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洼地(小說)
兩千多年前,中原有個大沼澤,東西長八十里,南北寬六十里。沼澤中有沙洲、水坑、泥潭,上下二十四浦,津流涇通,淵潭相接,各有其名。茫茫大澤,一望無際,煙波浩渺,云遮霧罩。湖中有各種魚類棲息,岸邊叢林密布,蒿草叢生,各類珍禽異獸在此繁衍生息。
開始,沼澤周邊三三兩兩住著一些人家,他們既捕魚打獵,也開荒種地。沼澤坑坑洼洼,水坑可逮魚,高地可種谷,只要不是天災人禍,找一片高地,用镢頭刨刨整理一番,除去樹叢雜草,灑幾把種子,秋后收些稻谷,打打揚揚,揉揉搓搓,除去秕糠草籽,碾碎和小魚小蝦拌拌蒸煮,生活過得雖不富裕,倒也過得自由自在。
后來,幾經(jīng)變遷,幾條河流在這里匯合,形成了一片肥沃的沼澤,草兒青青,森林茂盛,百鳥群棲,禽獸聚集,一個個村莊逐漸形成,散布在沼澤周圍。
一日,一位須發(fā)皆白云游四方的道人來到此地,圍沼澤走一周后,站一個沙丘上,面向西北,背向東南,俯瞰目中景色,點點頭說,此地風景物貌,叫圃田澤吧。
于是,圃田澤這個地名就叫起來了。
最早的時候,圃田澤的東南,住著一戶人家,男人名叫列一農(nóng),女人名叫列韓氏。他們來這里多少年了?他們也不知道,反正從小就和父母在這里。他們耗盡力氣和光陰,開墾了這片不會輕易被人奪走的土地。這里有水有草,有土地可種莊稼,有湖泊可捕魚捉蟹;盡管小魚小蝦拌面少油沒鹽,卻是純天然食物。還有空氣,這里的空氣雖然一年四季都彌漫著草腥味、水腥味,他們聞慣了這味,他們覺得很踏實。真的,從他們這里往南走十幾里就是黃土高塬,這家男人去過的,他覺得那里空氣很干燥,如果有風刮起,黃沙便狂歡亂舞迷得人睜不開眼,嗆的人喉嚨眼里直發(fā)癢,癢得很了,就想嘔吐。
大自然是美麗和慷慨的,只要你真心待她,她就會給你無私的回報。
對一個農(nóng)民,能過上這樣的生活,也算安居樂業(yè),只是讓這對夫婦美中不足的是缺少一個兒子。四十了,他們倆口子都快四十歲了,還膝下無子。
老天爺,什么時候讓俺有個兒子??!
夫妻倆沒少求神拜佛乞求上蒼。
這天夜里,夫妻倆人又是一陣念叨,而后相互安慰歇息。剛要入夢,忽然密密麻麻的一天星星不見了,只聽院子里“咔嚓”一聲巨雷響過,一道閃電從窗而入。啊……女人嚇得尖叫一聲,兩手抓住被子蓋在頭上。雷聲過去,閃電消失,一切都恢復了平靜。男人忽然想起了什么,用腳蹬蹬農(nóng)氏問她叫啥,女人沒有回答。男人急忙從床這頭爬到那床那頭抱起女人,問,你叫啥?剛才你叫啥?女人沒動也沒問答。男人有些慌了,他感覺發(fā)生什么了,用力??女人:你咋了,你是咋了?你別嚇我呀!男人的聲音都變了。男人聽說龍抓人的事。只要雷一響,就把人的魂抓去了??蛇@都是抓那做了壞事、昧了良心的惡人。惡人惹怒了上蒼,老天爺才會派龍來抓他懲罰他。女人是個老實本分的人,心底善良,敬天敬地,沒做過壞事。男人正不知所措,聽見女人長長“吁”了一口氣睜開眼。她看著抱緊自己的男人說,你這是咋啦?男人說,我剛才叫你,你怎么不吱聲?我嚇壞了。嗯……女人好像經(jīng)過一頓長途跋涉,經(jīng)過了一場激烈運動,很疲倦地說,剛才雷聲一響,我看到一道閃電從窗而入撲到我懷里,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F(xiàn)在我只覺得渾身無力,困……
哦……
這時,男人抬頭望望,窗外,定格在窗欞內的那顆啟明星正亮的耀眼,大地一片沉寂,他有些疑惑了,心里說,這天怎么變化這么快?
