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歸】幺娘(情感小說) ——籬笆故事之三
一
天昏地暗,哀樂聲一遍遍響在我的耳邊。
我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步走向那座石屋,頸部的那道傷痕再次隱隱作痛,腦子里回想著一幕幕往事……
二
“平娃這輩子才有福氣,討了那么好個婆娘!”
“再好也是平娃的婆娘,又不是你的!怎么?對我不滿意嗎?”
“不是不是,我不過隨口說說而已?!?br />
“中看還要中用才行呢!”
春節(jié)過后,農(nóng)事還沒怎么出來,父母一邊干活一邊閑聊著平叔和他新娶過門的媳婦,似乎想要以村里這個最熱門的話題來擋住一些料峭的春寒。
說起這位平叔,他是幺公幺婆唯一的兒子,也是父親最小的堂弟。除了“坎坷”,他的身世便要用“幸運”二字來形容了——當年幺公見解放軍入川,立即加入了他們的隊伍,追著國民黨的軍隊一直打到云南邊境。戰(zhàn)事結(jié)束后,幺公因為沒有文化只得退伍回了家鄉(xiāng),后來鎮(zhèn)上組建供銷社,有關(guān)領(lǐng)導念及他在戰(zhàn)爭年代的功勞才將他招收了進去。眼看一家人正要過上好日子,幺公卻得了重病,撇下孤兒寡母獨自去了閻王那里。后來供銷社如火如荼地發(fā)展,各地大量需要人手,供銷社領(lǐng)導便讓平叔接了幺公的班。平叔這才搖身一變,從一個農(nóng)民變成了供銷社的一員,端上了所謂的“國家飯碗”。
由于家境貧寒,平叔年幼時也沒讀過書,和幺公一樣大字不識一個,在供銷社只能干一些體力活。好在他十分珍惜這次機會,干活時十分賣力,頗得領(lǐng)導喜歡,很快就轉(zhuǎn)了正。他用結(jié)余下來的錢物修建了一座新房,更加引來了人們的羨慕。其時平叔早已過了婚配之年,不少人以為他將打一輩子光棍,但因為身份的轉(zhuǎn)變和新房的修建,鄉(xiāng)下來提親的人便絡繹不絕。平叔從眾多的女孩中選擇了小瓊,在鄰居們的幫助下風風光光地舉辦了一場濃重的婚禮,一時又成為鄉(xiāng)下人茶余飯后的美談!
那時候我正在完小上初中,沒能參加平叔和幺娘的婚禮。據(jù)左鄰右舍的描述,幺娘實際年齡比我大不了兩歲,原因一是因為她參加工作忒早,還沒完全成年就在她娘家那邊做起了代課老師,二是因為我上小學時成績不好,期間留過兩次級,是以我的年齡比一般的同學要大一些。
平叔和幺娘結(jié)婚后就各自回了自己的單位上班,所以過了很久我都沒見著這位人們津津樂道的幺娘。
三
我第二次聽說幺娘是因為她和平叔之間發(fā)生了家庭矛盾。據(jù)母親說,有一天夜里她正要入睡,突然聽見幺婆在屋后急促地喊她,說平叔和幺娘在家里打了架,要母親趕緊過去勸和。母親父親立即趕了過去,很快便弄清了兩人打架的原因,原來幺娘不愿平叔臟手臟腳就去碰她的身子,平叔一時火起就想用強,幺娘便跑出房門到幺婆那里躲避。平叔將她拽回屋里一頓狠打,揍得幺娘在屋里喊天叫地。
父母弄清情況后,當場把平叔數(shù)落了一頓,又對幺娘進行了一番勸說,兩人這才相安無事。母親和父親在家談論這事,說那天晚上幺娘的眼角被打成了烏青,身上還有幾處傷痕,母親語帶痛惜地說:“那么標致的一張臉蛋,不知平娃怎么下得去手的?”
