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五七年冬，眼瞅著快要過年了，村子里的大人小孩子們蠢蠢欲動，有些性格急躁的人都迫不及待地忙活了起來。在這個村子里，我們家里的生活條件是比較富裕的，父親在縣里當(dāng)干部，經(jīng)常往家里帶些好吃好喝的取悅于我母親。母親脾氣有些暴躁，卻是個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的美人。臘月二十八，母親就開始著手準(zhǔn)備年貨，村里幾個要好的大姑娘小媳婦也跑過來幫忙，一時間把灶火房擠得滿滿的。
　　 女人們心靈手巧，幫助蒸饅頭，蒸包子花卷，炸酥肉，炸面坨炸丸子；鹵雞鴨，鹵豬蹄子……灶火房里煙霧騰騰，都快看不見人了。我也沒閑著，趁其不備，把幾個雪白的大饅頭偷偷揣在懷里，然后就像黃鼠狼似的流竄了。翻越了那道殘缺不全的矮院墻，來到了鄰居家。
　　 寶奶奶瞇著老花眼仔細(xì)往外瞅著，見是我來了，急忙笑瞇瞇地招呼道：“咦——俺瞅瞅是民不？哈哈，真是俺民來了喲。”寶奶奶急忙穿上她那雙尖尖的小鞋子，嘴巴里依舊絮叨個不停，“恁瞅瞅，恁瞅瞅俺這個不中用的老東西啊，俺民來了還，還下不了炕呀……”
　　 我把饅頭放到她的饃筐子里，笑道：“奶奶，俺娘說了，讓俺給你送點吃的哩?！辈恢獮楹危揖谷缓a起來。
　　 “咦——那感情好，可得謝謝恁娘了，哪天得過去瞧瞧她哩?！?br />　　 我一聽慌了神，手搖得像撥浪鼓：“奶奶，你別去了，去了俺，俺要挨撅哩?！?br />　　 寶奶奶心疼地?fù)崦业哪橆a笑道：“哈哈哈，你這個民吶，啥時候還學(xué)會誆人啦?！?br />　　 寶奶奶是個小腳老太婆，會識文斷字，一眼就識破了我的小伎倆，嘿嘿笑著把我摟在懷里說：“俺的小乖乖真聽話，啥時候都惦記著你的寶奶奶哩。俺的民真乖，真孝順啊。”
　　 曾幾何時，年輕漂亮的寶奶奶被迫出嫁了，嫁給了方圓百里的大地主王金彪，做了他的第三房姨太太。聽說嫁過來之后，并沒有過上幾年的好光景，就迎來了新中國的誕生。緊接著，大地主王金彪就倒了時運，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寶奶奶為王金彪生育了一個小男孩，男孩長到七八歲時，既聰明又頑皮，整天瘋跑不著家，和一群小孩跑到池塘里去洗澡摸魚，一不小心淹死了。寶奶奶和王金彪心疼得要死，寶奶奶哭天搶地，卻無力回天，日頭照樣起起落落。本打算再為王家生個孩子時，政治運動便接踵而至，王金彪便被貧窮的鄉(xiāng)親們拉出去批斗，掛著牌子戴著高帽子游街示眾。王金彪脾氣暴躁，平時橫行霸道慣了，哪里受得了這份窩囊氣，一怒之下就掂著槍打死了農(nóng)工會主席王漢龍，帶領(lǐng)著幾個死黨和看家護(hù)院的壯丁跑了。跑到了敵占區(qū)，加入了會道門還鄉(xiāng)團……
　　 后來被地方武裝組織擒獲，拉到亂墳崗子上槍決了！從此后，寶奶奶就成了孤家寡人。寶奶奶性格倔強，從一而終，沒有再改嫁，只身一人獨守著王家宅院。
　　 王家宅院里有三間大瓦房，寬敞的院子里栽了幾顆高大的棗樹，棗樹枝繁葉茂，遮天蔽日。在村子里，我臭名昭著，雖然才六七歲，初生牛犢不畏虎，調(diào)皮打架是出了名的。我無所事事，整日里只知道東游西逛，調(diào)皮搗蛋。母親無奈之下就把我送到學(xué)堂里去讀書。王老師的左眼睛里有個“唐麗花”，說白了就是一個獨眼龍。每當(dāng)上課時，我的屁股上好像有刺，坐臥不寧，壓根就聽不懂老師在絮叨些什么？無聊至極，就在教室里推著鐵環(huán)玩耍。說白了，俺早就養(yǎng)成了這個德行，狗仗人勢，倚仗著自己的父親是當(dāng)官的，天不怕地不怕。同學(xué)們都在上課，我此行為肯定要影響課堂里的秩序。于是，王老師就對著我和風(fēng)細(xì)雨地說：“民，要不然這樣中不中，你很喜歡這個鐵環(huán)是吧？真喜歡的話我就送給你了，只管推到外邊玩去吧?！?br />　　 “當(dāng)真??？我最喜歡那個帶雙環(huán)的?！甭劼牬搜?，我興奮極了，二話不說就推著那個帶雙環(huán)的鐵環(huán)跑出了教室，一口氣就跑到了附近的李家村，好不逍遙快活……