兩個月過去了。這天上午,男人在院子里劈柴。
天氣很好,金色的陽光雖然很強烈,像帶著火焰來到大地,但是太陽是那種友善的姿態(tài),它把院子照得很有生機,門上、墻上、窗戶上,連放門旁邊的籃子上,靠墻立的镢頭上都踱上了金,閃著耀眼的光環(huán)。男人穿一件灰色半截袖布衫,敞開著懷,陽光撲在他紫紅色的胸膛上,把他健壯的胸肌照得發(fā)亮,一層細密的汗珠正在聚集,有一片匯集后形成一條小溪流下來。草葉、草粒、塵土驕傲地立在他粗硬的頭發(fā)上,完完全全是一個樸實的農(nóng)夫形象。
這時候,女人跨進院子。女人長的有點粗糙,一看就是一個樸實的鄉(xiāng)間女人,一頭黑發(fā)盤在腦后,像一個圓圓的盤子,中間插一銀簪,不使頭發(fā)披散開來影響做事。面色黧黑,兩眼細長,兩道彎眉,穿一件寬松的灰藍色大布衫,一條黑色大腰褲。她跨進院子的時候,兩只手還拿著兩個毛桃,其中一已經(jīng)啃了一半。男人看到女人手里的桃子,直起身,扔下手里剛破開的劈柴,笑了,說,饞了,吃毛桃?那中吃呀?
女人笑笑,沒有說話,露出的牙齒上還沾著一塊青色的桃皮。她把啃完了的桃肉的桃核扔掉。這是她跨過兩道河溝才摘到的,這些日子她特別想吃點啥,尤其想吃酸的,而且出現(xiàn)干嘔,她明白了,她有了。這時女人來到男人身邊,她對男人說,我有了。男人不明白,問,什么有了?女人往男人的眉頭點一指頭:有孩子了,我們有孩子了。
有孩子了?
男人很快明白了,上前抱著女人,高興地在院子里轉了幾個圈。
女人說,放下,放下,別弄到孩子了。
男人拍拍頭,忘了忘了。隨后仰頭對著蒼天大喊:我們有孩子了,我們有孩子了……
可是,孩子的出生并不正常。俗話說,十月懷胎,一朝分娩。一年過去了,女人沒有生;兩年過去了,孩子還沒有降生的跡象。三年了,快三年了,雖然女人身體沒有出現(xiàn)什么不適,還是沒有生,夫婦倆擔心起來,特別是水花,早也祈禱晚也祈禱:孩子,孩子,你快出來吧,你快出來吧。而且她問了接生婆,怎么才能快點生上。有經(jīng)驗的接生婆告訴她加快胎兒出生的辦法,但是按照對懷孕女人的要求進行活動都不見效。
這對已到中年的夫婦就天天許愿,天天燒香,祈求上蒼開恩,給玉皇大帝許愿,給送子觀音許諾,讓他們的兒子早日降臨,如何如何孝敬他們。
盼啊盼啊,終于盼到孩子降生這一天。
這時季節(jié)已到秋天了。
一個清晨,天陰的很重,天空中濕漉漉的,好像隨便撈一把就能擰出水來,圃田澤成團成團的大霧在翻滾著,女人感覺身子有了變化,要生了,男人急忙找來了接生婆。
男人把接生婆需要的熱水,盆、剪刀、準備齊后,接生婆就把男人攆到了門外,要男人在外間等著。不久,里面?zhèn)鞒雠泥秽秽唤新?,和接生婆嚴厲的訓斥聲:用勁,用勁,你這順產(chǎn),別害怕,別害怕……用勁……男人在外間踱著步,不時往里望望,其實他什么也看不見,一堵高梁桿子夾起的籬笆墻把里面全隔開了。他望望門外,天好象要下雨,匯集在一起的濃霧來回翻卷著,很快變成毛毛細雨了。男人的心里更加焦急不安。生孩子這么難……可別出什么事呀。男人在心里祈禱著,給女人用著勁。
