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天道(小說)
一
“站住,站住,站住啊,還沒給錢……站住啊……”
臨近中秋的一天,也就是農(nóng)歷八月十三這天的上午。新建路素素水果店老板娘素素,奔跑在大街上追著一輛白色小車呼喊。喊聲急促而疲憊,路上的行人停下來用奇怪的目光看著,有的掩嘴偷笑,有的看向前方,還有的咂嘴。他們大概都明白了原因:素素又被坑了。確實是被坑了,素素即使長了飛毛腿也難以追上跑車。她眼睛盯著前方,蹲在街頭喘氣?!盎厝グ?,人家走遠了?!边@時候,朋友賈先過來勸她。素素一雙大眼睛哀傷地看著一輛接一輛的車追趕著白色小車消失,素素絕望的淚水流下來,似一腔苦水溢出。素素望著賈先,賈先躲避著素素的目光。素素猛然抓住賈先的胳膊:“先姐,你認識那個戴墨鏡的女人不?你也看見了,五百多啊,我小本生意虧大了?!辟Z先推開素素搖搖頭?!拔夷恼J識啊,走了,快回去?。 辟Z先起身離開,素素看著她有種怪怪的感覺,也說不上來。素素回憶那個戴墨鏡的女人好像哪兒見過?又想不起來,使勁想還是想不起來,整天花花綠綠的女人見多了,不想了。大腦回放電影似地想著剛才的情景:戴墨鏡的女人打開禮盒蘋果看質(zhì)量,不住問價錢。正好賈先買禮盒火龍果,賈先一個一個打開禮盒看過,說這兒有一點擠壞,那兒有一點受熱。戴墨鏡的女人說:老板,快,快給我上好貨,我要十箱。素素心中大喜,攬住了大顧客。每箱單個賣六十,戴墨鏡女人要十箱算五十吧!女人說放車上給錢,這時候車上下來一個男的幫忙抱箱子。自己也要幫忙抱箱子。賈先拿起一個火龍果擋在自己面前說:素素,便宜點賣了吧,再放不住了,你就照顧照顧我,這箱火龍果我要了。我還想要其它,我是你的老朋友,也是老顧客,嗨嗨!行,你抱走吧!大概十分鐘時間過去了,猛然想起戴墨鏡的女人沒給錢……想過后,素素目光盯著賈先的背影,想起剛才就是給她挑貨讓那個戴墨鏡的女人有機可乘,她怎么走了?“先姐,先姐,你不是要火龍果嘛,怎么走了?”素素追上賈先,賈先說不要了,家里還有事,回去了,改天吧!素素幾乎是預料到結(jié)果的。之前,賈先來店里買水果刻意拖延時間,她站在一排紅的耀眼的蘋果前挑來挑去,這個有疤痕,那個有蟲窩,要不掐一指甲,從來沒有痛痛快快過一次。直到最后問價錢,又嫌棄太貴,三個字:“吃不起”走人。素素看在朋友份上把那些瑕疵大的顧客挑剩的或被她掐過的給她幾個,她舔著臉說幾句好聽的。
素素從來到這里開店的那天起,就對任何一個顧客充滿熱情。確實,毫不夸張,就是那些帶孩子的顧客來了,不是揪一串葡萄就是拿起一個水果啃起來,不管貴賤,蘋果也啃,芒果也啃。顧客就是上帝嘛!秉著對“上帝”的熱誠和真摯,素素從來不阻止,反而隨和地說一句:沒事,讓孩子吃吧,嘴是???,越吃越有。有些女顧客為了讓孩子吃好,故意問著問那,你家水果哪兒進的,蘋果甜嗎、橘子酸嗎、冬棗脆嗎……等。她不厭其煩地回答上千種問題:可“上帝”也有不盡人意之時,把素素捉弄得暈頭轉(zhuǎn)向,懷疑人性。
