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天姍姍來遲。
　　 已是陽春三月，北方的天空仍是灰蒙蒙的一片。此時的西北風(fēng)像個脾氣古怪的老人，時不時發(fā)發(fā)威，一腳踹開人家的屋門，讓你猝不及防地倒吸一口涼氣，猛然感受比冬天里更為徹骨的寒冷；時而又蜷縮起它日漸蒼老的身軀，默默消失在無人的角落。陽光趁機(jī)透出云層，將溫暖灑向人間，柔和的風(fēng)吹拂大地，一片鶯歌燕舞。
　　 我居住的小城在這樣的天氣中反反復(fù)復(fù)了許多次，看上去人們的生活并無異樣，依然有序，但每一次的寒風(fēng)來襲，人們都會忍不住抱怨，這鬼天氣，啥時是頭。
　　 一個周日，愛人讓我隨貨車前去江蘇太倉取一個樣品。我一聽高興壞了，長這么大，我還沒去過江南呢，江南的小橋流水曾不止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我想，那里應(yīng)該已是春暖花開，黃鸝唱柳的季節(jié)了吧。我繼續(xù)暢想著，心早已隨著思緒飄去了遠(yuǎn)方，我仿佛已站在天氣晴暖、微風(fēng)習(xí)習(xí)的江南大地上，吮吸著空氣中飄來泥土摻雜花香的氣味，不覺心曠神怡。不知不覺中，我忽然覺得窗外呼呼的風(fēng)聲也不那么討厭了，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狂熱，急忙挑選了幾件薄衣衫就出發(fā)了。
　　 一路上，景色不斷變換，我的心情也跟著起伏不定。行至日照高速路段時，透過車窗，我看到阡陌深處一行大雁正從南邊飛來，嘰嘰嘎嘎的叫聲由遠(yuǎn)及近地傳來，像是春天吹響的號角，令我激動又興奮。
　　 忽然間，爺爺微笑著出現(xiàn)在眼前。
　　 很小的時候爺爺就告訴我，大雁飛往南方越冬的時候會排成人字形，天氣暖和以后，再排成人字形飛回來。我好奇地問爺爺，萬一它們走散了，還能一起回來嗎？爺爺一愣，隨即哈哈大笑，不會的，它們是一家人，一家人是不會走散的。我仍疑惑不解，纏著爺爺沒完沒了地問，南方那么暖和，干嘛還要飛回來？爺爺語重心長地回答，北方才是它們的家。
　　 為什么……爺爺一擺手打斷我，他好像累了，不允許我再東問西問，目光里全是憂郁，呆呆地盯著他那條僵硬的腿不再說話。
　　 在我的記憶里，爺爺從沒像正常人那樣走過路，他的左腋窩下一直有一個拐杖，像個影子一樣不離他左右。只有在睡覺的時候，爺爺才把它取下放在身體一側(cè)。他的右手永遠(yuǎn)無力地低垂在身體另一側(cè)，近乎半癱的身子將爺爺昔日的顏面一掃而空，他一米八九的高大身軀瞬間矮去了半截。這無法治愈的疾病，像一場突然降至的寒霜，帶走了爺爺?shù)膭倧?qiáng)與自信，讓他提前進(jìn)入了生命的冬天。
　　 爺爺多才多藝，憑借一雙巧手支撐著一個將近十口人的大家庭，他不僅木工做得好，壘墻蓋屋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爺爺又是個性情高雅的人，愛好極廣，吹拉彈唱，樣樣精通。他尤其喜歡唱京戲，很多次，爺爺抑揚頓挫的唱腔飄出院墻，胡同里的人不自覺駐足傾聽，意猶未盡之余又跑進(jìn)我家院里，近距離地聽爺爺唱。逢年過節(jié)，爺爺經(jīng)常隨戲班子走村串戶地去唱。也因此，認(rèn)識了同樣愛好唱京戲的伯母的父親。兩人聊得投機(jī)，一拍即合就促成了一樁婚事。在一個春雪消融的季節(jié)，14歲的伯父便把20歲的漂亮伯母娶進(jìn)了家門。
　　 伯母進(jìn)門的時候，曾祖父曾祖母還都健在，大姑12歲，二姑8歲，三姑6歲，我父親2歲，四姑在伯母進(jìn)門后的第二個年頭才出生。伯母成了這群孩子中最大的一個，她以媳婦的本分幫我奶奶操持家務(wù)，照顧弟弟妹妹的吃喝拉撒，儼然一個母親的角色。