終于,屋里傳來嬰兒哇哇的哭聲,開始聲音有點弱,很快,哇,哇……哭聲變得清晰了,聲音也變大了。
接生婆喊男人了:過來吧,你得個大胖小子。
男人來到里屋,他看到女人臉色潮紅,兩眼含笑,疲倦地歪歪頭示意他看看身旁的孩子。他俯下身來,正要好好看兒子,兒子睜開了兩眼,眨了一下,叫了一聲:爹。
這一聲,爹。男人愣了,女人怔住了,接生婆吃驚地說,這小毛孩會叫爹了?奇了怪了,我接生那么多也沒有見過生下就會叫爹……
停了片刻,男人像是悟出了什么道理,
男人對女人說,兒子在你肚子里都長三年了。三年,三年在你肚子里都學會了。
女人幸福地笑了。
生過孩子的女人笑起來很好看,臉上的紅潤還未褪去,笑時露出兩排牙齒,雖然有黃銹,卻很協(xié)調。
接生婆讓男人把準備好的艾葉熬成湯當藥給女人喝了,又用艾葉泡的溫水給嬰兒洗了身,放在女人身邊,從四方桌上拿過主人給的禮錢往衣裳兜里一裝,囑咐幾句,又說了句客套話走了。
這時候,女人想起什么,給男人說: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男人撓撓頭,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拍腦袋,說,差點忘了。前些天,我在湖邊遇一個云游道人,見我,要給我相面,問我的生辰八字,說我神農(nóng)氏家要出貴人,并且給未出生的兒子起了名字。他一再囑咐我,說,你姓列,你兒子就叫列御寇吧。
御是指能駕馭一切、治理、統(tǒng)治,寇指賊盜,賤寇。列呢,也就是勒,大事小事,好事壞事,都能勒住。勒就是制止,懸崖勒馬,回頭是岸。雖然男人不太懂這些字的含意,但他知道這個名字的分量。
女人輕輕地說著:御寇,御寇。好,我的兒子就叫列御寇。咱列家后繼有人了。
女人剛說罷,屋里突然明亮起來。往窗外望去,云開霧散,艷陽高照,而且天上白云片片,一道彩虹橫跨東西;群群小鳥飛進院子,撲向窗戶,圍著門口,吱吱喳喳。一陣南風送來一股花香,屋里屋外,香氣襲人。周圍鄰里紛紛前來賀喜。
有人祝賀說:列家添了男丁。
有人祝賀說:圃田澤降生了貴人……
這個家有了兒子,也給這個家增添了希望,增添了快樂。列一農(nóng)夫婦當成心肝寶貝,幾乎寸步不離。兒子剛生下來還不會走路的時候,他們夫婦就帶著兒子,去地里割草,去湖邊捕魚,到地里收割莊稼。他們把編織的吊床兩頭系在兩棵樹上。溪水潺潺地流著,小魚歡快地游著,碰到樹叢小草擋住了,用力甩甩尾巴,撲啦啦濺起幾朵水花,穿過草叢游到深水去了。列韓氏一邊干活,一邊逗兒子玩。搖搖吊床,給兒子哼哼不押韻的兒歌:
孩兒乖
孩兒嬌
孩兒聽話快睡覺
風停了
雨住了
黃黃日頭出來了
玉帝笑
娘娘喜,
一道圣旨
封蟒袍
小御寇好像聽懂了娘的話,轉轉絨毛腦袋,娘伊,娘伊,叫叫,笑笑;咯咯咯,呱呱呱,聲音清脆悅耳。娘用手點點兒子白嫩的小臉,親一口:乖兒子……歌聲、笑聲,圃田澤里的樹,圃田澤里的水,圃田澤里動物都聽到了。小鳥嘰嘰喳喳地一叫,小蟲、蛐蛐,就跟著叫起來:咕咕咕,蛐蛐蛐,圃田澤瞬間沸騰起來了。