素素拖著一雙疲憊的雙腿回到店里,十二歲的兒子問:“媽媽,追到了嗎?”素素說追到了,孩子,不用操心,沒事,有媽媽哩!回去不要告訴姥姥姥爺。素素說這話的時候躲閃著兒子。兒子虎虎從媽媽的眼神中看出撒了謊。目光盯著媽媽,還想說什么?素素摸著兒子的頭笑了笑:“兒子,回家,媽媽提前給你包餃子。”兒子高興地跳起來:“好咧,回家!”兒子興奮的表情讓她只有幾秒忘記眼前發(fā)生的不愉快的事,嘴角一個微笑過后,忍不住重新想起那些過去的事,那些記憶會揪痛她:兒子三歲的時候丈夫離家出走,生活的重擔全部壓在素素身上,上有老下有小,既當?shù)之攱?,日子緊巴巴的,吃餃子是奢侈的事,一年只有在春節(jié)和中秋節(jié)才有餃子吃。不想了,想起就讓素素鼻子酸酸的,她摸了一把臉拉著兒子要回家了。一路上她拉著兒子,大一步小一步的;自從來到這里開店,從來沒有這么早關過門,母子中午飯都在店里做。何況臨近中秋。
早上陽光還燦爛地笑著,轉(zhuǎn)眼愁眉不展,秋風一陣一陣的,招來一波一波黃云鋪滿天空。素素抬起頭看看天空,又低頭趕路。要下雨了,沒有一點征兆啊,就下下來了。那雨如牛毛,花針,細絲,裹著一絲的寒意,一絲的悲涼。
超市買了蔬菜和豬肉,拉著兒子匆匆忙忙往回趕?!皨寢?,媽媽,走錯了,我們家在那兒!”
兒子突然提醒。素素才抬起頭張望四周,原來走過了頭,自己家住龍灣小區(qū),怎么走到郊外一處小別墅附近,再看,這不是好友賈先的住處嗎?賈先丈夫是開花卉大棚的,在郊外買了地皮,大棚花卉很火爆,沒幾年就蓋起了小別墅。賈先買地皮的時候還向素素借過錢,那時候白獲和素素開著三輪車走街串巷賣水果,孩子小,手里有點積蓄。她苦笑一下,拍了拍自己腦袋:這是怎么了,唉!素素啊素素,腦袋進漿糊了。她拉著兒子轉(zhuǎn)身走了十幾米,身后一輛白色小車喇叭長鳴,爾后停在賈先的大門口。她轉(zhuǎn)身看到車上走下一個女人,看衣服好像就是買水果沒給錢的女人,再看小車也是白色的。哦,莫不是就是這個女人?賈先認識?不可能,賈先說不認識,賈先是好朋友,不可能騙人。再說,白色小車多得是,自己又沒有記下車牌號。素素胡思亂想一通拉著兒子快步離開。
二
“咦,素素這么早回來了,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媽媽一臉不解。爸爸也用質(zhì)疑的目光盯著女兒?虎虎擠在姥姥和姥爺身體的縫隙間,對媽媽的承諾充滿快樂,他高聲說:“姥姥,姥爺,我媽媽今兒早早回來給我包餃子。”
“是嗎?”
姥姥接過素素手中的蔬菜和肉,望著素素,素素也望一眼老母親,擠出一絲牽強的笑,趕忙說:“媽,后天就是中秋了,我們今兒就吃一頓餃子,平日里總是忙這忙那的,沒時間陪孩子和您二老……”素素感覺喉嚨卡了石子,說不下去了。她轉(zhuǎn)身進了廚房,扎了一條藍色方格的圍裙,忙乎起來。媽媽只需看一眼素素的臉,就知道了女兒這一天生意好壞的一切消息。老人了解自己的女兒,從來不在父母面前說過抱怨的話,哪怕天大的事自己扛起。媽媽也不說話,默默地幫女兒洗菜剁肉。
“虎虎,今兒店里顧客多不多,怎這么早回來了?你媽真是為了給你包餃子吃?”姥爺坐在客廳拉著外甥的手問。
“姥爺,我媽媽今兒賣了好多水果沒要回錢?!?br />
“為啥?”
“跑了!”