　　 一家人雖然缺吃少穿，但卻過得其樂融融。他們都親昵地喊伯母大嫂，伯父有時也和他們一樣跟著起哄，大嫂大嫂地叫。伯母偷偷瞟一眼自己陽光可愛的丈夫，慢慢地，臉上就會飛起兩朵紅云。
　　 伯母家境殷實，陪嫁過來一筆不菲的嫁妝，知書達(dá)禮的伯母便用這筆嫁妝供伯父完成了求學(xué)之路，畢業(yè)后伯父去了青島一所中學(xué)教書。
　　 上班后的伯父遇見了自己的愛情，執(zhí)意要跟自己視為姐姐的伯母離婚。爺爺氣得上不來氣，緩緩才說，你的現(xiàn)在是你媳婦給的，你去跟她說。伯父當(dāng)然開不了這個口，就跪在爺爺面前一言不發(fā)。一直到了后半夜，爺爺甩出一句話，要想離婚，那你就等我死了再說，然后一拉炕門，伯父眼前一片漆黑，他的眼淚在夜色中一滴滴滑落。
　　 第二天，爺爺起床后發(fā)現(xiàn)伯父不見了，堂屋中央的桌子上有一張白紙，上面有一行字，爹，我不孝，走了。除非您答應(yīng)我離婚，我才會回來。是伯父留下的，從那以后，伯父再也沒有回過家。
　　 爺爺暴跳如雷，大罵，白眼狼，有種一輩子別回來。伯母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似乎明白了一切。但她抹干眼淚走進(jìn)堂屋，對爺爺說，爹，他會回來的。爺爺愧疚地看著伯母，卻無言以對，他太了解自己的兒子了，他一旦認(rèn)定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爺爺不再出去唱戲，他怕遇見親家，怕別人問長問短。那是一個下午，爺爺正悶頭給村里一戶人家打嫁妝，忽然眼前一抹黑就暈過去了，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是伯母拿出錢把他送往這里的，爺爺更覺愧對伯母了。等我父母趕來后，爺爺立刻讓伯母回家休息。然后對我父母說，你倆替換一下班，讓你大嫂在家?guī)湍銈兛粗⒆樱瑒e讓她來了，我住個三兩天就回去了。
　　 爺爺?shù)拿菗旎貋砹?，可半邊身子像石化了一樣，再不聽他使喚了?br />　　 好好的一個人，突然生活在了難以名狀的痛苦中，爺爺怎能接受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他終日唉聲嘆氣，尤其到了冬天，他的日子更難熬。氣溫急劇下降，他的右腿也跟著僵硬了許多。整個冬天，他像一只冬眠的蟲子，白天黑夜地蜷縮在土炕最溫暖的地方。那時候母親拉動風(fēng)箱的聲音成了爺爺最美好的期待。到了做飯點，母親拉動風(fēng)箱，灶膛內(nèi)火苗直往土炕里鉆，爺爺身下的棉被便會熱起來，隨即臉色也好看了許多。這時候爺爺?shù)男那榫蜁兒茫捳Z也多起來，他笑瞇瞇地拿出姑姑們買給他的點心，招呼我們過去。我們姐弟四人像小燕子一樣圍在他身邊，他看著我們吃，挨個撫摸我們的頭。他一口也不吃，卻比我們開心，像變了個人似的，喋喋不休地給我們講他過去的一些事。
　　 爺爺?shù)纳钇鹁佣际强课夷赣H一人照料，母親把家里最好吃的都留給他。爺爺?shù)男★堊莱Ｄ攴旁谕量簧?，我?jīng)常對著難以下咽的玉米餅子偷偷瞟一眼爺爺噴香的飯菜。母親總是及時制止，快吃飯，吃完去上學(xué)。
　　 我母親被我外公從小灌輸三從四德的教育，對爺爺，對我們這個家從來都是無怨無悔地付出著。我那時不明白，母親對爺爺對這個家這般盡心盡力，為何爺爺還總是挑三揀四，動不動就對她發(fā)火，過后卻又和母親像沒事一樣有說有笑。
　　 而對伯母就不同了，她和我們住在一個院，我們住在東廂房，她住在西廂房，她也想對爺爺盡孝，但爺爺對她總是以禮相待，即使心情不好的時候，在伯母面前也會極力壓抑。往往就是，伯母走了以后，他的火氣驟然劇增，每一次都是母親倒霉，成了他的出氣筒。多年后我斷斷續(xù)續(xù)從姑姑那里明白，爺爺心里的結(jié)是伯父。