小御寇七個月就能走了,他像小企鵝一樣一歪一歪跟著爹娘,爹娘要扯著他,他擺擺手,小大人一樣:我自己走,我自己走。聽著稚嫩的童音,夫婦倆相對看看,笑了,就由他了。
小御寇到四五歲,已經(jīng)能跟爹到湖中捕魚,池塘逮蝦,田地拾谷穗,用棒捶捶谷子,做飯燒火,家里地里,所有活都能干了。見過列御寇的人都說他是神童。有一天列韓氏帶兒子走親戚,這家是給小孩擺九,屋里屋外,整個院子,擺了幾十桌??煲喜说臅r候,來了一個獵人,來了一個漁夫。獵人帶來幾十對大雁,漁夫帶來幾十條黃河大鯉魚。主人很高興,吩咐廚房,拿去烹調。同時,他心中很感觸,說道:天待人,真優(yōu)厚極了;特地為了我們的人,生出五谷來,生出種種蔬菜來,生出種種魚鳥來,供我們食用。我們人,真是天之驕子,真是萬物莫貴于人。
所有來客,聽了他的話,都點頭稱贊,只聽得一片“是是是……”的聲音。
這時坐在凳子上,頭歪在娘懷里的列御寇站起來,左手背在背后,右手在胸前比劃著,站到了中央,像小大人一樣,大聲對主人說:你的話不對,照我看來,人和萬物,同生在天地之間,都是同類,并沒有貴賤之分。只因為體力有強弱,智力有高低,于是大家我克你,你克他,我吃你,你吃他。并不是為了你,也并不是為了我,才生出來他來給你吃的,也并不是為了我,才生出你來給我吃的。我們人,也不過靠了我們的體力和智力,取可吃的吃。并不是天為了我們人,才生出五谷、疏菜、魚鳥這些東西來的。并且,蚊子,蚤虱常來吸人的血;狼、老虎,常來吃人的肉。難道為了蚊子、蚤虱,為了狼、老虎,才生出我們人來的嗎?
小御寇一開口,全場人吃驚地盯著他,聽他說的有理有據(jù)都驚呆了,全場雅雀無聲。他的話剛落音,有人鼓起掌來,接著在場的人都鼓起掌。門里門外、院子里,一片掌聲和贊揚聲。這時有人問:這是誰家的孩子?懂這么深的道理。有人回答說,圃田澤列一農(nóng)的兒子列御寇。這人說,了不起,了不起!有一個胖胖的婦女低下頭壓低聲對身旁的人說,聽說這個孩子在他娘肚子里三年才出生。哦?一個瘦點的瓜子臉婦女驚奇地叫道:在娘肚子里三年?一個婦女拉了她一把說:小聲點。瓜子臉女人看看不遠的列韓氏,伸伸舌頭,忙用手捂住臉。
列韓氏把兒子拉到懷里,關切疼愛地說,寇兒,別胡說了。但一臉的喜慶,可以看出她掩飾不住對兒子的滿意。列御寇仰臉望著娘,說,娘,我沒胡說。列韓氏只是抱緊兒子,臉在兒子的頭上摩擦著:嗯嗯……俺兒子說的對,俺兒子說的對。
主人很開明,走上前拉過小御寇,向大家招招手,賓客們的議論聲,吵吵聲停了下來。主人高聲說,這孩子說的對,我佩服……主人的話音剛落,又響起一陣“嘩嘩嘩”熱烈的掌聲。
這時小御寇回身撲在娘懷里,胖乎乎的圓臉出現(xiàn)羞色,看著娘,倒有點不好意思了……
后來,到了天寶元年,唐玄宗策封列御寇為沖虛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