“怎就讓跑了?有這事?”姥爺幾乎從沙發(fā)上跳起來,差一點摔倒,虎虎趕忙扶了一把。壓低聲音:“姥爺,姥爺,不能讓我媽媽聽見?!?br />
“唉,現(xiàn)在的人怎么了?”姥爺又坐到沙發(fā)上,唉聲嘆氣。
廚房的門正對客廳,姥爺外甥的對話廚房的母女二人聽得一清二楚。媽媽看向女兒,發(fā)現(xiàn)素素筆直地站著發(fā)呆,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被罰站。煤氣開得很大,藍色的火苗吐出長長的舌頭,開了的水溢出來,發(fā)出呲呲的聲響。“素素,火太大,素素!”母親提醒?!芭丁彼厮鼗剡^神,擰小了火,對媽媽笑笑,一副過了火候的謙和樣子。又探著腦袋向客廳望,看到老父親坐在沙發(fā)上呆呆的,她忍不住心酸起來。這時候,媽媽顫顫地問一聲:“素素,真的讓人坑了?多少?”素素機械性地煮餃子,一聲不吭。發(fā)呆的父親起身徑直朝廚房里奔??吭陂T框上:“素素,你這孩子,有事說嘛,我和你媽媽睜著眼就是你的靠山,啥事也不要一個人扛著。就像以前……”
“吃餃子了,吃餃子了……”素素撈起一盤餃子放在餐桌上,盤里的湯溢出流在手上,她在圍裙上擦擦手,再取出碗筷放上來。
媽媽怪怨地看一眼爸爸:“坐過去吃吧,說的話大,孩子能靠我們啥?就剩一把老骨頭了,還把你能耐的?!?br />
“你這老太婆,連個話也聽不明白,我們還活著,給素素出個主義啥的,這孩子也是的,有啥事都藏著掖著,就像白獲那事……”
“爸爸,爸爸,您愛吃的蒜泥,辣椒,韭菜花!”素素趕忙把一系列調(diào)味推在爸爸面前,老父親咽下后面的話,搖搖頭,又是一聲嘆息:唉!
素素忙著給父母、兒子夾餃子,母親望著女兒,淚光閃爍著。素素內(nèi)心最激烈身體卻最穩(wěn)妥,夾罷餃子,她像定海神針一樣端坐在餐桌前,低頭將一個餃子送到嘴里,眼淚唰啦啦地和碗里的調(diào)味調(diào)在一起。
五年前,初冬來臨,樹葉枯黃,素素隨愛好畫畫的丈夫搬到城里租房住,目的是丈夫業(yè)余學習畫畫方便點,孩子長大上學也方便點。村里搬到城里生活,素素感覺一切新鮮,在外做點賣水果的小買賣,回家便把家打理的井井有條,日子過的有滋有味。
一天,素素突然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女人說:我愛上你的男人了,讓位吧,你不配擁有這么優(yōu)秀的男人……后面的話素素沒有聽清楚,她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素素趕忙給丈夫白獲打電話,質(zhì)問丈夫,丈夫說有事回去說。好不容易等回了丈夫,后面跟來了一個年輕漂亮女人,素素一怔:“你,你是誰,你來我家干啥?”丈夫白獲輕視地看了素素一眼,拉著女人坐在沙發(fā)上,擦了擦茶幾上的水杯,倒水,上水果,面前放了手紙。為女人服務好一系列,抬眼看看素素:“素素,你也看見了,我們離婚吧,孩子歸你,房租我出,你還住著,我也夠意思了?!卑撰@說著拉住女人的手,女人順勢靠在白獲肩頭。素素渾身抖動,把眼睛移向窗口,感覺一陣陣胃酸直沖嗓子眼,咽了咽口水:“我壓根就不該隨上你來城里租房住,終于知道你來城里今天開畫展,明天見高人,原來你早有小三了。白獲懷里的女人跳起來,白獲一把按下去:讓她說,黑的說成花的我也要離婚,何況你也說不出花樣來。說吧?白獲一只胳膊摟著女人,一只手給女人端起了水杯,翹起了二郎腿。素素看都不看,極力冷靜,目光依然望著窗外。開始時,她懷著僥幸的心里認為他們夫妻有了兒子,丈夫能迷途知返,一起培養(yǎng)兒子,一起孝順父母。到后來一切語言都是多余的。白獲不為所動,帶著嘲諷的口氣:你看看你,整天素面朝天,從來不打扮自己,真不知道你媽怎么那么聰明,給你起了一個恰到好處的名字。
