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籮筐·歲月】老楚的心事(散文)
一
凌晨一點多鐘,老楚發(fā)了條朋友圈:想我媽了。而后點燃一根煙,從沙發(fā)上疲憊地站起來,輕手輕腳走到陽臺上。煙頭的紅光一閃一滅,打破著深夜的寧靜和深沉。
他不時回下頭,朝扔在沙發(fā)上的手機瞄一眼。手機無比安靜地躺在那里,沒有發(fā)出他期望的聲音,心里越發(fā)空落的如這無邊的夜空。他想與人說說話,想將母親的故事和他對母親的思念說給別人聽。不知過了多久,他慢慢轉(zhuǎn)身回到沙發(fā)上,拿起手機寫下一段文字:五十多年過去了,年輕時也許是忙碌,想媽很少,六十歲的我現(xiàn)在愈發(fā)思念母親,媽媽叫王芝蘭,聽姨說姥爺是在媽媽十三歲時就去世了。姥爺是搞教育的,開辦學校,所以媽媽小時候所受的教育很好,后來媽媽考上了女子師范,正是在讀師范的時候換上風濕性心臟病。
老楚父母生活在北方的一個小城,這里有著豐富的煤炭資源,用當?shù)厝说脑捳f,到處都是煤煙子,出門一趟,抹把臉準是一臉黑煤灰。生活在這兒的人們性格直爽火爆,如那燃燒的煤炭。老楚父親在煤礦上做技術(shù)員,母親畢業(yè)后做了一名教師,兩人經(jīng)人介紹相識。因彼此欣賞對方的人品和才氣,很快結(jié)了婚,兩人婚后住在一條離礦山很近的小巷里。老楚母親撐著一把陽傘款款從家里走出來,趕去學校上班。她燙了一頭時髦的卷發(fā),溫婉的面容因而多了一份倩麗,淺色的旗袍很好地勾勒出婀娜的身姿,高跟鞋踩在灰磚鋪就的地面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她微微低著頭,臉上帶著淺淺的笑。巷子兩旁坐了幾個女人,懷里奶著孩子的女人扯著嗓子和對面的女人聊著家常。對面的女人手里拿著針線在縫補衣服,不時抬頭應和著對方的話。他們的男人大多在煤礦上班,她們留在家里照顧家人的生活。老楚的母親從她們面前走過,和她們一一打著招呼,語氣隨和又親熱,沒有一點居高臨下的樣子,贏得了小巷里人們的喜愛和尊重。
老楚的母親患有風濕性心臟病,醫(yī)生建議她不要生孩子,不然對她和孩子都有極大的風險。她愛自己的丈夫,渴望有自己的孩子,她堅持生下了孩子,沉浸在初為人母的幸福和快樂中。然而這幸福的時刻又是如此短暫。
北方的冬天氣候干燥又寒冷,空氣里的煤塵又多。屋子里沒有暖氣,只生了煤爐取暖,呆在屋里要披了棉衣才不覺得冷。老楚的母親身體本就弱,每到寒冬便咳個不停,整個胸腔好像要給震破,針刺般的疼痛,她只能呆在床上,什么都做不了。都說吃酸梨能壓咳嗽,酸梨又是極便宜的,她不舍得買來吃,也不許丈夫去買給她。家里的牙膏換成了牙粉,只為能省下點錢給孩子做手術(shù)。孩子生下不久查出患有先天性心臟病,這個結(jié)果幾乎將她打倒。從那時起,她的身體狀況越發(fā)不好,精神上也出現(xiàn)了問題。
二
春天來了,天氣漸漸暖起來,凝結(jié)在窗玻璃上的冰花不見了,陽光穿透玻璃照進小屋里。兒子在灑滿陽光的床上蹣跚學步,母親站在他身后,伸著雙手護在兒子身體兩側(cè),隨著兒子的小身體一扭一歪,心里一陣緊張一陣歡喜。她要護著兒子長大,直到兒子能獨自奔跑。鄰居家的女人們抱了孩子來串門,小孩子們在床上爬來爬去,爭著一個小玩具。老楚的母親有一副好嗓子,鄰居們要母親唱歌給她們聽:“山連著山,水連著水,我的心里緊緊跟著你。”老楚母親臉上洋溢著笑容,把病痛、愁苦和對這個世界的眷戀不舍藏進心底。她的美麗、樂觀、堅強感染著每個人,誰又能想到她心里的壓力與痛苦,如冬天里的寒冰沒有一點消融,而是在不斷地吞噬著她的健康和意志力。
在那個和暖的春天里,老楚的母親突然間精神失常了。孩子不能片刻離開她的視線,那樣會讓她感到驚恐不安,不停地喊著孩子的名字,慌慌張張找遍房間的角落。或者跑到街上攔下走在路上的行人,尋問她的孩子去了哪里。孩子不知道母親病了,躺在母親懷里哭鬧,要母親陪她玩,要母親的疼愛。母親任孩子在懷里哭鬧,揪她的頭發(fā),語無倫次的說著“紅手絹綠手絹,丟在地上尋不見”。她說歌謠給兒子,卻只是反復這兩句。老楚的父親和單位請了假照顧母子倆。在他的精心照顧下,老楚母親的精神慢慢恢復正常。而這樣的變故讓本就不富裕的家更是雪上加霜。