“這也難怪平娃,他年齡這么大了連個娃兒都沒有,能不著急嗎?”父親極力為平叔辯解。
“著急歸著急,這和打人是兩碼事?!蹦赣H的語氣還有些憤憤不平。
父親不愿因別人的家事影響自己家里的氛圍,立即閉口不再與母親爭執(zhí)。
又一次我放學回家,突然看見建爺爺和牛兒叔坐在一個土坎上聊天。建爺爺是生產(chǎn)隊隊長,輩分比父親還高一輩,但年齡與父親相差不多,因為禿頂才看起來比父親大了不少。牛兒叔的年齡則與平叔相仿,但身體瘦弱,加之父母死得早家庭更加貧窮,所以至今還打著光棍。
我正要坐在他們旁邊歇息,誰知牛兒叔卻以為我是來聽他們聊天的,對我吼道:“你這娃兒跑來聽個啥?還不滾遠點?”
建爺爺說:“這娃兒屁股上的青胎都沒脫,曉得個啥?聽就聽吧,別管他?!?br />
牛兒叔聽見建爺爺這么說,又繼續(xù)自己的話題:“我這輩子見過不少的女人,到今天為止還沒有見過像平娃老婆那樣漂亮的女人。這輩子要能和那樣一個婆娘睡一覺,即使死了也值得。”
建爺爺說:“你娃兒說話還是注意點,要是平娃聽見了這話,還不與你拼命?”
牛兒叔干笑著說:“侄兒有賊心沒賊膽,只怕建叔您見了她心里也像貓兒在抓呢!”
“你小子敢胡言亂語,我就割了你的舌頭?!?br />
牛兒叔聽見建爺爺嚴厲的語氣,這才閉口不再言語。
四
春分過后,天氣一天天熱了起來,與此同時,小麥、豌豆等糧食也快速成熟,色彩單調(diào)的山崗變得五彩斑斕起來,百鳥鳴唱,盡情地享受著一年里最好的時光。遠遠近近的農(nóng)舍里不時飄出裊裊炊煙,給這片偏僻的山村增添了許多的生機和喜氣,只有平叔家那座顯眼的石屋因為無人居住而顯得有些沉悶。
農(nóng)忙假期到來,我回家?guī)椭改父善鹆烁铥湹霓r(nóng)活,沒多久身上的衣衫就濕透了,便脫光了上衣坐在一棵樹下乘起涼來。這時,只見山道上走來一個穿著灰衣灰褲的女子,腳步快速地移動著,優(yōu)美的身材與鄉(xiāng)下別的女人頗為不同。我隨著那身影移動著目光,直到她走近,才看清她的容貌:年齡大約十六七歲,麻花辮,瓜子臉,翹嘴唇,裸露的肌膚梨花一樣地白,腳上穿一雙水晶涼鞋,模樣兒一看就招人喜愛。
我正有些納悶,只聽母親和她打起招呼來:“小瓊你終于回來了??!”
“嗯。學校放農(nóng)忙假,我回來看看。嫂子你們在忙啊!”
