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孽緣(情感小說)
一
很早的早上,他又來到了秋住的旅館。
這幾天都是如此。還在睡夢中的秋,被他一個簡短的電話叫醒,然后,等他匆匆上樓,輕輕地敲門進入,再匆匆洗一下鉆入秋的被窩,不管不顧地擁她入懷。兩個人緊緊依偎在一起,沒有言語,猶如末日前的生離死別。
每每此時,種種情愫交織錯亂,秋說不出是哀傷多于歡喜,還是依戀大于遺憾。應(yīng)該都有吧,抑或摻雜著更多無以言說的心境。不然,明明有著火一樣的熱烈,而當(dāng)他實實在在來到她面前,實實在在貼著他的肌膚,秋的內(nèi)心卻是莫名的傷感和無邊的荒蕪,那個曾經(jīng)愛他愛到頹廢的男人,此時在她身邊,卻覺得如此恍惚,繼而雜念叢生。
瘦瘦的秋被環(huán)得肋骨生疼,頭深深埋在他的臂彎,像尋求安全感的嬰兒。
有過無數(shù)次的同樣場景,兩條蛇一樣的緊緊纏繞,只有兩具身體兩顆心赤裸相對的激情與甜蜜。如今的這份肋骨生疼,也許是自心底擴散的巨大疼痛。
他們不說話,聽著各自的喘息,內(nèi)心明了,不忍嗔怪。他們希望時間在此時定格,就像無數(shù)次渴望過的一樣。彼時,是溫情無限;此時,卻多了悲傷與眼淚。
秋不問他每日忙些啥,隨后起身去哪里,她知道他只有這兩個左右小時的時間陪她,而且是借晨練的機會風(fēng)馳電掣飛來這里。在他所在的這個北方城市,秋并不喜歡這里,偶爾因一些會議事宜在此暫住幾日,多數(shù)也是因為他。
秋一開始也拒絕,“我不想見你,不要過來?!彼恍歼@施舍似的一點溫存,從一個戰(zhàn)場轉(zhuǎn)移到另一個戰(zhàn)場見縫插針式的偷情,不禁生厭。在秋看來,他們不同于普通男女又超越了所有男女感情的那種感情,卻被他制造的這種見面契機,這種不顧場合不合時宜的速戰(zhàn)速決,像是饑渴的人僅僅為了一場交合。
秋一邊努力抑制著徒生的悲傷,一邊試圖推開他進一步投入的熱情。
他不問她為何冷落,就像下雨天不會問她有沒有帶傘。他們都知道,即使秋沒有帶傘,他也不能為她撐一把傘。
他扳過秋的肩頭,努力把她的身體向一起靠攏。他用左手擦拭秋淌到耳根、鼻尖、頭發(fā)上的淚,吻著她臉上的咸濕,輕拍秋的后背??墒?,雙眼下的暖流潺潺不斷,濕了他的肩膀、脖頸、腮邊,他一邊擦拭,一邊將秋抱緊,抱緊……
二
他何嘗不是一樣,在見與不見之間矛盾、徘徊。秋怎么能夠毫無波瀾,與另一個女人共享他的這份隱忍?哪怕他與名義上的那個女人只是為了孩子而不得不在同一個屋檐下,哪怕他的家庭有著令常人理解不了的復(fù)雜和無奈。