　　 伯父始終杳無音訊。
　　 母親敢怒不敢言，把所有的不解和困惑都憋在了心里。有一次她不知怎的，爺爺對她一頓吼叫之后，她幾次想反駁，卻囁嚅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等父親回來，她就對著父親沒頭沒臉地亂發(fā)脾氣，說著說著還傷心地哭了。父親剛干活回來，一身疲憊，本想歇一會，卻被她一頓數(shù)落，不由心煩意亂，就朝母親大吼了一聲，不要說了，他一個快死的人了，你就不能擔(dān)待一點嗎？
　　 母親那天好像決定要徹底發(fā)泄完一樣，一改往日的順從和忍耐，不管不顧地和父親爭吵起來。越吵越兇，兩人居然廝打起來。父親一把把母親推在炕上。在母親即將倒下去的瞬間，我眼瞅著爺爺給我編織的柳條花籃要被母親的后背壓碎，便“哇”的一聲大哭出來。母親笨拙的身體還是隨著慣性把花籃壓在了身下。
　　 八歲的我目睹了這一幕，至今記憶猶新，父親和母親在聽到我的哭聲后才驀然發(fā)現(xiàn)，躲在炕角的我早已被他們的爭吵嚇得面如土灰，要不是我那一聲哭叫，他們都不知道還有我這么一個小觀眾一直躲在暗處看著他們。
　　 爭吵立刻停止了。驚慌失措的母親立刻翻身而起，爬到我身邊，快速地把我抱在懷里，給我抹去眼里的淚水，又故意大聲說，走，妮，跟娘回姥姥家。
　　 爺爺?shù)墓展髀曉谠鹤永镯懫穑衣犚姾V篤的落地聲離我們越來越近了。爺爺一定是聽到了父母的爭吵。他不知哪來的力氣，房門呼一下打開，像被西北風(fēng)推開那樣猛烈。爺爺大罵父親，并用盡全身的力氣用拐棍橫掃了父親一下，然后就癱倒在地上。伯母也聞訊趕來，問明緣由，點著父親的額頭，恨鐵不成鋼地說，你啊你啊，說你什么好呢，媳婦怎么能打呢。母親一聽，倒替父親難過起來，和伯母一塊扶著爺爺回了屋。
　　 我結(jié)婚以后，也常和愛人鬧不愉快，母親不以為然，一家人哪有不吵的，客客氣氣地能是一家人嗎？她就把上面那些事講給我聽了。
　　 每當(dāng)春天來臨，我家堂屋的房梁上一定會飛來幾只筑巢的燕子，它們銜來春泥和陽光，把我家的小院裝點得生機(jī)盎然。爺爺此時很激動，臉上的笑容就和春天里的花朵一樣好看。他讓我把房門打開，怕燕子找不到家，就會在外面驚慌失措地徘徊。
　　 爺爺眼里閃動著淚和光，拄著拐杖一次次去胡同口觀望。這時一群大雁從南方飛回來了，擺成一個壯觀的人字形。我和胡同里的一些孩子一邊看，一邊追逐它們遠(yuǎn)去的背影。待我們回來時卻發(fā)現(xiàn)爺爺還沒有離去，伯母走過來，爹，他也是一只候鳥，早晚會歸巢的。
　　 是啊，伯父到底還是回來了。在一個白雪皚皚的早晨，比他先到的還有一個襁褓中的嬰兒。那日早上，伯母一睜眼，看見外面整個一白色的世界，心情大好，急忙穿衣下床。她先在院子里掃出一條通往街門的路，在打開門的瞬間，她愣住了，一個白白胖胖的嬰兒正在雪地上睡得香香甜甜。包裹他身體的小被子又厚又結(jié)實，他的小臉還紅撲撲的，看來是剛放下不久。
　　 伯母心想，難道這是上天對我的眷顧，怕我老無所依，送給我一個孩子?伯母把他抱進(jìn)爺爺?shù)奈堇?，爺爺端詳著他好久沒有說話，他想起了伯父小時候的樣子。半天以后，伯父進(jìn)了家門，伯母一陣狂喜。伯父跪倒在爺爺面前，爹，你寫給我的信都收到了?？赡鸀槭裁床辉绺嬖V我你病了呢？
　　 爺爺老淚縱橫，泣不成聲地說，說了有用嗎?這次，我不得已告訴你，是覺得我快要走了，臨走之前我最不放心的是你媳婦。她無兒無女，老了可咋辦呢？
　　 伯父調(diào)回了小縣城，回到了我伯母身邊。那個孩子誰也不說破，伯父唯一的樂趣就是守在那個孩子身邊，伯母和爺爺知道他的心已經(jīng)留在青島，不可能回來了。沒過多久，那個孩子生了一場病死了。從此，伯父的精神世界坍塌了，他的心也跟著死了。