“回來看看好啊!有時間一定要來我家坐坐?!?br />
“要得。嫂子你們先忙,我回去收拾一下屋子再來看望你們?!?br />
“要得要得?!?br />
沒錯,她就是我耳聞已久的幺娘!此時我突然想起她被挨打的往事,特意地看了一眼她的左眼,見那里已經(jīng)復原如初,細細的眉毛如兩片彎彎的柳葉,靚麗的眸子里含著一份柔情,似乎又帶著一絲憂郁。
幺娘說著話就走遠了。我的目光又被她的背影吸引了過去,那裊裊婷婷的樣子如三月的楊柳在春風中擺動,很是迷人。直到那背影隱沒在山灣里,我才收回了視線,再次干起活來。
我的腦子一直被她的形象占據(jù)著,割麥的速度慢了下來。母親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取笑我說:“羨慕平叔了嗎?那就好好學習,將來也討這樣一個媳婦。”
我的臉瞬間被漲得通紅,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母親。
天黑之前我們收工回家,此時幺娘來到我家屋前,打開院壩外的籬笆門,進入了院壩里。她換了一身粉色的衣褲,頭發(fā)像是剛洗過,松軟地垂在背上,臉上透著一些疲憊,而眼睛里的那絲憂郁似乎增多了一些。
母親一邊干活一邊和她對話。母親問她平叔為何沒有跟她一起回來?她說平叔最近正忙于肥料進貨和銷售,無法脫身。母親問她收拾屋子需要什么幫助不?她說自己只是簡單地收拾一下,過幾天還要離開。母親說如果她需要人幫忙的話就不要客氣,幺娘這才扭扭捏捏地道出了自己的來意:那石屋里太冷清,周圍的墳墓有些瘆人,希望母親夜里能過去陪她住宿。母親說,幺婆的住處就在附近,何不請幺婆去陪她?她說幺婆人老夜尿多,晚上住在她家不方便。
母親還沒回答,此時父親正好走進院壩里。聽完她們的對話,他先替母親表了態(tài):“要得,晚上就讓你嫂子去陪你。”
幺娘臉上這才露出了笑容,對父親和母親連聲致謝后先回家去了。
五
我家離幺娘家雖不很遠,但需走過一段山路,那道路不僅崎嶇不平,而且路邊多墳塋。鄉(xiāng)下人都很迷信,總覺得夜間就有鬼魅出沒,父親知道母親的害怕,便叫她帶著我一同前往。
幺娘的住處是一座巨大的石屋,正房四排三間,兩側(cè)一邊是雜物間,一邊是廚房,以及洗漱間和廁所、豬圈。那房屋墻壁全是用石頭砌成的,屋頂則用青瓦覆蓋著。那時候鄉(xiāng)下的農(nóng)房要么是木架結(jié)構(gòu),要么是土墻結(jié)構(gòu),看起來都顯得窄敝矮小、破舊危險,而幺娘家的這座石頭房子因堅固和高大寬敞而顯得最為特別,除了石頭之間合縫不夠嚴密外,別的方面真的挑不出什么毛病。
但是這樣偌大的一座房屋在黑夜里看起來卻是黑乎乎的一團,幾幅結(jié)婚時張貼的紅色對聯(lián)也因風吹日曬而斑駁了色彩。由于缺乏人氣,夜里這房子顯得十分沉重、沉悶,往好里說它是一座石屋,往壞里說,它看起來就如同一座陰森的巨墓!
幺娘點起一盞煤油燈火,微弱的光芒照射在她的臉上,蒼白的面容變得毫無血色,影子投射到墻壁上也變成了張牙舞爪的怪物!饒是我這過慣了鄉(xiāng)下生活的人,陡然見到這樣的場景,心里都產(chǎn)生了一些害怕。
或許是因為勞累的緣故,母親進入房間就打起呵欠來,很快和幺娘并排躺到了她的床上,我則睡在她們隔壁的房間里。熄燈后里外更是漆黑無比,山崗上一只杜鵑如孤魂野鬼發(fā)出一聲聲凄厲的叫聲,遠處還有長一聲短一聲帶著哭腔的狗叫聲傳來。
母親聽見那樣的狗叫聲,用憂慮的語氣對幺娘說:“發(fā)瘟的狗那樣叫喚,不知附近又將發(fā)生什么事情?”
只聽幺娘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道:“嫂子別說了,越說越讓人害怕?!?br />
母親回答道:“不說了不說了,你靠緊我睡吧?!痹挍]說完,她們的床上就發(fā)出了窸窣的響聲。
我的眼皮很快變得沉重起來,眼看就要進入夢鄉(xiāng),這時房后突然傳來一陣沙沙的聲音,盡管那聲音相當微弱,但在這靜夜里,它還是十分清楚地傳入了我的耳膜。我以為要么是誰家的貓來到了屋后,要么是一條蛇爬過了這里,心里正有些緊張,誰知那聲音又移動到了房前,隨后大門似乎被人推了一下,發(fā)出了輕微的響聲。
此時幺娘在被窩里哆嗦著叫了一聲“嫂子”。母親立即醒了過來,輕聲對幺娘說:“有賊!”隨后虛張聲勢大聲對門外吼道:“哪個不要臉的敢進屋來偷東西,我手里的菜刀就認不得你是哪一個了!”