“唰”一聲,素素轉(zhuǎn)身將一杯水倒在白獲臉上,白獲縮了縮脖子,摸了一把臉:“長本事了,誰給你的膽?”說著揮起手,素素伸出手擋住,一把將白獲
推倒:“你以為老娘怕你?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當初就不應該從農(nóng)村來城市支助你上學畫畫,不是老娘省吃儉用能有你的今天?老娘以前忍你讓你是為了這個家,為了我的兒子……”素素說不下去了。
一陣沉默后,白獲用拳頭砸了兩下茶幾:“啥都不想聽,你這潑婆娘白癡一個,形色男女都見過了,哪有像你這樣土氣的?我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我,你還是以前的你,我們已經(jīng)沒一點感情了,就像左手摸右手,連做愛的信心都沒有,看見你,我就熄了?!?br />
素素突然倒在沙發(fā)上,每一塊肌肉都在顫抖,緊接著轉(zhuǎn)化成一種無法克制的憤怒。她的手指摳住自己的長發(fā),她的嘴唇微翹,能聽得見牙齒咯吱咯吱的撕咬聲。她的每一下呼吸都伴隨著全身抽搐。
“我,我……我離!”她把頭抬起來,指著門外,“滾,帶著你的婊子滾出去,老娘再也不想看見你……滾!”
三
這樣的挫敗沒有打倒素素,離婚后她帶著三歲的兒子開起了水果店。自己租房住,搬出了和白獲一起租過的房子。兒子每每問起爸爸哪兒去了?她敷衍說出去打工賺錢了,以后有姥姥、姥爺陪你。她接過父母幫忙帶孩子。有時候她在那么多深夜里還是想起白獲,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有時候罵自己沒出息,想他干啥。白天從來沒有想起過,一個人像陀螺如此頻繁地轉(zhuǎn)動;進貨,賣貨。身子充實,靈魂多么空洞。唯有父母充滿憐惜,像安慰一個孩子一樣讓她再物色一個,她笑笑說:“有爸媽和兒子就夠了!”也是,當兒子考試成績每次都是全縣第一,填補了她脆弱而空洞的靈魂!
十五那一夜,月亮又圓又大,月光穿過陽臺的縫隙擠進來。仿佛要瞧一瞧素素心情怎么樣?素素正在茶幾上數(shù)這兩天的收入,不錯,十四、十五兩天收入兩萬多。她高興的雙手抱拳抵在胸口,暗暗祈禱日子越來越好——越來越好!忽而想起十三那天的事,一直沒顧上問。給賈先打個電話問一問,她拿出手機又放下了,大過節(jié)的,打擾人家不合適,算了,改天吧!
第二天一大早,也就是十六的早上,太陽剛剛從被子里探出臉兒,素素就開了店。中秋假期結(jié)束了,有接送孩子順路買水果的,現(xiàn)在的人講究新鮮,葡萄隔夜就扔了。還有買禮品合的?!跋冉?,先姐!”素素看到賈先送孩子上學返回來了。賈先兩條腿叉住電動車停下來?!八厮?,啥事?”
“先姐,我問你件事?”
“十三那天中午你家來客人了?”
“啥?”賈先看一眼素素,目光飄忽不定,“你,你怎么知道,我表姐來看我,現(xiàn)在的親戚多半不走了,表姐外地回來還念舊,看看我,怎么,你問這干啥?”賈先一只手握著把套,一只手伸進去探出來,反反復復。
“沒啥,沒啥,就是問一問?!彼厮匦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