　　 村子里的棗樹上結(jié)滿了棗，到了秋季棗熟了，村子里的棗樹幾乎被我掃蕩了一遍，最甜的棗還是寶奶奶家里的。每當(dāng)我爬到樹上去摘棗吃，寶奶奶瞧見了不但不呵斥，反而替我捏了一把汗，一驚一乍道：“咦——俺的小乖乖喲，可要抓穩(wěn)嘍，千萬別摔下來?。　?br />　　 至此，有事沒事我總喜歡往她家里跑。有時候還帶著一群小伙伴去玩耍，寶奶奶很大方，經(jīng)常拿棗給我們吃。小伙伴們經(jīng)常在她家院子里玩搬家家的游戲，打方格丟瓦片，跳皮筋踢毽子，寂靜的院子里時常充滿了歡聲笑語。
　　 寶奶奶堂屋正中央掛著一副年畫，年畫上是一只引吭高歌的雄雞。寶奶奶說，這只大公雞可不是一般的雞，是辟邪之物，一般的小鬼見了都不敢進(jìn)門……
　　 二
　　 時光如梭，一眨眼的功夫又過了一年，又到了臘月間。村里莊戶人家里都沒了鍋碗瓢盆，都被收走大煉鋼鐵去了。沒了做飯的家伙什，大家只能到村隊部里去吃大鍋飯。父親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家了，隱約聽奶奶和母親偷偷嘀咕，說他可能犯了什么錯誤，偷偷跑到新疆去了……
　　 村支部為了讓大家能過個好年，專門殺了一頭干不動活的老黃牛。把牛大卸八塊后清燉熟了，然后讓大家排隊領(lǐng)取。每個村民包括小孩在內(nèi)，每人一個白面饅頭，外加一碗牛肉湯。王大胡子叔叔撇著大蛤蟆嘴笑道：“龜孫貨，大伙瞅瞅這塊牛肉，還沒有老鼠的大腿粗哩，掖吊去吧，看能不能塞滿俺的牙縫。哈哈哈，不管咋著，也算不孬啊，總算是吃到牛肉了。”
　　 王老師蹲在灶臺旁邊，慢條斯理地喝著牛肉湯，然后咬了一小口饅頭細(xì)細(xì)品味咀嚼著，熱得滿頭大汗，似乎挺享受。
　　 寶奶奶拄著拐棍排到了近前，把瓷碗伸了過去。村婦聯(lián)主任張金鳳吼道：“你不中，不中不中，地主婆子沒這個權(quán)力，快點滾回去吧，這兒哪有你的份??？快點走吧，走吧走吧，真煩人！”
　　 寶奶奶顫顫巍巍端著碗說：“她金鳳大姐，是，是俺春力兄弟喊俺過來打飯哩呀，都是一個村里的，恁孬好給俺盛點兒中不中？”
　　 張金鳳不耐煩吼道：“地主婆子，你聾了是吧？！一個快死的地主老婆子，難道你聽不懂人話嗎？俺將將說過了，年飯沒你的份，識相的快點滾！大過年的還想挨批斗是不是？”
　　 李會計見寶奶奶實在可憐，正欲給她打飯時，張金鳳又呲牙咧嘴吼道：“李會計你想弄啥？俺說不中就不中！誰敢給她打飯試試，階級斗爭的覺悟性都跑到哪里去了？真是的！”
　　 寶奶奶委屈極了，嘴撇著眼淚汪汪地扭頭磨嘰著小裹腳走了。我實在看不下去了，于是就犯了渾，麻利地抓了一個饅頭，又搶了一小塊牛肉撒丫子就竄了。張金鳳懵了，吼叫著：“這個小王八羔子呀，啥時候還學(xué)會搶人啦？站?。∧憬o俺站?。　?br />　　 我母親排在隊列里，冷冷道：“張金鳳你想弄啥？跟一個小孩子置氣，有勁嗎？”
　　 張金鳳見是我母親只能打住了，笑瞇瞇道：“老王嫂子，恁可別冤枉俺呀，俺可不是吼恁孩哩。不信你瞅瞅，恁孩肯定是送給了那個地主老婆子哩。”
　　 我跑到寶奶奶近前，把饅頭和牛肉放到她的碗里，說：“奶奶，你別搭理她，趁熱吃吧。誰再敢欺負(fù)你，看俺不敢打死她個鱉孫不可！”