　　 爺爺臨死前拉住母親的手說，將來你要好好照顧你哥，他是個可憐的人，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他了。
　　 一聲車鳴把我的思緒拉回，我重新審視眼前的世界。大地露出明媚的笑臉，把它的孩子一一喚醒。小草探出頭，柳枝聳聳肩，小河歡快地哼起歌曲。我急忙掏出相機(jī)，一邊讓司機(jī)把車速降低，一邊把鏡頭拉近，拍下這個難得一見的瞬間，并在第一時間發(fā)給我姐。
　　 我姐沒有回復(fù)，她一向這樣，往往是三天以后才會看到。
　　 到達(dá)江南是在第二天上午，我很快取得樣品，并和司機(jī)約定，住一個晚上再回去，司機(jī)有些難為情，王哥說卸完貨馬上去常熟裝貨。我說不用管他，好不容易來一趟，剛來就走，多可惜。
　　 我很快遁入金黃色的油菜花海中不見了蹤影。江南的一切都讓我感到新鮮，海棠，櫻花，李花的萬千嬌艷也讓我癡迷，以至于忘了歸來的時間。我想，下次和伯父一起來這里看看，或許換一個環(huán)境，他眉心那塊始終散不開的愁云或許就不見了。
　　 司機(jī)急急跑來，他老遠(yuǎn)就喊，王哥的電話。愛人告訴我，說我伯母病了，是子宮癌，你大姐都去醫(yī)院了，你快點回來吧！
　　 我很快又回到這個冷暖相交的北方小城鎮(zhèn)里，面對慌慌無措的伯母，面對一臉愁容的伯父，我想起了爺爺?shù)呐R終遺言，將來，你們姐弟也都是你大伯的孩子，要給他養(yǎng)老送終啊！
　　 在這反反復(fù)復(fù)的天氣中，我似乎接收到一種信號，那是爺爺傳遞而來的。他對母親的呵斥，對母親的指責(zé)，都轉(zhuǎn)化為了最深沉的愛，也正是這種親人之間的表達(dá)方式才會成為母親心中最深的印記。歷經(jīng)滄桑后的母親，沒有記恨爺爺，反倒是無限懷念起他的各種好。爺爺?shù)耐砟晗駱O了這多變的天氣，無論他如何發(fā)作，心中依然是愛著他的子女的。西風(fēng)舍不得離開人間，也是因為眷戀，為了讓人們更加感恩眼前的春風(fēng)拂面。
　　 我們姐弟四人一個都沒有缺席，輪流去醫(yī)院照顧伯母。伯母痛苦的表情也牽動著我們的心，而伯父不停地詢問醫(yī)生，他眉心的那塊愁云更加深重了，他的眼神里除了擔(dān)憂還有恐懼。我不知道伯父在擔(dān)心什么，他在一夜之間老了許多。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伯母化險為夷，平安回到家中。伯父卻在這一年的五月查出胃癌晚期。我們?nèi)缤牭揭粋€晴天霹靂，但又隱隱期盼這或許和伯母一樣，是誤診。但命運這次沒有跟我們開玩笑，半年后，伯父撒手人寰，帶著許許多多的遺憾去了另一個世界。彌留之際，他拉拉我的手，又拉拉姐姐和兩個弟弟的手，用近乎枯竭的氣息說，你們是我的孩子，給我養(yǎng)老送終，也不要丟下你娘娘??！我們早已滿臉是淚，不住地點頭，伯父在我們?nèi)胰说目藓柯曋邪残牡亻]上了雙眼。
　　 如今，伯父已經(jīng)走了14年，而94歲高齡的伯母依然健在，她跟隨弟弟在城里生活，偶爾也回來跟我父母住一段時間，我和姐姐在空閑時也經(jīng)常去看她。她滿臉紅光，一頭雪白的頭發(fā)整整齊齊梳在腦后。而當(dāng)她再回到曾經(jīng)住過的小院時，凝視她和我伯父共同栽下的一棵白玉蘭時，兩眼總是濕潤潤的，久久不肯離去。
　　 春天雖然姍姍來遲，但終歸來了。我想，這滿樹的白玉蘭花一定是伯父在世時還沒來得及對她說的悄悄話，是一封遲來的情書。他托春風(fēng)送達(dá)，告訴伯母，來世一定好好愛她。伯母聽到了，她顫巍巍地挪動腳步，去尋找那個送信的人，可送信的人已經(jīng)走了，她只能目送那個離去的背影漸行漸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