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獎】老街(散文)
19歲那年,衛(wèi)校畢業(yè),我被一紙調令分到邑南一個邊遠小鎮(zhèn)。從此,半輩子光陰,泡在小鎮(zhèn)的莎草中。
小鎮(zhèn)立于半坡上,一條不太“四印”的“十字”街?!八挠 ?,是我母親的口頭禪,意謂方方正正。我母親夸一個男伢長得魁梧、帥氣時也愛說,看,這個伢長得好四印。所以,在我的母親口中,四印還有周正的意思。遺憾的是,我的母親從來沒有當著外人的面說我長得四印。從這一點看,我的母親還是一個實事求是的人,因為我長得又矮又丑,一米六的個子,圓規(guī)腳,啤酒瓶肚,還喜歡歪著肩膀子走路?,F(xiàn)在想起來,我對這條不太四印的街感興趣,或許與我不太四印的身材有某種關聯(lián)。
我疑心,最初街是一個“T”型街。這疑心是有些道理,因為就在“T”字沒出頭的那個地方,很久以前臨近一條大河,后來,河水不幸改道,繞開街檐揚長而去,留下的河床,被人們弄些土啊石啊慢慢地拼接得與街面高度靠近。注意,是慢慢,因為至今那“T”字出頭的延伸處,還可以看到一個坎下一個坎。當然,新近繞開坎子另修了一條兩三米寬的水泥路,通向街外的田畈中。
村里一位叔大爺聽母親說我將要到老街去討活,特別到我家告訴我說,老街的城門樓子很高,城墻也夯實。然后仿佛突然記起似的拍著腦殼:老街果子好龐大。果子,就是油條。那個時候,當著村里人把果子叫成油條是被人笑話的。果子就是果子,只有北方那些侉子才把果子叫油條。在村里,侉子,似乎帶點被人看不起的貶義。叔大爺做事說話盡管有些夸張,但他說的兩樣我都記住了,一是城門樓子高,二是果子龐龐大。
我是孤身一人來到老街的。一個夏天的早晨,按照大人們規(guī)劃好的路線,沿著一條蜿蜒的河道,一輛飛鴿自行車帶著床單、被套,幾件替換的衣服和幾本磨得沒有邊子的書,向這條老街奔去。陽光像一羽又一羽鱗片,撒在身旁河之水面上,粼光熠熠。微風輕拂,柳條搖曳,七十余里路程,有五十多里在河堤上。走在堤岸上,有宋人“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之慨。
有了這個夏天第一次河堤長途之行,此后十多年時間,這條堤岸成為連接故鄉(xiāng)和老街之必由通道,經春復秋,多少汗?jié)n落在堤岸的砂礫中。
衛(wèi)生院偏僻得令人發(fā)指,躲在后街一個角落,前后兩排共四棟平房圍成一個長方形院子。一棟是門診,內走廊,舊得發(fā)霉,一棟是住院病區(qū),紅瓦蓋的那種,六成新。另外兩棟是行政辦公和職工住房,相互摻雜。廚房靠在西北院墻的一個角落。整個衛(wèi)生院看上去有一種殘敗味。好在那時年輕,不太講這些。
后來,熟識掌故的前輩告訴我,衛(wèi)生院前身是一座廟,廟在轟轟烈烈的時代被一群不信鬼神的人推到。雖說不信鬼神,但人們寧愿這塊空地荒蕪,也不敢在上面建筑一點什么,最后,不知誰出個點子,將衛(wèi)生院從街中心搬遷于此。
能想到這個點子并且作出決策,不是普通百姓。
在醫(yī)院辦公室的一位同志協(xié)調下,一位老職工將他并不常住的房退給了我。老職工家在鎮(zhèn)子邊,每日上班步行就可以。當時,我似乎還有些不好意思,好像因為我,趕走了別人。本身沒有什么行李,稍微整頓,就安頓下來。想到從此將于這里蝸居一輩子,心里莫名的不安。
我一直記得叔大爺?shù)脑?。這天傍晚,我花了四五十分鐘,把這條不規(guī)整的十字街,東、西、南、北都走了個遍,并且,幾乎都到了街邊。燥熱中,許多街民在巷道里懶散坐或躺在竹床、睡椅上,他們的風致,與我曾經在某個城市讀書時看到那里的街民大體差不多,男人光著赤膊,女人穿著裙子,老人搖著蒲扇,小孩在竹床與竹床間穿梭。那個時候電扇大致還沒有普及,只有少數(shù)人門前有電扇在搖頭,僅以電扇相比,與我居住的鄉(xiāng)村高檔不少。街道兩邊幾乎看不到樓房,一些供銷社之類的鋪子,亮起昏暗的電燈。叔大爺跟我說的,很高的城門樓子不知躲到了哪里。
在接連幾次逛穿小鎮(zhèn)的角角落落后,我確信叔大爺話有些無稽。沒有高大的城門樓子,也沒有夯實的城墻。早上,豆腐腦果子攤有兩家,買來嘗嘗,是果子的味道,并沒有叔大爺夸贊的龐龐大,和家鄉(xiāng)那集市的只小不大。
等我后來回家,對叔大爺還“圍剿”了幾句,說根本不是他說的那回事。哪有高大的城門樓子?果子怎么龐龐大?叔大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裂開嘴,干笑了兩聲,說,那是好多年前的事,那時,我也是一個細伢。再或者是我記錯了。后來,他又補充一句。