　　 寶奶奶說：“民，咦——，為了俺可別去招惹她個母夜叉呀，誰不知道她是生產(chǎn)隊里的紅人，連村長王春力都怯乎她哩?！?br />　　 “怕她個鴨子毛！”我不知道從哪里來的自信。
　　 寶奶奶眼含熱淚，端著飯碗杵在那里凝視著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三
　　 一九五九下半年，村民們都斷了糧食，鄉(xiāng)政府也無能為力。饑荒就像黑壓壓的烏云，鋪天蓋地壓了過來。人們怨聲載道，都埋怨說這個年景不好，遇到了過糧關(guān)大災(zāi)年！每家每戶沒有一粒糧食，實在沒有辦法，總不能坐在家里等死吧。于是，村民們只能到野外去挖野菜充饑，沒幾天野菜就被掃蕩光了。有些人餓急了眼，就去扒榆樹皮充饑。樹皮沒幾天也被扒光了，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樹干。村民們餓得面黃肌瘦，只能躺在墻根曬太陽。二孬蛋仰望著天空有氣無力道：“操他個祖奶奶，要是天上有架飛機飛過來，從飛機上掉下來幾個大饅頭，那可就得勁啦！”
　　 王新社說：“就是哩，就是掉到茅坑里，俺也敢吃……”
　　 秋后，田地里的莊稼早被村民們偷吃光了，可以說是顆粒無收。村支書聽人說單縣那邊有紅薯干販賣，就委托幾個壯勞力到那里去買些紅薯干過來。出發(fā)那天，幾乎所有的村民都溜達(dá)到村口去相送。幾個壯勞力推著獨輪車，唧唧扭扭地上路了。鄉(xiāng)親們伸長脖子張望著小車隊，期盼著救命的紅薯干早早歸來……
　　 紅薯干最終還是拉來了，數(shù)量不多，每家每戶只分了兩斤多?？芍^是杯水車薪，但總比啥都沒有強吧。母親到生產(chǎn)隊里去干活，在一間土屋子里，一群婦女用圍巾包裹著腦袋，把玉米桿送進(jìn)粉碎機里碾成淀粉，然后做成窩窩頭，每個勞力可以分到三個窩窩頭?；丶抑?，骨瘦如柴的母親把我拉到灶房里小聲說：“俺的小乖乖，快餓死了吧？快點吃，別讓人瞅見嘍?！?br />　　 兩個妹妹餓得面黃肌瘦，奄奄一息。小妹蘭玉坐在小板凳上搖晃著哭泣著：“打飯去，打飯去啊，啊啊啊啊……”二妹張嘴大哭著，眼淚都快哭干了，兩歲多的小娃娃懂什么呀？
　　 我硬推給母親一個窩窩頭，然后拿著兩個窩窩頭跑到兩個妹妹跟前，給她們每人分了一個。兩個妹妹見了心花怒放，幾口就吞了下去。母親望著我眼淚汪汪，卻無話可說。
　　 母親上班后，我盡其所能，跑到野外去尋找可食用的食物，光禿禿地哪有啊。滿地遍野除了土坷垃啥都沒有。我靈機一動，何不去捉幾只青蛙給妹妹烤著吃呢？于是就跑到池塘邊上去捕捉青蛙和泥鰍。運氣還不錯，開門紅，居然捉到了五只青蛙，回來后把青蛙去頭去皮去內(nèi)臟，點燃了灶火，然后撒點鹽炙烤起來，烤熟了，灶房里彌漫著久違的香味。兩個妹妹垂涎欲滴，毫不客氣地吃了起來。望著心滿意足的妹妹，我頓時心花怒放！
　　 后來再接再厲，繼續(xù)去捕捉青蛙和黃河里的大鯉魚。捉得多了自然要送給寶奶奶一些，就這樣瞎折騰著，熬過一天算一天。
　　 一九五九年春末，西藏叛亂，我兩個姑姑是民兵，被派遣到西藏去平覆叛亂。政府眼看著鄉(xiāng)親們饑餓難耐，朝不保夕，就下達(dá)了一道命令，凡是家里有民兵進(jìn)到西藏的親屬，按照政策就可以隨軍去西藏，其目的無非就是讓我們這些有條件的躲出去逃個活命。沒有條件的只能對不起了，去不成。
　　 臨走的那一天，村子里的父老鄉(xiāng)親們都聚集在村口，有的人痛哭流涕，難舍難分。寶奶奶也拄著拐棍步履蹣跚來到了村口，她誰都不搭理，直接一把摟住了我，眼淚汪汪道：“俺的民，你這一走啊，恐怕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的寶奶奶了，嗚嗚嗚……”