老楚母親的身體狀況不能再出去工作,又需要常年吃藥,僅靠老楚父親的工資日子過得艱難。在艱難的日子里,老楚的母親節(jié)衣縮食,拼命積攢著給兒子做手術(shù)的錢。為了給兒子治病,她將自己的藥停了,卻不知她的做法讓自己過早地離開了人世。
那天,六歲的老楚不知道家里發(fā)生了什么情況,他在街上和一群小伙伴玩耍,看到幾個鄰居急匆匆跑去他家里,一邊跑一邊喊他趕緊回家。他和伙伴們玩得正歡,哪舍得回去。平時母親不讓他一個人出門玩耍,總是緊緊跟在他后面,不能片刻離開她的視線。不能像其它孩子滿世界瘋跑,爬上房頂拿著木棍做打仗的游戲。正是頑皮好動的年紀,他拼命想掙脫母親的管束,在地上打滾哭鬧。母親蹲下來抱起他,輕輕拍打著他身上的塵土,從口袋里掏出幾個硬幣,哄他去買糖吃。在母親懷里他依舊又哭又鬧,想從母親的懷里掙脫出來,使得母親氣喘吁吁,臉上不斷冒出汗來,即使這樣,母親還是滿臉的疼愛,不舍得打他一下。
那天,母親一直躺在床上沒動,他偷偷溜出家跑到街上玩了半晌,沒見母親出來找他。直到鄰居喊他回去,他感覺好像有事情發(fā)生,慢慢朝家里走去。
屋子里站滿了人。母親躺在一副門板做的擔架上,頭發(fā)散亂,面色蒼白,呼吸急促。父親和幾個男鄰居抬起門板的四角正要朝外走,女鄰居們扯起床上的被子蓋在母親身上,每個人的臉上都是焦急和緊張的神情。他愣在門口不知所措,眼里滿是驚懼。鄰居嬸子搶步過來,把他扯到母親的擔架旁,動作又急又重,他打了個趔趄才將身體站穩(wěn)。母親的目光緊緊盯在他身上,眼角不斷涌出淚水,母親的手涼涼的,死死地拉住他的手不肯放開。急促地喘息著想說些什么,卻沒發(fā)出聲音,眼神變得絕望而悲傷。媽媽的手被旁邊的人用力掰開,無力的垂在門板旁,輕輕地晃動幾下,被匆匆抬出屋子,朝醫(yī)院奔去。他“哇”的哭起來,跟在后面喊著“媽媽”。
母親走了。帶著對這個世界的無比留戀和對丈夫、兒子的百般不舍離開了人世。
三
老楚被父親送去奶奶家,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奶奶很少提起母親,怕孫子傷心。第二年的清明節(jié),奶奶買上母親生前喜歡吃的水果,帶上老楚去給母親上墳。在母親的墳墓前,奶奶將帶來的水果擺放好,拿筆給墓碑上母親的名字描紅。對這個兒媳,奶奶是喜歡的滿意的,她的過早離世,讓她心里很是難過。老楚默默地站在旁邊,看著奶奶做著這些事,比起一年前,他更加頑皮淘氣,時常惹奶奶發(fā)脾氣。奶奶沒將他淘氣的事說給母親聽,只說他一切都好。
父親一個月來看他一次,只呆上一個小時。每到父親來的日子,時間都會變得無比漫長。等到放學鈴聲響起,他立刻飛奔出教師,朝家里跑去。如果父親還沒到,他拿起小板凳坐到門前,朝著父親來的方向不停張望。不時有小伙伴來找他玩耍,他坐在那兒一動不動,任何游戲和好玩的玩具都不能讓他離開那里。等的久了,奶奶喊他回屋吃點東西,他只應聲不動彈。終于,父親搖著車鈴進了街口,他立刻從板凳上蹦起來,朝著父親跑去。父親從自行車上下來,抱起他放到車子的橫梁上,父子兩個一起朝家里走去。他的手不停按著車鈴,發(fā)出一聲聲清脆悅耳的鈴聲,小臉揚得高高的,一臉得意地看著路邊玩耍的伙伴。
回到家里,老楚緊緊依偎在父親懷里,眼淚在眼睛里打轉(zhuǎn)。奶奶在一旁嘮叨著孫子如何頑皮不聽話,老楚的父親摸著兒子的頭,聽著母親的嘮叨,長時間的沉默不說話。妻子去世兩年了,老楚的父親準備再婚,女方是妻子生前的同事。以后來看兒子的時間會更少。他不知道如何和兒子說起這件事,他還太小,自從妻子去世后,兒子對他的依戀越發(fā)的強烈。一個小時很快過去了,老楚的父親準備離開,老楚依偎在父親懷里,不舍得父親走,父親將兒子放到地上,答應很快來看他。老楚委屈的眼淚要掉下來,伸手去翻父親的上衣口袋,里面空空的什么都沒有,他“哇”的一聲哭了。母親在世時,會在口袋里掏出幾個硬幣,哄他去買好吃的。父親蹲下來,給他擦去眼淚,眼睛有些發(fā)紅,他跟在父親身后來到街上,看著父親騎上車子離開。默默地流淚,直到父親的身影消失在街口,再也望不到,他才回到屋里,盼著父親下次早點來看他。
