活著。
　　 “那你也要為我活著?！膘`初撐坐起來，熾熱地盯著我的雙眼。
　　 給你看樣東西，我說著從懷中掏出一片白鱗，略施法術，一抹藍煙幻起，眼前出現(xiàn)了五年前那日的景象。
　　 我說，那獵戶便是我爹。自那日之后，他便送我去拜師修煉捉妖之術。一年有余，我術有小成，回家后以識辨之術觀此白鱗，我爹方曉當初是靈兒救他，而他卻恩將仇報害死了一人一妖，心中悔恨不已，次年便離世而去。我說，這樣的事，我決不想再發(fā)生第二次。
　　 “那，現(xiàn)在……是恩？還是愛？”靈初悄聲問。
　　 我說，恩愛，都有。
　　
　　 六
　　 慈溪的夜，那么靜逸那么美，深潭下的靈初定會做個好夢。
　　 我將消聲符貼在潭邊巨石上，爬至崖頂，撕去胸口的消靈符。法力已經不足以容我長時間使用消靈符，我知道，師父很快就能找到我了。
　　 “你不用跪，”師父沉聲道:“師徒一場，我給你個機會，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將白鱗呈送過去，施法重現(xiàn)當日情景。
　　 既犯門規(guī)，龍幽甘當受罰，絕無半點怨言。只是心中疑惑，妖食人，若為罪，人食牲畜又當何論？妖害人，須舉族而滅，人亦有惡者害人，豈非也當滅盡人類？犬有利牙，不傷其主，畜牲尚通人性而溫馴，妖有向善之心又何至于死？
　　 僅此三問，令師父陷入沉思。良久，才長嘆一聲。
　　 “所謂道術，為師僅得其術，這道字……”師父轉身離開崖頂“龍幽，你師娘惦記著你?！?br />　　 謝謝師父成全！
　　 我轉身凝望著崖下深潭，急切地希望喚醒靈初，告訴她，好夢不一定要做……
　　 一柄冰冷的長劍，從我胸前透出。
　　 “我也成全你們。”說完，玉冰拔劍離去。
　　
　　 七
　　 慈溪的夜，那么靜逸那么美，深潭下的靈初，睡吧，別讓這一切驚擾了你的好夢。
　　 汩汩的鮮血自崖頂流下，一滴一滴墜向深潭，用我最后的溫度，去溫暖她。
　　 靈初，我不后悔現(xiàn)在的結局，只后悔當初來此尋你，后悔打擾了你的清靜，后悔帶你進城。如果這一切從未發(fā)生，該多好？我本報恩而來，卻愛上了你，可現(xiàn)在，卻又將離你而去，在你的心上留下一道傷，我是不是太殘忍了？
　　 靈初，原諒我撐不到說一句離別。
　　 靈初，我感覺到了從前的你有多冷。
　　 靈初，這比你的血更冷的人世，只有你的笑容還在溫暖著我。
　　 靈初，你答應過我，好好活著，龍幽每天都會在崖頂看著你。
　　 靈初，靈初，靈初……
　　
　　 八
　　 慈溪自山巔而下，曲折蜿蜒，一路問花。
　　 它清洌冰涼，不懼陰角之寒，更向望日照之暖。
　　 它與四季相應，各彰其形，或淺唱，或歡歌，或婉轉，或沉靜，就仿佛是個人。
　　 “濕履夢中溪，偎花淺唱低。也愿身如此……”
　　 著白紗裙的姑娘在崖頂吟頌著，凜風吹散她一頭的秀發(fā)，手中的金簪卻握得更緊。
　　
　　 九
　　 七七四十九。
　　 這一世，游過去，你便不用再救它。
　　
　　 你這里也很冷，但我感覺要暖和些。
　　 捉妖師放下湯碗，決然踏上奈何橋。
　　
　　 那花海，紅得像是汲滿了血。
　　 彼岸花不需要陽光，若曬一曬，又會怎樣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