比起心疼他背負的不易,秋更討厭自己,陷入這種見不得光的關(guān)系。愛之切,恨之深??v使有萬千理由無法擺脫婚姻,最終選擇生活一輩子的人卻是彼此視若仇敵的枕邊人,而非紅顏時,秋寧愿忍痛抽身而去,歸還他的完整。
可是,憑著他這些年來對枕邊人提供的豐厚物質(zhì)和尊貴生活,經(jīng)濟地位決定家庭地位的常規(guī)模式下,即使貌合神離同床異夢,也該在家庭里得到應(yīng)有的重視和基本的和平的他,卻不然。枕邊人并沒有因為他的責(zé)任感和貢獻而有所仁慈,依然一邊鄙視一邊捆綁,變本加厲地壓榨與索取無度。秋看著他的落魄,這個她多想與他三餐四季攜手白頭的男人,她此生尚且沒有機會為他做一餐飯,他卻在另一個牢籠里日日嚴重內(nèi)耗。秋恨他的“無能”,更恨自己的放不下。秋是他牢籠之外唯一鮮活和重生的力量。秋知道,壞的情緒是萬病之源。即使此生不能在一起,秋只希望,他能健康一些,情緒穩(wěn)定一些,以后長壽一些。呼吸著同一片天空下氣息的兩個人,同一個時空下跳動的兩顆心,長長久久的各自健康活著,如此,也是安慰,是心底一角的溫柔。
于是,他們從此不說愛,那份牽腸掛肚的關(guān)心和明目張膽的對抗,從熾熱到依賴,把這份感情持續(xù)幾年之久。
在一起,是傷害;不在一起,更是傷害。尤其是秋,像精神世界的崩塌,像失去了庇佑的孤兒,被全世界拋棄都不及的那種無處安放,幾乎窒息的疼痛,讓他不得不再次回頭,擁秋入懷。他怎么能夠忍心,讓秋受傷;他怎忍心責(zé)怪,愛到深處的糾纏撕扯,一次又一次的相愛相殺。
三
并不是沒有嘗試過分開。拋開倫理道德的枷鎖,愛而不得所帶來的嫉妒,像魔獸的獠牙,瘋狂撕咬著秋的心智,強烈的情緒導(dǎo)致渾身的熱血沖向腦門,向來溫柔優(yōu)雅的女人也一度歇斯底里,幾近病態(tài)。
并不是沒有努力爭取過雙向奔赴的結(jié)果。可是,最終以現(xiàn)實的無奈而告終,生活遠比狗血劇來得更為盤根錯節(jié)。
他與秋,終究不是狠角色。如果他當(dāng)初再勇敢一點不顧一切一點,如果秋能夠像狗血劇里的女人一樣,為了爭取自己的感情而不擇手段死不放手,如果他們丟掉所謂的責(zé)任遠走高飛,如果不被虛有的東西框住自由,如果他們不只是情人……可是,世上太多的“如果”,都是無果和遺憾的代名詞。
他經(jīng)歷過太多秋的眼淚。有時候是激情之時四目相對的滿眼晶瑩,有時是躺在他懷里無聲無息的小溪流淌,有時是決堤不止的洶涌啜泣。他很少問究秋的難過,只是默默陪在她身邊,分擔(dān)著那些欲說還休、欲罷不能的憂傷。
所有的不甘與幽怨,只是因為沒有結(jié)果,而又無力掙脫;所有的糾纏與不舍,只想在有限的時間,給予對方無限溫暖,慰藉未來漫漫長夜的蒼涼。人生不長,四年的感情已銘于血液刻于骨髓,茫茫人海中遇到另一個自己,兩個靈魂的重合,怎舍得在這滄桑人間丟掉另一個自己?