門外的聲音停止了下來,幾秒鐘后窸窣的聲音才漸行漸遠地消失在了黑夜里。
這一夜我們都睡得不踏實,次日醒來眼皮還有些腫脹。告別的時候,幺娘再次懇請母親夜里過來陪她,母親又答應了下來。
六
第二天傍晚,我和母親如約來到幺娘家,還沒坐下,就聽見屋后響起了嘈雜的腳步聲。很快我們就看見建爺爺一手提著一把鐵鏟,一手揪著牛兒叔的耳朵來到了門前,一邊走一邊還在大聲教訓著牛兒叔。
幺娘趕緊將他們迎進了屋里,在母親和幺娘的共同勸說下,建爺爺才松開了揪住牛兒叔耳朵的手指。我們借著燈光一看,只見牛兒叔的耳朵都被揪得紅紅的了。
我們用問詢的目光瞧著建爺爺,只聽他氣呼呼地說道:“牛兒這個不成器的東西,他竟然敢做出如此傷天害理的事情……”
原來昨天幺娘從娘家回來又用鐵鏟清理了一陣院壩,隨后將鐵鏟扔在院壩里便去燒水洗澡。牛兒叔瞅準機會,在她屋后透過石縫偷看了她的身體,夜里又來偷走了她家的鐵鏟,第二天還在一些人面前吹噓自己昨天飽夠了眼福。建爺爺聽見人們的傳說,立即來到牛兒叔的住處,要拉他來向幺娘賠罪,湊巧又在屋里看見了那把鐵鏟。那時鄉(xiāng)下別說鐵鏟,連普通的農(nóng)具都很少,牛兒那么貧窮的家庭,哪里能有這么稀罕的物品?加之那把鐵鏟正是建爺爺在平叔家干活時用過的,他再熟悉不過。此時這鐵鏟藏在牛兒叔家里,這不是偷的還是什么?建爺爺氣不打一處來,就揪著牛兒叔的耳朵過來讓幺娘親自發(fā)落。
我趕緊跑進幺娘的洗漱間里,看見墻上一道縫隙偏大,透過石縫往外一看,外面還沒黑透,近處的物品大致還能看得分明。要是在白天從外面望里瞧的話,不說看個一清二楚,那也是八九不離十。
此時幺娘并不關(guān)心鐵鏟,她又氣又急的是自己的身體被牛兒叔偷看了,臉刷地一下紅了起來,隨即又變得蒼白無比,嘴里的話被氣憤堵住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只說了三個“你”字,隨后就哭了起來。
建爺爺揚起手掌又要打牛兒叔,牛兒叔見狀,拔腿就跑,很快就沒了影子。
母親只好在一旁勸慰著幺娘。建爺爺也進了洗漱間,看見那道石縫立即用一些柴草將它堵了起來,出來還叮囑幺娘啥時候叫人將縫隙用泥土糊住,以免再出岔子。
幺娘的情緒逐漸平息,這時我們又聽見建爺爺說出了另外一個極好的主意來。
七
建爺爺說,咱們村里的一些孩子上學很不方便,原因就是缺乏老師,幺娘既然可以在娘家那邊教書,也可以來咱們村里教書,這樣幺娘就不用住在娘家,并可以照顧自己家里了,而村里的那些孩子們上學也不用走那么遠的山路了。
建爺爺說完想法,最后問幺娘愿不愿意,如果愿意,他就去向有關(guān)部門申請在村小增設一個班級。
這主意簡直就是為幺娘量身定做,她歡喜還來不及,哪會表示拒絕?立即把建爺爺當親爹似的,遞煙,泡茶,感謝的話說個沒完,平日里的稱呼中還是“建叔”,此時直接變成了一個字:叔!
母親也夸起建爺爺來,說他真是一個大好人,好長輩,值得我們后輩們永遠尊重、學習。
我聽著建爺爺?shù)脑?,心里也十分欽佩他的為人,把他當做了自己效仿的榜樣。