　　 我人小鬼大，說：“寶奶奶，你等著，我給你存好多好多的大饅頭，到時候送給你吃?！?br />　　 寶奶奶撫摸著我的臉頰，眼淚婆娑。
　　 醬紅色的公共汽車開到了近前，大勢所趨，只能和鄉(xiāng)親們依依惜別……
　　 我從車窗口探出腦袋朝著寶奶奶嘶喊：“寶奶奶，你可要等著我呀！”
　　 經(jīng)過了幾天幾夜的顛簸，最終到了甘肅南部地區(qū)，再往前走就入藏了。第一站是“錯木愣嘎村”，此村座落在大山下，石頭壘得房屋里面幾乎是空的，多部分藏民受反動暴徒的蠱惑，都躲到深山老林里面去了。時而可以聞聽到大山深處炮聲隆隆，硝煙彌漫……看來，解放軍戰(zhàn)士在前方正與暴徒浴血奮戰(zhàn)。作為后方的村民們在民兵的保護(hù)下，拿起武器進(jìn)入了戰(zhàn)斗狀態(tài)。
　　 過了半個多月，村民們遷入了西藏區(qū)域，來到了風(fēng)景如畫的“嘉門關(guān)”，此處是一個風(fēng)景優(yōu)美而又幽靜的小鎮(zhèn)；多座樓閣寶殿古香古色，畫梁雕棟；四面環(huán)山，山高林密。清晨起來舉目遠(yuǎn)眺，群山峻嶺云霧繚繞，虛無縹緲，好一個神仙居住的好去處……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之間又到了大年三十，村支部給每戶發(fā)放了一口袋青稞面和一坨酥油，這些對于我們來說可是個稀罕物件。自從來到了西藏，吃得是政府下?lián)艿碾s糧和少量的細(xì)糧，除此之外，房前屋后種植了蔬菜，再加上滿山遍野可食用的野菜，總之，餓不死人了。
　　 我和幾個小伙伴跑到山坡上去游玩，山崗上布滿了青草和植被，無意間發(fā)現(xiàn)草叢里有一頭死牛的殘骸，估計是被狼咬死后吃掉了，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我急忙跑回家里拿了把小刀過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剝削下來一碗碎肉。然后興高采烈地跑回家中，母親和奶奶，兩個姑姑們見了自然是喜不自禁，接著就把那些碎肉清洗干凈后清燉了。
　　 鍋里彌漫著久違的馨香，我們這些小饞貓盯著翻滾的牛肉，口水都快止不住了。奶奶是個老戲迷，逼迫我小姑清唱一段豫劇開開心。小姑十七八歲，模樣長得很俊，在鄉(xiāng)豫劇團里飾演過花旦。小姑卻扭扭捏捏，既害羞又不想唱。奶奶頓時來了脾氣，怒目圓睜，小綠豆眼能噴出火來，呵斥道：“你個小王八死妮子，把你養(yǎng)大了哈，翅膀硬了是不是？還敢頂撞你娘，不唱試試看，看俺不敢打斷你的狗腿！唱不唱？不唱試試看！”說著就輪起掃帚追打著小姑。小姑抱頭鼠竄，最后還是繳械投降了。抽泣著，梨花帶雨地哼唱起來：
　　 想當(dāng)初孫飛虎圍困寺院
　　 老夫人你慌忙中發(fā)出謊言
　　 誰能夠退賊兵除去災(zāi)難
　　 你情愿把小姐是許配姻緣
　　 有無有呀老夫人
　　 ……
　　 奶奶高興瘋了，拍著巴掌咧開沒有牙齒的嘴巴，笑得是前仰后合：“哈哈哈……真得勁啊，不中不中，再唱一段，再唱一段……”
　　 一九六零年的大年三十就是這樣度過的，雖然沒有大魚大肉，但有了糧食吃，終歸是餓不死人了。
　　 后來有人收到了家鄉(xiāng)的來信，說寶奶奶，菊奶奶，還有那個愛說笑話的王大胡子叔叔都餓死了……
　　 2022.11.1于烏魯木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