只能用眼淚來療愈過往和傾訴衷腸的情人,語言于他們,已是無力和蒼白。自從遇到彼此,才知最深沉的感情是失語的對視,是不說一句話就能感知身邊空氣香甜的那份微妙,是每分每秒的時光都滲透進靈魂深處的疼痛,是最美的言語都不足以表達的思念成疾。
他,是秋的軟肋,是命里注定的一束光,是紅塵里唯一的執(zhí)念,也是此生的孽緣。
但,也只有他,能接納秋所有的堅韌與強硬;只有他,能打開她心門的鎖;能用暖春三月的溫情,一點一點化開秋心里堅固已久的寒冰。
秋是這世間那么特別的女子。具有獨特風(fēng)格的女子,往往是不受寵的,不世俗不隨流也不從眾,她們是火,也是冰。她們的美好、孤獨被掩蓋在高冷、偏見的外表下,曲高寡合著孤芳自賞著,卻從不表現(xiàn)從不解釋。
別人看到的秋,就是一個冷美人的形象。契合的靈魂,無需多言。只有他知道,秋是這世間獨一無二的可人兒,是他世界里難遇難求的珍寶。就像伯樂與千里馬,此生,僅僅是遇見,已是有幸。他知道秋的脆弱和堅韌、細膩和鈍感、純真和通透,以及對感情非黑即白的死角和至死不渝的唯心。似乎秋身上每個特點都是對立的,但每一個特點又是帶著棱角的圓潤可愛。內(nèi)心的火熱和外表的冷漠,只有在他面前,才會破防。在他面前,秋所有好的壞的都敞開來,一覽無余而又毫不顧忌。
看到了彼此最丑陋的地方,依然還是滿眼溫情;早過了談?wù)搻矍橐膊恍艕矍榈哪昙o,看透了世間冷暖,卻還想在一起。世上最折磨人的感情,也許就數(shù)這一種孽緣了。
四
不能在一起,又藕斷絲連著,名不正言不順的關(guān)系,斬斷情絲的念頭,備受精神的煎熬,強烈的占有欲和骨子里的修養(yǎng),秋的大腦總是分裂成兩個人,無休止地紛爭、撕扯,不分勝負。也想不管不顧地享受當(dāng)下,愛情是最自私的東西,為了利益鳩占鵲巢的人才是第三者,真愛就要不遺余力去爭取,去他的世俗壓力!如她的名字般,一生孤傲清冷的秋,怎能把自己陷入三角關(guān)系,還為此沉淪?“只能唯一,余皆不要”的愛情觀,秋的剛烈怎能配得上這樣隱忍與卑微的感情?秋只想遠遠離開,消失于他的視線他的世界,干干凈凈,猶如此生不曾相識。
于是,秋會突然拎著行李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沒有音信,不聲不響。有逃避,也有賭氣。一次又一次地,清除掉關(guān)于他的痕跡,刪掉一切聯(lián)系方式。之后的日子,把自己封閉起來,喝酒、失眠,與眼淚相伴。曾以為此生遇到,是老天眷顧,曾以為之前走過的彎路,經(jīng)歷的坎坷,遇到的人渣,只是為了有一天終遇良人,可是,即是相遇,卻為何沒有結(jié)局?即是孽緣,為何還要相遇?
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間隔時日往她的支付寶賬號里轉(zhuǎn)點零花錢。努力在工作中給她提供更多的資源,在背后默默給她鋪平難走的路。這些無言與默默,像涓涓細流,似父愛的深沉和情人的疼惜,無可抵抗,秋試圖建立起來的堅固再次一點點地坍塌,來不及仇恨,所有的芥蒂一并化為柔軟。
比起把有些女人養(yǎng)成廢物,他的愛,是逼著秋成長、強大。
再文藝的人也明白,一個人的生活質(zhì)量和尊嚴,都是物質(zhì)基礎(chǔ)堆砌的體面。秋的愛太真,真到絕世,真到令俗世里的凡人無力接受。她從不要任何金錢物質(zhì),她只要精神的對等,和從一而終、至死不渝的摯愛。事實上,誰的婚姻不是鍋碗瓢盆一地雞毛?再好的感情,在年長日久的煙塵下,不是橫眉冷對,就是趨于平淡。唯心的理想主義,注定活得背離了時代,秋的愛太沉重,重到一般人沒有足夠的能量去托舉,而只能逃之夭夭。
秋也明白,自己是不適合婚姻的。而與他撕扯糾葛的這幾年里,是成長,也是恩賜。每一份遇見,都是因果,也是渡劫。若不能修成正果,對方便是渡自己的人。
秋以前以為的愛,是畫地為牢,囿于小巢,是不離不棄,虛度光陰一輩子?,F(xiàn)在才明白,有一種愛,不是對方給你提供生活質(zhì)量,而是愿意犧牲自己,為了成就對方,逼她有一個安身立命的本事。假以時日,就算她依舊獨來獨往不被世界善待,她也依然能展翅翱翔,她的清高,依然可以成為個性的標志,而不是被時代教訓(xùn)和唾棄的缺陷。
此生,怎樣的深情,才得此懂得與疼惜?