十字街是鎮(zhèn)中心,沿著“十”字的四個方向往鎮(zhèn)外延伸,分別叫東門、小南門、西門和北門,東門是主干道,直通鎮(zhèn)旁的公路,其繁華不亞于十字街中心。
差不多三個月后,對小鎮(zhèn)已經很熟悉了。小鎮(zhèn)是早集市,天蒙蒙亮,就有四鄉(xiāng)的村民,潮水般向小鎮(zhèn)涌來,有的買,有的賣,那個時候是小鎮(zhèn)一天最喧鬧時刻。賣米、賣柴、賣麩子、糠集中在小南門,大家在街道兩邊一字兒排開,有專門兩個本地中年女人負責稱秤,在買賣雙方議定好價錢后,由她們負責過秤,按例收取一兩毛錢過秤費,一個早集下來,也有幾塊、十幾塊錢收入,我疑心她們這個組織正如靠山吃山一樣,收的過秤費也是二一添作五放進各自的荷包。時常也有人不愿意承擔過秤費的賣家,和買家一嘀咕,挑著擔子走,被她們發(fā)現(xiàn),往往弄出一些口角,最后不過秤還是要乖乖交錢,誰叫這是她們的地盤。十字街往北門方向這條街早集主要是菜市攤,各種應季的小菜,還有魚類產品大體在這個地方交易,遇到節(jié)氣,常擠得水泄不通,西門就顯得清冷許多,大抵一些賣竹器、木器的喜歡聚結在這兒,東門是進出要道,雖然也有人在那兒小買小賣,但因為人推進涌出,多半快速成交。
一天的早集過后,街市慢慢清冷了下來,這時候位于街市兩旁的各種門店總算能長吁一口氣。那個時候供銷社還存在,十字街兩旁好的門面基本屬于供銷社,賣日用百貨,煤油柴油,布匹鞋帽,還有與農業(yè)相關的農藥、化肥、尿素、碳銨、塑料油布等生產資料,這些都集中在一起,從門前走過,就能聞到一股農藥或化肥味,沖鼻子。小鎮(zhèn)書店也有一家,但多半與中小學學習有關的教輔材料,書之外,主要銷售的是學生用的筆、紙、本子、墨水、墨汁,在沒有放開時因為做的是獨門生意,獲利不少。
小鎮(zhèn)有一家叫“鴻運”的理發(fā)店,這理發(fā)店大概屬街辦企業(yè),一男一女兩個理發(fā)師,兩個人好像關系不怎么好,互相不怎么搭理,有時還錯峰上班?!傍欉\”這個名字在那個時候有超前性,不知是誰想出的。理發(fā)店生意不錯,那位年輕的女理發(fā)師也長得很漂亮,每回去理發(fā),會多看兩眼。小鎮(zhèn)還有一家玻璃店,店主姓趙,一只眼睛有明顯斜視。趙師傅是醫(yī)院的???,他的玻璃店后面有個大院子,堆著各色玻璃,院子種植蔬菜和花草。和趙師傅混熟后,經常和同事吃了晚飯后到他店里去喝茶聊天。那時候非常羨慕他有這樣的店鋪,店鋪后面的院子仿佛魯迅筆下的百草園。小鎮(zhèn)還有一家鐵匠鋪,打鐵匠的師傅姓李,但大家更習慣叫他“癟頭”,不知是乳名還是諢名,精瘦。從街上到衛(wèi)生院,李癟頭的鐵匠鋪是必經之路,??吹桨税蹂N下亮閃閃的鐵花四濺。叮鐺叮鐺的聲音激越地升向天空。李癟頭的精瘦非常符合我對鐵匠師傅的想象。
小鎮(zhèn)佛寺多,最有名的是觀音寺和海音寺。觀音寺有個女和尚大概二十歲多一點,人長得標志,她常成為人們談論的話題,很多人奇怪她年紀輕輕怎么想到要出家。這個人很能干,又讀了一些書,后來成了幾個寺廟的主持,到現(xiàn)在依然是佛教界的活躍人物,聽說,她的“事業(yè)”現(xiàn)在做的很大,縣城也有她建的佛廟。真是南無阿彌陀佛。
對于佛家教義,我是很以為然的。
十多年后,在不斷對小鎮(zhèn)認知的積累中,我慢慢明白平凡小鎮(zhèn)曾經的不平凡。曾幾何時,這是邑南的重鎮(zhèn),在時光的氤氳中,三國東吳都督陸遜在這里練兵,晚唐詩人杜牧蒙蒙細雨彳亍小鎮(zhèn)時,無盡的感傷欲斷魂,北宋蘇東坡在這里三年四次駐留,留下不朽的詩篇,大清國于成龍帶領兵勇抗擊吳三桂叛軍……這些時代的風流人物,讓小鎮(zhèn)在歷史的天空搖曳多姿。叔大爺并沒有說謊,厚厚的城墻和高高的城門樓子曾經確實有,只不過這些耗盡民脂民膏的建筑物,被后人無情拆掉,時間不過幾十年。
當我明白撒謊的不是叔大爺,而是時代時,叔大爺已經不在人世。
現(xiàn)在,我在小鎮(zhèn)最初見到的那批人,多半已經老了,甚至有一部分被塵世的風霜掩埋,而那時在小鎮(zhèn)見過的物事,常在眼前回旋。
這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條老街叫亭州街。
(2022年1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