爺爺奶奶相繼去世,他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守著空落落的房子,許久不見炊煙,餓了便去街上買點東西吃。常玩在一起的朋友沒結(jié)婚的忙著戀愛,結(jié)了婚有了自己的小家要照顧,大家忙著各自的事情,漸漸忽略了他的存在。父親曾提出讓他回家和他們住在一起,他毫不猶豫回絕了父親。那是父親的家,這些年他很少回去。母親去世第二年,父親再婚,繼母生下了弟弟,一家人其樂融融過得很幸福。父親對他的關(guān)心越來越少,兩人一年難得見上幾面,說上幾句話。如果不是爺爺奶奶相繼去世,父親也許不會想到自己的兒子已經(jīng)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紀。
如今父親已是煤礦的中層干部,事業(yè)有成,家庭幸福 而他的工作還沒著落,更不要說戀愛結(jié)婚這樣的人生大事,他決定去找父親談談。在父親的辦公室里兩人隔桌而坐。他有些拘謹,兩手放到辦公桌上覺得不妥,又將手收回放到腿邊垂著。他將目光看向辦公桌玻璃板下的幾張照片,那是母親的照片。時間久了,照片有些斑駁,仔細看上去,母親的容貌還是依稀可見。母親燙著卷發(fā),穿著淺色旗袍。臉上是淡淡的笑容,美麗而優(yōu)雅。這些年里,母親的樣子在他腦海里越來越迷糊,對母親的記憶的碎片越來越少。母親的照片給了他勇氣,他將自己的想法說給父親,希望父親借錢給他做服裝生意,答應掙到錢立刻還給父親。
父親有些猶豫,不知是在意錢還是更在意兒子的未來,不過,最終還是答應借錢給老楚。老楚心情復雜地走出父親的辦公室。兩人剛才的談話少了父子間的親密和信任,他覺得自己更像父親的職工,來這申請困難補助。他暗暗下決心,一定要活出個樣子給父親看。
四
多年后,老楚的父親退休。因為無處存放母親的照片,父親將母親的照片焚毀,根本沒考慮過兒子的想法和感受,這讓老楚非常傷心和自責,后悔那次沒能在父親辦公室拿回母親的照片。母親的樣子在他的記憶里越來越模糊,他害怕再也記不起母親的樣子。
老楚要出遠門進貨,身上的錢必須藏好,沒了這些本錢,以后的生活沒了著落。父親將錢交給他時表情復雜,又是遲疑又是緊張,生怕這錢打了水漂,回家和妻子沒法交代。這些年父子間的疏離,使得父親對自己的兒子沒有了解,更淡了父子親情,父親更不知道兒子精明能干,天生的買賣人。那時人們出遠門,擔心錢被偷,在貼身的衣服上縫一只口袋,將錢藏在里面。老楚想起奶奶和母親,如果她們在一定會給他縫上那樣的口袋,千叮嚀萬囑咐路上多注意安全。不管事情順利與否,希望早點回家。而不是如今的樣子,身上裹了一件臟乎乎的軍大衣,頭發(fā)散亂,一臉疲倦的蜷縮在火車上,差點被火車上的乘警當做盲流趕下車。
老楚的服裝生意越來越好,還了父親本錢,給自己買下房子,娶妻生子,日子過得如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
過年時,老楚買下許多年貨,給繼母包了大紅包,去給父親拜年。一家人熱熱鬧鬧在一起過年,是老楚最為渴望的事情,小時候的經(jīng)歷,使他更看重家人們的團聚和彼此間的關(guān)愛。繼母的冷淡將老楚的心涼透,在父親家里,他儼然成了外人,是來走親戚的客人。老楚帶著妻兒回到自己家,一個人躲在屋里抽煙。他越發(fā)思念自己的母親,幾十歲的人不禁抹起眼淚。
在老楚看來,人生最大的痛,不是貧窮,不是疾病,是失去母愛和家庭溫暖。因為貧窮可以改變,疾病可以治愈,失去了母愛和家庭溫暖,永遠也找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