五
秋總會時不時的冒出很多小情緒,像突然而來的地雷,沒有征兆沒有懸念。有時候是他們面對面時,秋的長篇大論娓娓道來,繼而痛哭流涕,像個歇斯底里的怨婦;有時又成了秘密基地里的憂傷詩人,句句都是含淚的情話,字字都是滴血的疼痛,滿屏都是一片赤誠、傷痕累累的心;有時會在對話或信息里,無端揪著一個點,各種猜忌、腦補的畫風(fēng),近乎絕望的糾纏不休。
他懂得秋,任何時候,就像秋明白他一樣。
從不向世人妥協(xié)的女子,若不是動情,怎會失控到瘋狂?一邊強烈宣誓著被愛的主權(quán),一邊那么小心翼翼地一遍一遍表明立場。
所以,他不計較秋所有的小情緒小吃醋小脾氣,甚至還有點小幸運。一個從不索求從不評論從不示人的女子,能夠不遮不掩耍小性貌似無理取鬧,實質(zhì)是至純至愛地入了心在了意,打翻了醋壇子。
靜下來時,秋也會想,自己這么情緒不穩(wěn)定,缺乏安全感的人,他扛著她的一切不安定,不揭穿不指責(zé),寧愿維護她驕傲的公主形象,也著實難為他了。
秋不屑與任何人爭,何況那個女人在秋的眼里,是十萬八千里的差距。即使這樣,秋仍然是輸了。輸?shù)媚敲纯尚?,那么心有不甘。原來,這世上的感情,不是合適就可以,有些努力的人花光了所有好運氣,拼盡全力,最終也比不上有些平庸的人什么也不做。
平靜的時候,他們甚至不用欲言又止,不用言外之意,一個眼神交匯,就心領(lǐng)神會。再次凝視,就是秋的淚眼漣漣。
六
愛有多少,計較就有多少;計較有多少,原諒就有多少;原諒有多少,受傷就有多少。
秋把他當(dāng)成了最后的稻草。拽得太緊,兩個人都生生地疼。
他是好男人,一直都是。如果對這段感情進行良心的拷問,和道德的審判,秋只能這樣回答。他們可以是最親密的人,是紅顏,是知己,卻唯獨沒有身份。
他是秋的鑰匙,開啟心扉與身體的鑰匙。曾以為自己這輩子便是孤家寡人一個,與世隔絕著。獨善其身了三十多載,秋的身邊不乏追求者,原本姣好的面容和優(yōu)雅的外表,加之年齡與閱歷洗禮的豐盈,單身的秋更添了幾分韻味。這些年,秋拒男人無數(shù),其間也不乏潛力股,只是她清高的性子與直白的世界觀,常常因一葉障目而推翻全局,一句言辭或小事不對味,便全盤否定分道揚鑣。直到遇到他,秋才卸下所有的盔甲。來不及分清界限,逾越了規(guī)矩的邊緣,無法無天、漫無天際的愛就來了。
若說無情緣,今生為何偏偏遇著他?若說有情緣,為何現(xiàn)世愛而不得,直到耗盡此生熱情?
熱烈之后,一定是失落,亦如秋的執(zhí)拗。于是,他們經(jīng)歷了所有情人之間經(jīng)歷的故事,唯獨改寫版本的是,最終總會以不同的形式在一起。難舍難分之后,是更加的難分難舍。
既然如此,那就不分了吧!他們說。如果做不了夫妻,那就談一輩子戀愛吧。即使一輩子也是奢望,那就能多愛一天就多一天吧。直到有一天他們其中的一個不愛了,或者有一天秋遇到一個牽手一生的男人。
很多時候,他也希望秋的生活里出現(xiàn)一個優(yōu)秀的男人,能夠與秋走進婚姻殿堂的男人。也許那樣,他才能放心地退出。
愛到極致,是嫉妒,是占有,是排他,是莫名襲來又無處不在的疼痛,更是一場無藥可醫(yī)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